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水柱只能喷出一道笔画, 因此尽管只有短短的几个字,喻言墨说起来也是格外的困难。
但幸好, 他喷出的水柱让秦楠找回了理智,少年人终于意识到喻言墨并非不想说话,而是沟通技能出现障碍,只能用更复杂的方法同他交流。
秦楠的神情镇定了些许, 在这两年间他经历了无数风浪, 早就练就了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 方才只是因为刚见到喻言墨,心情过于激荡以至于慌了阵脚。
此时他终于找回了思维能力,立刻意识到喻言墨应该没有像他惧怕的那样对他愤怒失望, 看着喻言墨努力地喷出水柱的样子,秦楠心中久违地涌出一道暖流。
他默默地想, 师尊还愿同自己说话就好, 只要师尊没有失望地放弃自己,他就可以解决一切的难题, 想到这里, 他定了定神,继续看向喻言墨喷出的笔画。
经过了足足两分钟, 喻言墨终于完成了第一个字的拼写,他看着地面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字, 觉得自己喷水喷得有些疲惫。
而秦楠也低头看向那个字, 低声念道:“你。”
秦楠心中涌现出无数思绪, 他猜测着喻言墨究竟要说什么, 是要问自己为什么会成为尊主还是会劝诫自己不要使用魔力而要好好修行
他脑海中浮现出自己认识的那些能算做长辈的人的身影,猜测着如果是那些人看到此时的自己,会说些什么,很快他就得出结论,恐怕大多数人会觉得孺子不可教吧。
毕竟他已经经历了荒原之乱,又在修真界修行了两年,很清楚仙魔不两立的局势,而他此时不止借用了魔力,甚至还统领着苍山众妖,那些长辈们只可能觉得他早已经堕落了。
但看着依旧在认真的,一笔一划喷出水柱的喻言墨,他却莫名地坚信对方不会如此。
秦楠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因此忙于写字的喻言墨当然无法知道,他只是自顾自地忙碌着,在最初,他想过要不要问清楚秦楠究竟为何这么做,在他身上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最终,他却将那些问题全部压后,而把最珍贵的,时隔两年后说的第一句话,换成了一句近乎白烂的问候。
他说:“你还好吗”
完成最后一个笔画的时候,喻言墨累到完全懒得游动,这项工作比连着游动一天更让人疲惫,但他却没有顺从心底的愿望,卸掉全身的力气飘到水面,而是一瞬不瞬地看向秦楠的方向。
然后他看到,在明亮的烛火下,穿着黑衣的少年人一点一点垂下头,烛光照在他的眼睫上,浓长的睫毛投出一片阴影,遮蔽住他的眼眸,但在少年人英俊却苍白的脸颊上,出现了两道泪痕。
秦楠没有想到,喻言墨那么努力想要说的,竟然会是这样简单的一句问候。
不是斥责他误入歧途,不是规劝他远离妖魔,甚至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喻言墨最终只是问他,你还好吗
就好像他根本不在乎秦楠是否同妖魔同路,他只需要秦楠好好的,这样就足够了。
于是,就因为这句简单的问候,在两年间经历了无数风雨的少年突然难以自制地哭了出来,两年中的所有事走马灯般从他脑海闪过,但他最后想起喻言墨的问候,却觉得这根本不算什么。
秦楠淌着泪,轻声道:“好。”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语调中却是满足的,他默默地想,他当然是很好的,只要喻言墨依旧能相信他关心他,那他根本不在乎经历过什么,喻言墨那短短的一句话四个字,却给了他无数力量,让他足以披荆斩棘、无坚不摧。
