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是大片大片的深棕和褐色, 看起来像是一层又一层的孤岛交叠在一起, 如同一个锥状的漏斗。
每一层的内容都颇为不同, 而且并不是现世的景象。
幽冥,黑风谷,燃烧的坟墓, 安提罗拉环
“这是神曲里的内容。”波提切利的声音有些喑哑。
“我好想把她救回来。”
如果真的有死神和地狱的存在, 如果魂灵可以再次复生
海蒂怔了一下,忽然有些无法反驳他。
如果人死后真的根本没有灵魂, 那她现在面对的这些又是什么
“也许, 她去的是天堂呢”
波提切利怔怔地抬起头来,眼眶都是红的。
“波提切利,很多事情, 可能劝诫也没有用。”海蒂放下了热毛巾,坐在了他的身边,深呼吸了一口气道“死亡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病死, 老死, 总归都会走那一条路。
“你其实比其他人都要幸运才对。”
“我幸运”他下意识道“为什么”
“你拥有挚爱, 不管她是否真正属于你。”海蒂注视着他,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达芬奇那张茫然又单纯的脸庞“有些人可能穷尽一生, 也找不到能够如此倾心的人。”
“西蒙内塔生病去世,都是你无法改变的事情。”
“可你拥有的, 也是珍贵而无法磨灭的爱。”
不管她是否存在, 你都拥有着这一份独有的珍贵。
你也是被上帝眷顾的人。
那青年怔了许久, 忽然就笑着流下眼泪来。
小桶先生精神状态很差, 被海蒂安慰着又去洗了个澡好好睡了一觉。
他放下那些事情沉沉睡去的时候,仿佛只是一个纯粹而简单的少年。
没有那些光环,没有任何一个美第奇的影子,也不再被那些复杂的情绪和记忆所围绕。
海蒂站在他的床边,忽然想起了很多前世的事情。
她原本觉得,人在二十多岁才是所谓的盛年,到了三四十岁时自己也一度迷失和惶然过。
可其实,二十多岁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波提切利虽然拥有许多人羡艳的背景和才华,但也有单纯和执着的一面。
她又扭头看了眼那套圈似的地狱图,低头笑着叹了口气。
水厂的事情还在筹备当中,这件事要从一个念头转化到一整套设施,中间确实要麻烦很多人,调动各种资源和能力。
她一方面拜托达芬奇帮自己按照说明画出各种施工图,一边写了详尽的项目书,跟美第奇那边的人不断确认着必要的帮助。
要在河边圈下一块土地,要有风车,要有一个又一个不同功能的池子。
而且活性炭怎么做,吸附和过滤的环节要怎么设计,全都需要各种方向的创新和调整。
也在实地考察场地的过程里,海蒂渐渐听见了一些风闻。
据说美第奇的财力,其实在慢慢的下退。
“当今领主虽然对名画很有品位,但并不是个高明的商人。”
“不是说在外邦都关停了好几家银行吗肯定是经营不下去了吧”
海蒂前世里主要工作是个演员,其实也不算很清楚其他领域的事情。
她想着法子提取青霉素,建设净水厂,根本上都是为自己的顺利存活不断增加着概率。
这是一个充满危险的时代,要有靠山,要有安身立命的资本,还要足够的小心。
她等那两个闲聊的商人走远了,才从拐角走了出来,心里有些复杂。
这种事自己确实不好开口询问,似乎也无从帮忙。
经济是军事的助力,没有强大的资金支持,修建军械库什么的完全是空谈。
但美第奇的银行生意怎么样,现在自己可以从哪儿帮着参考谋划,好像也无从说起。
她琢磨了一下,决定先做最实际和可行的事情
再写一本手册出来。
这本书不用太多的字,但最好配上直观的插图,让没有学习过的妇人也能一眼就看懂。
书的名字就叫妇幼常识百科。
从婴儿的保护和照顾,到少女、妇女的基本个人卫生常识,再到避孕和妊娠时的各种注意事项,最好全都解释一遍。
她在写这种文章的时候,已经开始习惯性的从圣经中寻找引申内容。
要给予足够清晰的理由,让神学的捍卫者也无从反驳。
有时候少女写着写着,也会哑然失笑。
上辈子的我,完全不会想到现在这样的人生。
重生一次,面对各种陌生又危机四伏的领域,面对一个截然不同的国家,竟也有许多的乐趣。
她已经越来越进入状态了。
中世纪对床事讳莫如深,凡是不以生育为目的的亲密接触,都应该按照不敬上帝被判为有罪。
