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天色露出了极清澈透亮的蔚蓝色。
日光还不刺眼, 穿过窗棂稀疏的铺在深灰的地砖上,将昨夜还冒着寒气的地砖晒得温暖。
大殿内,慧灯大师与弟子明寂正诵经禅道, 不疾不徐的诵经声伴着木鱼轻敲,明寂听得专心。
“明寂,何为十二因缘”
慧灯大师闭目提问,明寂的视线却不自觉的落在右前方窗棂旁的身影上。
**岁的小女孩只比窗棂高一个头,她垫着脚,不做声, 只用口型喊
小和尚
出来玩
那是常山山脚下,临霁镇宋家的小姑娘。
每周三次, 会随母亲推着车来昭觉寺送新鲜的蔬菜瓜果。
明寂装作没看见, 认真地回答慧灯大师的问题
“一切众生, 不能见于十二因缘,是故轮转生死苦趣”
小姑娘被无视,不满地撅起嘴, 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草蚂蚱,捏在手里晃悠。
陪我玩
慧灯大师的声音又悠悠响起
“十二因缘十观, 又作何解”
明寂余光瞥见小姑娘明亮的眼神, 在心里叹息一声。
“观过去、现在、未来,观三苦聚集观因缘生灭”
木鱼空鸣声顿住。
明寂回过神来,知慧灯大师定是早就发现了窗外的小姑娘,垂眸道
“对不起,方丈,是我纵容她来往前殿”
“明寂。”
慧灯大师宝相庄严,眼神澄明,仿佛洞悉万物。
“缘来则去, 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你要切记。”
明寂觉得慧灯大师似乎话里有话,却又捉摸不透,正要认错,却听慧灯大师又说
“回去之后,将我教你的五蕴心法再仔细领悟一番,去吧。”
昨日一夜落雨,树林中的潮气未收,有微微的泥土腥味,
身着黑色僧衣的小少年从内殿缓步走出时,小姑娘正在踩地上的积水玩。
“宋施主。”
明寂停在离她一米外的距离,不染尘埃的僧袍再进一步,便要沾到那一地泥水。
神情淡漠的少年佛子声线冷寂
“佛门清净之地,禁止玩耍嬉闹,你可想过你这样胡闹,要是被方丈发现,以后不让你们家供应寺里的蔬菜,你家里少了一个进项,入冬以后便要饿肚子”
小姑娘做了个鬼脸
“才不会,慧灯大师脾气好,不会和我生气,只有你凶。”
明寂自幼长在梵音禅宗,从未与异性打过交道,见她古灵精怪,也不知如何应对,抿着唇便要转身走。
“小和尚小和尚你怎么走了”
小姑娘踩着泥水哒哒哒绕到他身前。
“你不是和我说好要给我讲佛理吗上次你教我认的字我都记住了,还有佛经,你不考考我吗”
明寂垂眸看着自己沾上一点泥水的衣摆,有点无奈。
“真记住了”
“记住了”
然而明寂随口考了几句,小姑娘支支吾吾,一句也答不上,最后望着他一笑
“哇你真聪明这些你全都记得吗那你还记得上次答应我,要给我起个新名字吗”
明寂知她在故意转移话题,但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名字父母所赐,我如何能给你起”
“为什么不可以”
脏兮兮的小姑娘杏眼圆圆,有些骄纵地抬抬下颌。
“我不喜欢这个老土的名字,但我喜欢你,你就可以给我起。”
明寂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如玉白皙的面容浮现一丝薄红。
“还是你嫌弃我嫌我脏嫌我不识字,所以你不愿意和我做朋友,连个名字也不想给我起”
小姑娘穿着粗布麻衣,脚下穿的是不合脚的布鞋,方才玩了水,鞋面是脏兮兮的泥点。
而少年佛子不染尘埃,如芝兰玉树。
两人天差地别。
“我没觉得你脏。”
明寂抿着唇,望入小姑娘顾盼生辉的一双眼中,片刻启唇
“皎皎。”
“什么”
“明月何皎皎,你若觉得宋月桃这个名字不好听,小名就叫皎皎吧。”
光影变换,陈旧的记忆映出过往的一幕幕场景。
从春夏到秋冬,四季更迭,寒暑交替,那个小姑娘总是风雨无阻的去见他。
宫泠冰在临霁镇的日子过得很无趣,但每一次去昭觉寺送菜,都是她最快乐的时候。
“阿丑,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
阿丑是宫泠冰在临霁镇唯一的一个朋友,
镇上许多人都见识过宫泠冰提刀追着她哥哥砍的模样,怕自家女孩被她带坏,都禁止她们与宫泠月来往。
