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花是春节前开, 花期格外长,过了元宵节还在开。
正月末一个礼拜天,方穆扬出去取包裹单, 费霓看书看得眼疼, 打开窗户远眺了一会儿, 又去弹琴。
外面有人敲门,费霓手指离开琴键, 去开门。
来人是两个年轻女人,有一个费霓认识。
方穆扬连环画反响很好,这影响超出了苏瑜预料。这连环画是根据苏瑜在报上发表文章改编, 她文章发表时候虽然有些声浪,但和这改编连环画比,还是逊色不少。这本连环画在她那篇文章基础上增添了许多细节, 并且纠正了她文章里细节错误。她文章是写钢铁工人, 她虽然去钢厂了解了一番, 但其中还是有些想当然了。
读者来信一封一封寄到出版社,堆到苏瑜办公桌一角,因她曾是方穆扬这本书合作者。这些信被苏瑜同事凌漪看到了, 凌漪看着桌上信问“这些都是给穆扬”
苏瑜听这称呼, 便猜到两人关系很近。
苏瑜和凌漪是普通同事,关系不好不坏。苏瑜对女性远比要比男人要客气,一般男人会觉得苏瑜刻薄, 但女人顶多觉得苏瑜傲慢不爱理人。苏瑜母亲,一个前舞蹈演员曾说她“漂亮女孩儿最爱找你这种人做朋友, 大方, 事儿少, 长得不难看但也谈不上多漂亮, 不会抢人风头”,苏瑜对她母亲话很不以为然,她没什么女性朋友,朋友尽是从小一起玩儿男发小,因着这些男打小干什么坏事儿都不避讳她,导致她对于一般男性劣根性看得很透,对他们完全没有任何罗曼蒂克想象。
方穆扬勾起了苏瑜天性中一点羞涩以及一点对异性从未有过想象,但在得知方穆扬结婚后,这点想象就烟消云散了。她太骄傲,怕方穆扬误会自己对他有意思,格外注意和他保持距离。连环画一完稿,两人就没再联系过。前些天她把连环画带回家去,她母亲很喜欢,还要她请这本连环画作者来家里吃饭。苏瑜直接说她和方穆扬不熟。
“你们很熟”
“我们打小一起长大,后来下乡我们还在一个知青点。”
苏瑜想,这大概是青梅竹马了。
凌漪一封一封翻着读者来信,对苏瑜说“要不咱们把信给穆扬送过去,这些信或许可以给他些勇气,让他放弃现在职业。”
苏瑜下意识地问道“方穆扬现在在做什么”
“在饭店当服务生。”
“服务生”
“培训班结业后他就待业在家,我爸爸推介他到报社工作,虽然暂时没有编制,但不久肯定会有。可他非要去做服务生。”
苏瑜不解,“这是为什么”
“大概有了家累人对工资看得比较重吧,去外事饭店做服务生肯定比报社没编制工作工资高。其实他要缺钱,我也不是不能帮忙。”
“就为了工资方穆扬没这么短视吧。”苏瑜并不觉得方穆扬把钱看得重到这地步。
“结了婚人总是有些身不由己。选择了什么样伴侣有时就是选择了怎样人生。自己不想去,有时也会被爱人推着去。”凌漪很为方穆扬惋惜,同时也为自己庆幸,幸亏她没在父亲恢复待遇前,急着结了婚,离婚总是麻烦。但这庆幸里也有很多遗憾,当她终于不再用为生存发愁,有能力也有精力报答方穆扬时候,他却不给她机会。
“我倒觉得他这个人,别人做不了他主。”苏瑜想起方穆扬在制帽厂工作妻子。
方穆扬去外事饭店当服务生这件事,太出乎苏瑜意料,因着好奇,苏瑜决定陪凌漪走一趟。
凌漪不仅为方穆扬带来了咖啡豆,还给他带了一个煮咖啡摩卡壶。苏瑜没有凌漪这么隆重,只在来路上买了些橘子。
她们只知道方穆扬住哪栋楼,到了费霓家楼下,苏瑜看见一个年轻女人要和她们一起进楼,便问她知道方穆扬家住哪儿么。
汪晓曼粗粗打量了下眼前两个女人,稍微矮些那个很漂亮,但高傲得过了头,问路竟然不看她,只把眼睛去捕捉不远处松树,好像她来到这儿完全是个错误。高个女人用字很简练,也算客气,但语调冷冰冰。她从两人手上手表,衣服料子和肩上背包猜出她们这身行头不菲。她很喜欢高个女人派力司西装裤,冬天这裤子穿在身上也一点都不臃肿。