但人类本身就是天生喜爱享乐和追逐快感的动物,很多戒条的存在其实都是形同虚设的。
公共浴室里大家都光裸着身子,免不了放肆取乐,甚至会有好些匪夷所思的事件。
有些地方不允许离婚,但夫妇感情又公然不合,各自寻找情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上帝虽然无处不在,但也不会总是出现。
人们对于滚床单这件事乐此不疲,有一百个理由和借口不断尝试,避孕的重要性也就迫在眉睫。
这些天里她也有问过身边的侍女们这个问题,但是回答都有些荒谬。
最常见的,便是如同克拉丽切那样,随身佩戴鼬鼠的睾丸。
也有人佩戴驴或者其他生物的睾丸,又或者是去姐妹的坟头高喊几声我不要怀孕。
海蒂琢磨了一下,决定推荐古埃及和法国那边比较常见的物理屏障法。
早在公元一千多年前,古埃及人就开始用山羊或者猪的盲肠、膀胱等制作避孕套,避免各种疾病和感染。
听说梅毒是哥伦布从美洲带回西班牙的,之后伴随着这种恶疾的迅速扩散,亚麻布套的传播也开始流行起来。
海蒂琢磨了一下,在旁边的空白页上补上此处应有埃及风格插画的说明,继续往下写个人清洁和定时检查的说明。
她隐约记得,现在这个时代,也许就是大航海时代的。
如果将来能够弄来乳胶,人们可以做更多的衍生品出来,自己的生活质量也会高很多。
如今的生活,和鲁宾逊漂流记有些出奇的相似。
她孤身一人来到了文明的孤岛上,在与现代文明共处多年以后陡然回溯,笨拙又努力地给自己各种便利。
从不含铅的干净杯子,到越来越合脚的低跟鞋,再到能够稳定供应的纯净水。
唯一有些难以改良的,恐怕就是卫生巾了。
这个时代就已经有了类似卫生棉条一般的发明,有些妇女会在小树枝上包裹棉絮,再或者是在内裤上设置各种夹层。
红裙子是掩饰脏污的主要方式,但也会无可避免的暴露出一些暗斑。
海蒂停下了笔尖,慢悠悠地叹了口气。
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是想回到先进又开明的现代。
起码人们不会认为生产时逃避痛苦是对上帝的不敬。
旁边候着的女仆德乔观察着她的神情,开口想要缓和气氛“听楼下的侍女说,后天就要召开一场盛大的舞会了呢。”
“有谁要来”
“柏拉图学院里的许多智者,各个家族的名流小姐,还有来自附近城邦的大人们。”德乔忽然笑了起来“也许您也可以遇到心动的人呢。”
海蒂眨了眨眼睛,也笑着应了一声。
她自然不会有什么期待,只是出于礼貌参与这种场合。
洛伦佐出手大方,给她的衣服料子都颇好,甚至还配置了些小首饰。
作为这个家族的炼金术师,海蒂已经习惯了这种人们都在全程假笑的环节,偶尔也和陌生人跳几支舞调剂心情。
波提切利精神恢复了许多,在达芬奇的不远处画着草图。
他们这些画家的存在,在这个时代就和照相机一样,而且还会自动修正甚至添加许多细节。
盛大的舞会和骑士表演同时举行,整个宫邸都宾客如云。
海蒂跳了两支舞便下场休息,一边听着乐队的古典钢琴乐,一边尝着新酿的葡萄酒。
她先前去了趟酒窖,已经看见了好些玻璃瓶成堆摆放,软木塞子的尺寸全都刚刚好。
“您就是那位炼金术师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似乎还带着些外邦的口音。
她抬起头来,见到了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这个男人看起来大概在三十岁上下,他皮肤黝黑,身材魁梧,让人莫名地想起维京人。
她目光微微下移,观察着他的穿着。
典型的宫廷装扮,带着黄金配饰,而且项链上似乎还吊着兽骨。
“您是”
“卢多维科斯福尔扎。”那粗犷又高大的男人笑了起来,直奔主题地开口道“你很特别,要不要考虑跟我去米兰”
2
海蒂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出于谨慎也并不能接受这种贸然的邀请。
他是谁
从装扮谈吐来看,这个人更像一个暴发户,而不像那种世家的贵族。
“米兰”
“原来你不了解这些”那人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些得意和骄傲来“米兰比佛罗伦萨要大上许多,人口也是佛罗伦萨的三倍。”
“更重要的是,如果你成为我的炼金术师,我会给你任何人都无法媲美的优待。”