但阿丑不同,她是临霁镇的小乞丐,和宫泠冰一样没有父母,还有一样的生辰,宫泠冰觉得她们生来就该做朋友。
“我喜欢一个人,我想得到他,又担心他本是天上仙,被我拉入这俗世泥泞,从此也和我一样平凡普通。”
春心萌动的少女捧着脸,既甜蜜,又彷徨。
阿丑只抱膝望着她,语调轻轻的,软软的。
“你怎么会是泥泞呢你是临霁镇最漂亮的女孩子,没有男人会不喜欢你。”
她的右脸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触目惊心地长在最显眼的位置,令人无法忽视。
就算没有胎记,她的五官也平淡无奇,泯然众人。
阿丑看着宫泠冰的眼中,有着无法忽视的羡慕。
要是她也能这样漂亮就好了。
“阿丑也很好。”宫泠冰捧起她的脸,亲昵地碰了碰她的额头,“阿丑有喜欢的人吗”
她一怔。
“我”
宫泠冰眨眨眼“哈你也有喜欢的人,对不对”
阿丑脸颊红了起来,滚烫滚烫。
“要是我们都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那就太好了”
但当她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就已经是一种不妙的预示。
明寂是宗门内身负重担的佛子,如今虽在常山昭觉寺修行,但他一身佛性,天赋过人,修行结束之后,迟早是要回到梵音禅宗的。
就算不回去,他若要与宫泠冰结成道侣,便意味着他要退出宗门,还俗为凡人。
他道途坦荡,就此断绝实在可惜。
“贫僧早已以身献佛,再难许卿,皎皎,你还有大好年华,不该与这青灯古佛相伴。”
宫泠冰向他表明心意的那一日,常山昭觉寺阴雨连绵,拍打在一旁的花上。
花枝低垂,雨水滴滴滑落。
“宋施主,下山吧。”
身着黑色僧袍的青年佛子长身而立,满身肃穆佛性。
他将手中竹伞放进少女手中,转身没入雨幕之中,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
但宫泠冰却不是那么容易死心的人。
少女生了一张柔美温婉的容貌,性格却坚韧又骄傲,她没有被明寂的冷言冷语吓退,仍如小时候那样在他身后追逐。
“明寂明寂我会背金刚经了,你要不要考考我啊”
“诶呀我脚扭到了,明寂明寂你扶我回去好不好”
“明寂明寂,你理理我啊,你再不理我,我真的要生气了。”
“明寂,我连着三天都在昭觉寺外遇见了同一个男子,我听人说那是太守府的公子。”
“明寂,那个太守公子好像挺喜欢我的,其实他生得挺好看的,脾气也好,就是有点弱不禁风,不过他家好像很有钱很有钱,你再不理我,我就真的去理他了。”
但凡不是个傻子,都能听出来,这只是少女希望引起心上人注意的赌气之语罢了。
然而十天之后,太守府的媒人与聘礼,真的浩浩荡荡地到了宋家。
媒婆带着宋家几辈子都没见过的金银财宝,满面喜气,巧舌如簧,宋家夫妇当即就动了心。
宫泠冰不相信地质问媒婆,才得知
“您和我们公子的八字是昭觉寺那位佛子明寂亲自合的,绝对是天赐良缘的一对,你嫁进太守府,便是一生一世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宫泠冰推开媒婆和宋家夫妇,一刻不停地飞奔向昭觉寺。
年少的时候,什么事都想问个清楚,死也要死得明白,但世事并非皆如人意。
比如那一天的宫泠冰在昭觉寺的松风堂外敲了一整天的门,指骨砸得鲜血淋漓,门内的明寂也没有挪动一步。
“你真的要我嫁人吗”
她知道这扇门下了禁制,寻常修士都无法破开,更何况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但宫泠冰依然不肯低头,不肯不服输。
“我不信你不喜欢我,我不信你没有为我动过心。”
门后面久久无言,宫泠冰等了许久,才听到里面的人开口
“我已考察过他的品性,虽是凡人,却家境殷实,为人正直善良,秉性温柔,自从昭觉寺见你一面之后,便日思夜想,他本可以用太守公子的身份纳你为妾,却不愿委屈你,如果不能娶你为正室,他宁愿不去提亲。”
“是你为他批命,是你说,让他寻个命格带火的女子成亲驱邪”
“是我。”
宫泠冰终于低下头,眼泪砸在石砖上。
“你这样急着将我嫁出去,是怕我再纠缠你,对不对”
门内安安静静,无人应答。
门外,宫泠冰无声无息地哭了一会儿,终于抬手擦掉眼泪,抬头看着眼前禁闭的门扉。