所以,他当然是很好的。
看着少年人的泪水,喻言墨一时间近乎于手足无措,他茫然地想着离别时秦楠就哭了,那时是因为他的死亡,可这次的泪水,是为了什么
他突然觉得难道是秦楠在苍山派受了委屈,心头已经因此燃起了怒火,却看到秦楠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黑得如同曜石,在烛火映衬下闪烁着满足的光。
于是喻言墨的怒火突然消散了,他像是被少年人的愉悦感染了一般,自己也跟着甩了甩尾巴。
然后他才意识到,眼前这位秦楠与自己熟识的那位有些不同,起码他记得很清楚,两年前,秦楠只有在入魔时瞳孔才会变成纯粹的黑色。
他的视线从秦楠的眼眸转移到别处,细细打量着两年后的少年人,突然发现此时的秦楠相当的英俊,两年前秦楠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五官还没有彻底长开,身形也略显瘦小。
两年过后,秦楠整个人却已经全然不同,他的身高猛然窜了足有一尺,虽然依旧瘦,却已经彻底褪去男孩的稚嫩,而是带着属于少年的凌厉,他的五官英俊得几乎具有攻击性,瞳孔浓黑眸光凌冽,被这样的眼眸注视着,甚至会让人忍不住心生畏惧。
只是此时,秦楠双眸的眼眶却因刚哭过而变得通红,整个人的攻击性便没有那么强,让喻言墨看到了一丝两年前的少年的影子。
喻言墨细细地打量着,将秦楠的所有变化尽数收于眼底,他心中涌现出许多的问题,想要问问这两年发生了什么,又想知道秦楠过得怎样,他的眼眸又是因何改变了颜色。
喻言墨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一点一点来,喷出水柱写字虽然累,但总也有问完的那天。
只是没等他问出第一个问题,秦楠却突然开口问他:“师尊有很多问题吧”
喻言墨当即甩着尾巴表示了同意。
秦楠从书桌旁站起来,赤着足走到喻言墨所在的琉璃小鱼缸旁,一把将鱼缸抱在手中,甚至忍不住有些亲昵地摸了摸锦鲤的鳞片。
喻言墨被他摸得有些不自在,只是想到少年人方才的泪水,还是乖乖的没有游走,然后就听见头顶的少年很满足地轻叹一声。
秦楠不舍地将手指收回来,控制着自己的行为不要过了度,然后掌心眷恋地贴在鱼缸上,他抱着鱼缸走到床边,盘腿坐下。
喻言墨看他主动摆出了一副长谈的架势,心中一喜,心说看来自己终于不用再两眼一抹黑了。
秦楠道:“不必等师尊问我了,我主动同您说。”
话音落下,他顿了顿,再度开口时的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低沉:“但有些事,现在还不方便说。”
喻言墨摇头晃脑地在水中扑腾了一会,表达着自己对此并不在意,他回想起方才秦楠看向自己时,那惴惴不安的神色,已经明白了秦楠此时不方便说的,恐怕就是那些略显黑暗的内容。
或者说,那些内容也并非不方便说,而单纯是秦楠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黑暗面,所以才暂且做出隐瞒罢了。
虽然喻言墨觉得秦楠着实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作为一个穿书者,他相当清楚登天书中那位狂炫酷霸拽的楠主有多么腹黑和睚眦必报。
但自己养成的孩子不愿意被自己看到阴暗的那面,喻言墨也觉得正常,于是他很是扑腾了一会显示着自己不在意,然后便侧耳倾听。
秦楠看着喻言墨的反应,连着两年都冰封的心脏终于感受到温暖,他甚至觉得心头的温度滚烫到让自己一时间有些不适应,终于,他勉强压住心底的波动,开始了讲述。
在少年人变得低沉的嗓音下,喻言墨终于知道了尊主这个身份的原委。