他听说了许多有趣的事情。
这个美第奇家族的远亲,不仅拥有着能够让心跳重新跳动的方法,而且还渊博而聪慧。
米兰正需要这样的漂亮又聪明的姑娘。
“非常感谢但不用了。”海蒂站了起来,想要和他保持距离。
“你难道是在忌惮洛伦佐”那男人扬起眉毛道“他还没有胆子来拒绝我。”
她神色微变,准备再想句说辞婉言告退。
这种强势又骄傲的人,往往都固执而不怎么变通。
“海蒂原来你在这里”达芬奇忽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夫人那边正在找你,快跟我过去吧。”
他说了一半,忽然瞧见旁边那个男人,笑着也打了个招呼。
海蒂匆匆行了个礼,跟他去了庭外的长廊,下意识问了一句道“夫人是不是又腹痛了情况怎么样”
“她没有宣召你。”达芬奇回头确认了一下,看向她道“你怎么会和斯福尔扎扯上关系”
那个米兰人
“他是谁”
“他是”达芬奇皱着眉看着她道“你真的不认识这个人”
海蒂耸了耸肩。
“他的父亲,是一个雇佣兵的七个私生子之一。”
这是个公开的丑闻。
在二十多年前,那位私生子夺取了米兰的政权,自封成了公爵。
在这位公爵去世之后,他的长子继承了位置,没过多久就也被刺杀死亡,留下一个七岁的小孩成为下一任公爵,但显然已经被完全架空。
“刚才和你聊天的这个人,其实就是米兰现在的主人。”达芬奇放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告诫“他喜欢挥霍,而且喜怒无常,不要轻易地信任他。”
海蒂心里隐约松了口气,庆幸自己能得到这样的提示。
如果没有达芬奇这个朋友,她搞不好会碰着好些危险。
这些领主真是一个比一个麻烦。
“米兰领主被刺杀的事情,其实就发生在两个月前。”达芬奇叹了口气道“当时连佛罗伦萨都为之震惊,夜间的巡防也加强了许多。”
说不定就是这个弟弟下的手
海蒂腹诽了一句,转头看向那宫殿里灿烂的灯火。
歌声琴声相互交织着,还能闻见烤乳鸽的香味。
抛开刚才那件事情不谈,其实这是一个很美好的夜晚。
她再度看向达芬奇,低头整理了一下裙摆。
要不,一块再去跳支舞
“列奥纳多”
“我最近发现了一个新地方。”达芬奇神神秘秘地同时开口道“修道院的画已经快要交工了,大概就是下个月的事情。”
她回过神来,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地方”
“一个尸窟”他的眼睛里都放出光来“大部分都是陈腐的旧尸,位置特别偏远,平时都不会有人过去我打算在那里呆两个月,把解剖的事情弄个清楚”
“我不去。”海蒂斩钉截铁道“也绝对不会帮你打掩护。”
这听起来都让人头皮发麻,而且简直有些变态。
“真的不去吗”达芬奇露出失望的眼神“我又不是去侮辱他们,解剖完了还是会放回去的啊。”
海蒂坚决地摇了摇头“送饭送酒的事你也拜托给其他人吧,我绝对绝对不参与。”
这种事情如果真的被记录到历史里,简直也荒谬的跟编故事一样,估计没有人会信吧。
这么一位有身份有财富的画家,放着高额订单不去,反而一意孤行地跑去各种地方和尸体纠缠不休,不剖个明白就没法安心画画。
也确实很达芬奇了。
达芬奇又和她确认了两遍,长长叹了口气。
“你还是会去的,对吗。”她看向他道“哪怕没有人送水,你也会呆在那,一研究就是一天,搞不好还睡在那里。”
“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会觉得恐惧吗”
她不是有神论者,但对这些东西还是有本能的回避。
“恐惧”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我死了以后,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海蒂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了回去。
趁着狂欢还没有结束,她需要再来杯酒清醒一下。
这一切都太疯狂了。
天气渐渐地又炎热了起来。
达芬奇在八月时交了油画,得到了修道院和好些人的一致好评。
