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可是香客却越聚越多,从上午来到道一宫后发现宫里正在进行火化仪式开始,这些香客们就没有离开。就连宫门外都有得到消息的摊贩从山下挑上来了吃食,供应着香客们的需求,生意居然红火得不得了。
无念道人正在大殿台阶上高声的宣读“游医”周游箓珠供奉事宜,忽然我身后一股微风掠过耳际,身侧多了一道厚重的阴影,对着我幽幽地问道:你说,这老先生真的成仙了吗?!
他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不确定,又似乎带着一丝忧伤,让人听着心里沉甸甸的。
真的成仙了吗?!这声音怎么听着有些熟悉呢?!我懵懵地扭头一看,一个中年男人的侧脸顿时映入了眼帘。
只见他肩上压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藏青色的棉衣有些皱巴巴的,衣襟上还沾着几处干涸的泥渍。裤脚也卷起了一截,露出溅满泥点的大头皮鞋。
原本总是含着笑意的法令纹,此刻深深凹陷,衬得整个下巴轮廓愈发瘦削。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胡子,此刻却凌乱地支棱着,下颌布满了花白的胡茬,像是许久未曾打理,透着一股潦倒的倦意。
此时,他的双眼直愣愣地望着远处的无念道人,眼神里蒙着一层淡淡的惆怅,又像是透过那那单薄的身影,看到了什么更遥远的东西。
莫树青!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了我的脑海,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就是省人民医院,那位曾救治过王思远的主治医师——莫树青!
当初我们就是带着“游医”周游的亲手信,找到了他,才顺利地完成了对王思远双腿的治疗。
莫、莫医生?!我的浑身一震,差点从地上跳起来,一时间,声音卡在喉咙里有些发颤,激动地问道:您,您什么时候来的?!
莫树青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背包带,眯着眼睛望向前方,似乎此时他的眼中只有无念道人一个人,嘴里木然地回答道:刚到。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我的心猛地一下揪紧了,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您是来——?
莫树青终于把视线从无念道人的身上收了回来,转而望向我,嘴角微微咧了咧,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说道: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我的脸色瞬间变了,颤声问道:师叔祖也给您托梦了?!
莫树青没有回答我,只是那笑容更深了几分,眼角的皱纹里藏着说不尽的苦涩意味。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落在怔怔站在一旁望着我们的老爸老妈身上。
这是令尊令堂吧?他自然地伸出手,对着老爸说道:莫树青。
孙永昌。老爸机械地伸出手来跟他握了握,茫然地做了个自我介绍,随即用疑惑的眼神看向了我。
头次就是莫医生救了王思远。我急忙解释道。
不是救。莫树青轻声纠正道:是治疗。
还没等老爸老妈跟他客气两句,前院的人群已如潮水般缓缓流动了起来。在殿前道士的指引下,信众们排成蜿蜒的队伍,向着大殿方向移去。
所有的人脚步轻缓,神色肃穆,进殿前男人们整理着衣襟,妇女们整理着耳发,几个孩童也被大人按住了肩膀,不再允许嬉闹,这才跨过了大殿的门槛。
大殿内钟声不断,殿前的炉鼎中袅袅青烟四处飘散,将众人的面容笼在一层薄雾里,模糊了年龄与身份,只余下了同样虔诚的眼神。
莫树青不再说话,静静地站在我身旁,和我们一起,随着队伍缓缓前移。