两年前秦楠刚跋涉千里来到苍山派,那时少年人早已经身无分文,身上的衣服也洗到破了洞,但他的表情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坚毅,他走到了苍山之巅,对山门的人说,自己想要拜师。
看守山门的弟子第一反应便是拒绝,因为秦楠已经十四岁,却仍在炼体期,山门弟子按常理推断他已经修行多年,却连筑基都未能达到,这样糟糕的根骨,除非是那些富家子弟,否则哪个修真门派都绝不可能收下。
听到这里喻言墨点了点头,登天书中早就有过介绍,修真界中绝大多数门派收徒时,第一个看的就是根骨,根骨好的人可能被众多门派踏破门槛的争抢,根骨不好的,就只能砸钱才能满足自己的一个修真梦。
而即使是砸钱,大多也只能成为外门弟子,被师门放养,终其一生都无法迈入金丹期。
刚拜师的秦楠却正处在尴尬时期,那时他已经十四岁,却还未筑基,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想到这是因为他修行时日还太短,而只会觉得他根骨欠佳,而且以他这么晚的开始修行的时间,若不是主角命格,即使真的根骨好也很难能成大器。
偏偏秦楠还没有钱,这样一个既没有前途又没有钱途的人,想要拜入苍山这种鼎鼎有名的门派堪称是难于登天。
喻言墨有些好奇秦楠是如何成功的,然后便看见少年微微蹙眉,表情像是有些不悦。
在少年人继续的讲述下,喻言墨听到秦楠当初甚至已经放下自尊,表示只要能拜入苍山门下,自己甚至连做杂役都甘愿。
但山门弟子依旧不情不愿,直到其中一个人看着秦楠的容貌,突然想到什么般,露出了一个诡异而猥琐的表情。
之后山门弟子态度大变,竟和和气气地将他放上山,甚至让他免于成为杂役,而成了外门弟子。
后来秦楠才知道,那时山门弟子突然松口,是因为想到了苍山派二长老某些见不得人的小爱好。
修真界人尽周知,苍山派共有三位长老,是同一家族的三位兄弟,大长老杨柳风贪财,二长老杨柳华好色,三长老杨柳絮求名,三位长老都算不上什么好人,偏偏实力上佳,因此修真界中虽然有无数人对他们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而那位山门弟子突然想到的,就是那位以好色闻名的二长老似乎生冷不忌男女通吃,而秦楠的样貌着实优异得世所罕见。
喻言墨听到这里,心中有些紧张,他明白了秦楠不悦的缘由,不由地担心少年真的被骚扰过。
秦楠像是猜到了他的担忧般,很主动地答道:“我没事,我猜到了事情原委,之后一直在躲避。”
那之后秦楠便成为了苍山派弟子,只是因为修为太低,三位长老都不愿将他收入门下,于是只能在外门修行。
喻言墨心中突然有些好奇,他不明白秦楠为何执着于苍山派,根据少年现在的描述,苍山派可以说是优点没有缺点一堆,可秦楠却一副一定要拜入门下不可的势头。
联想到之前尊主曾表现出的对苍山派的敌意,喻言墨猜测让秦楠执着于苍山派的,或许并不是向往,而是宿怨,只是他不明白,生长于北境的秦楠何以能与苍山派产生嫌隙。
可惜此时想要询问实在过于困难,并且看秦楠对这个问题避之不谈,恐怕这点也算在秦楠现在不想说的范围内,于是喻言墨只能先压下心中的疑惑,听秦楠继续讲述。
拜入苍山后秦楠再也不必受到限制,因此修行进展神速,短短三个月后就进入了筑基期,又过三个月又进入筑基中期,当他入门满一年时,便已经是个筑基后期,距金丹仅剩一步之遥的修者。
这样的修行速度终于还是惊动了苍山派长老,这一次秦楠无法逃避,但长老们看他时的重点却也早已不是样貌,而是他世所罕见,或许要千百年才能出一个的绝佳根骨。
即使是关系一向很好的三位长老都暗自燃起了竞争之心,这样的天纵奇才没有人不想培养,因为对方必然能青史留名,而等到那一天,作为奇才的师尊,他们也可以名利双收。