“明寂,我嫁人去了。”
“今后你入佛道,我入俗世,以后,我再也不会来纠缠你了。”
纳征请期,亲迎六礼。
一顶花轿从宋家抬了出去,一路顺顺利利抵达了平溪郡太守府。
“这不对。”
看着这幻境中的一切,沈黛忽然醒悟过来,转头看向身后的宋月桃。
“如果宫姑娘当日顺顺利利嫁入平溪郡,那么为何我们会在常山遇难的迎亲队伍里救下你”
宋月桃闭口不言。
但谢无歧只看她一眼便能猜到
“你还不明白吗从一开始,这个人就在骗你,你为她负伤,从妖物手中救下她,只不过是一个引你入局,给自己安排一个完美身份的局而已。”
沈黛想到当日眼神惊惶的宋月桃,心下一片冰凉。
从头到尾,她都傻乎乎地被人蒙蔽。
自以为自己也算是做过些好事,却不想从一开始就被人耍得团团转。
谢无歧见沈黛心情低落,默了片刻,对宋月桃道
“这些周密计划,绝不是你一个人能想出来的,你这一张脸无声无息地长成了宫泠冰的模样,也不是你有的本事,你这样处心积虑的偷龙转凤,是谁在背后指点”
宋月桃冷笑一声“你这么聪明,自己猜啊。”
谢无歧未被激怒,而是不疾不徐道
“那我就猜,是幻境中那个阿丑所提起的心上人”
谢无歧此言一出,宋月桃立刻变了脸色。
意料之中的,谢无歧又继续说
“我再大胆猜猜,阿丑姑娘,你的那个心上人就是伽岚君”
这一下,宋月桃脸上的笑容瞬间荡然无存。
谢无歧弯起一个极其恶劣的笑容,摇摇头,悠悠道
“若是被我猜中,那你恐怕就要失望了,伽岚君这个人,我虽了解不多,却也知道这是个无情无心之人,你为他潜伏多年,为他改头换面,但你要是死了,他却绝不会为你落一滴泪”
“闭嘴”
宋月桃骤然暴怒。
“你知道什么我不为他,不为任何人,只为我自己”
宫泠冰的回忆仍在继续。
她嫁入太守府,如明寂所言,太守公子是个温润如玉的俊俏少年,待宫泠冰如珠如宝,珍重有佳。
两人年岁尚小,并未圆房,只住在一个院子里,太守公子身体不好,常年住在府中,有大把的时间陪着宫泠冰。
春日踏青,夏季别院避暑,秋季垂钓,冬日踏雪赏梅。
两人琴瑟和鸣,原本对太守公子毫无感情的宫泠冰也渐渐被这个温柔的夫君所打动。
宫泠冰及笄的那一日,太守公子亲自送她一支自己亲自雕琢的玉簪,为她插在如云的发间。
“真好看。”
他温柔笑着,眼里全是她的模样。
宫泠冰摸了摸头上的玉簪,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他的手指上。
上面大大小小,全是因为雕琢玉簪新添的伤口,他不善手工,做出这样一只漂亮的玉簪,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和时间。
送了簪子,他便要如往日那样回书房睡觉。
却不想宫泠冰抬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少女抬起头,眼底如春花重回枝头,徐徐绽开。
“好看的话,今夜就再多看看吧。”
幻境到了这里,众人的脸色就有些精彩了。
方应许和皓胥立刻就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转身毫不犹豫地拉着推着怀祯和沈黛两人就要走出这个房间。
就连谢无歧这么厚的脸皮,此刻也不再开玩笑,严严实实地将沈黛与怀祯两人好奇的视线挡住。
“看什么看。”谢无歧扳正沈黛想要偷偷回头张望的脑袋,“很好看吗这是你一个女孩子该看的吗”
沈黛耳根有点热,不好与谢无歧争辩该不该看的事情。
只不过她方才见了宫泠冰与太守公子两人的相处,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二师兄,要是喜欢一个人,就会想要与他做这样的事情吗”
谢无歧顿时哽住。
他活这么大,还很少有这样能将他问住的时候。
可沈黛昂着头,就那样坦诚直率的望着他,在等一个答案。
谢无歧的喉结滚了滚,鬼使神差地应道
“会的。”
沈黛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原来她前世,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喜欢江临渊啊。 ,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