他的构图和光线处理比从前要更加出神入化,对人物动态神态的捕捉也达到了新的高度,画的质量和速度都确实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那个韦罗基奥教出来的徒弟,居然不拖稿了
在各种手续理清之后,他真如先前所言,直接就在佛罗伦萨消失了。
还特意给海蒂留了个纸条,跟她解释自己去了哪里。
海蒂捏着那张纸条,已经可以脑补出来他是如何在死人堆里兴致勃勃的研究着各种骨头。
艺术有这么让人上瘾吗
开水锅炉房的建设已经在运行中,场地择好之后就有工匠过来盖房子砌水池,做的也颇为不错。
海蒂趁着妇幼百科全书在审核和等待出版的功夫,开始有了新的想法。
这个时代没有咖啡就算了,没有威士忌也算了,总该来块披萨。
说来也是奇怪,披萨城就在佛罗伦萨城的旁边,可整个意大利都没有披萨。
海蒂自己去了一趟厨房,开始想着法子复制这种东西。
揉面饼之类的事情其实已经有些陌生了,但失败个两三次以后还是能够成功。
面饼上要放上各种蘑菇肉块还有奶酪,再放进炉中烘烤到发焦,拿出来切好分块就可以吃了。
味道竟也相当不错。
这个时代的小麦都是无污染的纯净品种,所有的蔬菜自然也是有机的,尝起来口感相当的好。
她得了乐子,烤了好几张,还做了双拼馅料。
给领主夫妇们送一张,给小孩儿们送一张,再
海蒂动作僵了几秒,想到了某个既是疯子也是天才的熟人。
算了,还是去看眼他吧。
万一他死在那尸窟里,也刚好不用搬了。
海蒂打包了一份玛格丽特披萨,带了两瓶葡萄酒,按着纸条去找了达芬奇指定的马车夫,任由他带着自己去了郊外。
等绕过一个又一个树林和山头,她才终于看见了一个不起眼的洞窟。
马车夫停在了一边,没有贸然返回,显然是被提前吩咐过。
海蒂给他塞了一枚银币,靠近了那个洞穴,捂着鼻子试着呼唤了一声“达芬奇先生”
“达芬奇先生您还活着吗”
没等第三声唤出来,一个人忽然钻了出来。
“在呢,就是有点饿。”
她往后退了两步,显然也有些被吓到。
先前被众人称之为俊美温和、优雅从容的某位先生,现在浑身都带着诡异的脏污,闻起来也颇为奇怪。
她直接把装着披萨盒和葡萄酒的篮子放在了达芬奇的面前,飞快地坐回了马车上,隔着老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个人。
达芬奇显然在这已经泡了大半个月,中途有半夜回过宫里洗澡和放笔记。
他在这里的收获,简直难以用文字来形容。
从骨骼到肌理,从男女的区别到肩周的各种肌肉,海量的信息让他简直长久地沉浸在快乐之中。
“海蒂我确认了一件事情,男人和女人的骨头都是两百零六块没有任何区别”
海蒂已经能够脑补他一个人数着骨头的场景了。
“你为什么在关注这件事情”
“因为圣经说,夏娃是亚当的肋骨的做出来的。”达芬奇喝着葡萄酒,连额前的尘土都没有擦干净“这足以证明,圣经不一定是对的。”
马车夫在旁边装着睡,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像他那样的老头子,能多赚点钱去几趟妓院就不错了,别的事情管了也没有用。
海蒂很想直接告诉他圣经本身就不是很靠谱,想了想还是把心里话按了回去。
“那你是怎么考虑喉结的”
在圣经里,男人们有喉结,是因为亚当被禁果给卡着了。
“我总觉得,这些故事都不是很真实。”达芬奇吃着东西,全然没有注意到这圆饼的特殊之处。
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解剖学上,连声音都带着雀跃。
“还有一件事是小孩和成年人的身体构造也完全不同,所以在绘画的时候,也应该关注到这一点的区别。”
海蒂静静地听着他说着这一个又一个的发现,不知不觉地也笑了起来。
达芬奇有的时候,内心纯粹的像个小孩子。
他只在乎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情,也并不在意其他人的评价或者指责。
像他这样的性格,肯定过的很开心吧。
“对了,”他顿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东西。
“你知道微笑是如何形成的吗”
“微笑”
“对。”他看向海蒂,语气认真了许多。
“这恐怕是最复杂的命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