但是面对三位长老的示好,秦楠却只有婉拒,长老们威逼他若没有师尊修行终会进入瓶颈,又利诱说自己可以传授他独门功法,他却只说只要苍山派的藏书塔依旧开放,就足以让他修行了,言外之意竟是他根本不需要师尊的存在。
三位长老又惊又怒,他们最清楚苍山派外门弟子的师父是什么人,那是个五十多岁才刚结丹的刻薄老头,自己不懂如何修行,偏又不允许学生侵犯自己的权威。
外门弟子被他教导着,能不误入歧途都已经是幸事,事实上,长老们本就不把苍山派外门弟子当做弟子,将他们收入门派,只是因为那些人每个月要给苍山派交不菲的学费,长老与内门弟子们挥霍的钱财正是由此而来。
可秦楠却铁了心般,宁愿向一个刻薄老头学习修行,也不想拜入长老的门下,长老们最初怀疑他是否另有师尊,但跟踪了他几天后,却不止没有找到教导他的人,甚至看到他在教导同门。
那是在外门弟子的广场上,在学业中遇到问题的弟子们指望不上师父,只能互相答疑,而秦楠就是人群中,被最多人围绕的那一个。
那时秦楠态度不卑不亢有礼有节,三言两语就帮别人解惑,对面那个比他还早入门的少年恍然大悟,道了声:“多谢师弟。”然后却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分明是人家在向他解惑,怎么在辈分上还被他叫矮了一头。
少年人有些羞赧地挠了挠脸颊,秦楠面对他的尴尬,只笑道:“无碍。”
但越来越多的人在他面前不好意思以师兄师姐自称,终于,有人笑道:“还是叫你师兄吧。”
其余众人立即嘻嘻哈哈地接口道:“这就对了。”
一位女弟子凑到他旁边,笑嘻嘻地称呼了一声:“小师兄。”等待着他的反应。
秦楠依旧是有礼有节地笑笑,却也没有拒绝师兄这个称呼。
于是从那一天起,越来越多的外门弟子开始称呼秦楠为师兄,直到一年后的今天,他已经是苍山派所有外门弟子的大师兄,并且每一个人都对他心悦诚服,毫无怨言。
这本不应当是一件坏事,然而在一年之前,跟踪秦楠的大长老见到外门弟子们嘻嘻哈哈的场面,却只觉得颜面无光,他本就觉得秦楠坚持不拜师是看不起自己,又见秦楠在外门过得风生水起,不止自己的修行没有耽误,甚至还让其余弟子也跟着提升了修为,以至于不少弟子只知道大师兄对他们好,反而对门派有了怨言。
大长老因此对秦楠很是不满,回到内门后就将所有情况尽数转告给另外两位长老,最终三名长老各具心思,却一致的认为,不能再让秦楠在外门这么顺风顺水地过下去。
听到这里喻言墨已经忍不住开始咬牙,他能想出这些长老抱的那些小心思,无非是担心秦楠在外门的声望太高,又气恼秦楠不给自己面子,最后想着既然不能得到这难得一遇的天才,那也不能让别人得到,干脆准备直接毁了秦楠。
于是,抱有这样想法的三位长老一番谋划,给秦楠在修行之外,又增加了一项工作。
修真界中不少门派都会收取佣金,帮附近的城镇村庄斩妖除魔,苍山派自然也不会例外,方圆百里内的若是出现为祸的妖魔,普通百姓们都会联系他们清剿。
这样的工作原本轮不到外门弟子做,但三位长老却找到了秦楠,让他要不然拜入自己门下,要不然带着外门弟子接下除魔任务。
听到这里,喻言墨觉得自己的心头有些发凉,这着实是个狠毒的抉择,秦楠若选择拜师,那么之前的坚持就沦为一个笑话,而已经习惯于向他请教问题的外门弟子失去了大师兄,说不定还会对他心生怨恨。
可若不拜师,那秦楠的修行时间就要被无尽的斩妖除魔占据,并且长老们要求他带领外门弟子一同除妖,可那些修为最多到筑基期的外门弟子根本没有除魔的能力。
若是一着不慎,有人受伤,领队的秦楠同样逃不掉身败名裂的后果,到那时人们说的恐怕就是因为秦楠过于固执,导致外门弟子因他伤亡。
这根本是个两难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