大殿门前,青石台阶的尽头,无念道人玄色的道袍在大殿内的香雾中若隐若现。
她立于长乐道人的金身塑像前的香案旁,身形笔直如松,发髻间的桃木簪纹丝不动,唯有垂落的广袖在穿堂风中微微起伏。
巧儿乖巧地站立在她的身侧,一脸肃穆,目光紧紧盯着香案上的那个敞开着的木匣子。
三颗半个小拇指弹大小、玄黄色的箓珠,静静地卧在绣满经文的云锦上,在香烛火光的映照下,流转着奇异而温润的光泽。
当我们四人迈过殿槛的那一刹那,无念道人似有所感,倏然抬头望了过来。她的目光越过缭绕的青烟,与莫树青的视线在空中相接。
青烟缭绕间,时间仿佛凝滞。
无念道人的身形骤然一僵,玄色道袍下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颤。那双原本毫无波澜的眸子此刻如同冰封的湖面被投入石子,泛起了层层涟漪,眼眶也湿润了。
她的身子微微一动,脚尖微微向前挪了半寸,似乎正想要上前。
却见莫树青眼神一动,手掐子午诀,对着她躬身行了一礼。
这个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却让无念道人猛地收住了脚步,跟着深吸了一口气,广袖翻飞间回以太极印,随即转身从香案请出九支降真香,双手捧至莫树青面前。
两人的指尖在香柄处短暂相触,又迅速分开了。
巧儿眼圈泛红,捧着香束也来到了我们面前,向老爸老妈行了一礼后,将线香一一递向了我们。
只见莫树青接过香束,在烛火上轻轻一掠。青烟腾起的瞬间,他手腕翻转,将香分作了三组。
第一炷举过头顶,一跪三叩,插于香炉正中;第二炷平举胸前,一跪三叩,插于香炉左侧;第三炷香斜捧眉间,一跪三叩,插于香炉右侧。
香烟缭绕中,他的背影微微晃动,神情紧绷,不知道是在跪拜长乐道人的金身塑像,还是在祭拜那曾经的故人,两鬓的斑白在香火缭绕中显得格外刺目。
我学着他的样子,第一炷,第二炷,当奉到第三炷香时,膝盖刚一触及地上的蒲团时,忽然嗅到大殿内飘来一缕熟悉的药草香味,我下意识地偏头朝着偏房一瞅。
不知道是谁,已经推开了偏房的门,点燃了方桌上的油灯。偏房内泄出一线昏黄的光,火苗时而拉长时而蜷缩。
就在灯火摇曳的那一瞬间,我恍惚又看见了那个枯瘦的身影坐在我家饭厅里,白瓷杯里泡着的“顶级碧螺春”还冒着些许热气,却笑着对我说——更漏催程,赴彼瑶京。
他倒是走了,可是那杯茶,却分明是永远都喝不完了——。我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一滴接着一滴,砸落在正殿的青砖上。
老爸老妈已经起身,我却趴在蒲团上长伏不起。
原本已经把蒲团让给后面信众的莫树青走了过来,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厚重的大手稳稳地托住我的肘弯,把我一把拉了起来,跟着声音低沉地说道:起来吧。老先生积劫修持,功圆果满,脱却凡胎,证得大罗。此刻只怕正踏九炁玄都,朝礼元始天尊,饮玉池甘露,聆八景仙音,享逍遥自在。这是大喜,你在这儿哭个什么劲?!他若还在,定要笑你哭花了脸。
说着话,他不由分说,拽着我就朝着偏房走去。
呃——。我不明就里,慌慌张张地把脸上的泪水擦干了,跟在他屁股后面就走进了偏房。
诶诶!老爸老妈见状,正想跟着过来,似乎被巧儿给拉住了,嘀咕了几句,就先走出了正殿。
莫树青踏入偏房,放下身上的包,便四处闲逛了起来,目光锐利而专注。只见他走到书架旁,随手拿起一本《金匮要略》便翻看了起来,看得似乎非常专致。
反倒是我站在一旁却有些茫然,既不知道莫树青为什么会把我拉进了偏房,也不知道此举是否合时宜。
突然间,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破了偏房内的寂静。
无念道人和巧儿带着几个道士匆匆走了进来。众道士齐刷刷驻足,拘谨地站在了门前。紧跟着,就看见众道士纷纷整理着自己的衣冠。
等一切处置妥当,无念道人双臂一挥,右手徐徐抬起,于胸前结成太极印,而后率领众人面向背对他们的莫树青,恭恭敬敬地行起了三礼九叩的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