“你们是小方同事”
“算是吧。”
汪晓曼对她们二人颇为不满,不就是外事饭店服务员吗,有什么可傲。
“你们饭店福利很好吧。”
“什么饭店”
凌漪知道眼前人把自己当成方穆扬同事了,这让她很不快,便说“我们是出版社,给方穆扬送读者来信。”
汪晓曼想起以前费霓说过她家丈夫是画画,没想到竟出了连环画。她心里想,费霓还挺沉得住气。画画有稿费,在外事饭店还有份工作,这小方一个月不知道挣多少钱,没准比他们家老徐还多。这才对,费霓这么精明,怎么会嫁给一个真什么都没有人。
她问向她问路人“小方画什么”
苏瑜说了连环画名字。
因这两个人态度冷淡,汪晓曼也缺乏指路热情,到了家门口,她指了指自己旁边门,“喏,这就是小方家。”
走廊大半被厨灶给占了,两旁还堆着煤饼。凌漪对这个房子不能说是陌生,在她父亲恢复待遇前,她也曾和家人住过类似房子,正因为曾住过,她想起了那些艰难时光,愈发觉得无法忍受。
但同样格局,苏瑜发现方穆扬家门和门口橱柜比旁人家都要更干净一些。
房内琴声透过门缝钻出来,凌漪敲门手因为这琴声停顿了下,但最终还是落在了门上。
费霓听见敲门声出来开门,今天她在衬衫外穿了一件蓝白黑相间毛衣。之所以是好几种颜色,是因为制帽厂员工每年可以不用券不用票买一个帽子,四年四顶毛线帽凑成了这件毛衣。
不知情外人很难看出,她是把帽子拆了给自己织,只能看出这件毛衣费功夫。
费霓先注意到凌漪,因为比较熟,她发现一个人得了意眼里光都会宣告这件事,原来一个突然从低处回到高处是这样一副样子。去年这个时候,凌漪还黯然得很。另一个,报了名字后,费霓马上把她和方穆扬连环画对上了号,她在连环画上封面上看到过苏瑜名字。
凌漪问费霓“穆扬在吗”
“他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我们是给穆扬送读者来信,他连环画很受欢迎,最近每天都有来信。”
费霓听说这个,连看凌漪也顺眼了些,她笑着说“他一会儿就回来,进来坐吧。”
苏瑜打量着这小小房间,她最先注意到是墙角钢琴,她问费霓“刚才是你在弹琴”
费霓笑笑“随便弹弹。”
“什么曲子”
“贝多芬田园。”说完又补充道,“前几年这个就允许演奏了。”
苏瑜没发现琴谱,便问“你不用琴谱就能弹吗”
“其实我来来回回就弹那几个小节。”
苏瑜很欣赏费霓诚实,她把带来东西递给费霓,费霓道了谢,拿出香蕉放在桌上请她们吃,又说“我去给你们沏茶。”
凌漪说“谢谢,我不喜欢喝茶,不用沏我份。”
凌漪发现,他们日子比自己想象得过好不少,这样房间竟然放了一架琴。来这房间人,很难不注意到高架床和下面书桌柜子,凌漪从未在木器行看到过这样床,不像苏瑜,她马上猜出这是方穆扬自己打。
苏瑜问这床是从哪买。
费霓还没回答,凌漪就说“这一定是穆扬自己做,他在乡下当知青时候就经常做木工。连我们住房子都是他设计。”
这里面有夸张成分,虽然方穆扬确实画了设计图,但最后成形并不是完全依照他设计。他设计在乡村太不合时宜,而且缺少材料。
凌漪看见了椅子上小像,那像上人不难看出就是费霓,她知道这椅子也是方穆扬打。
这个家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方穆扬家。她记忆里方穆扬卧室总是有一种散不掉松节油味,这个味道从画布飘散到整个屋子,地面上堆满了碟子,各式各样颜料,他卧室都是画,画完没画完正要开始画后来方穆扬下乡,她也时不时在他身上闻到这种味道。
方穆扬亲手为这个女人打造了一个家,但这个家竟然没有松节油味。在这样一个干净整洁得过了分家庭,方穆扬大概只能画赚钱连环画,油画是画不了。赚完稿费,还要去外事宾馆赚第二份钱。这个小房子容允许钢琴占这么大面积,却容不下提琴。
她记得,方穆扬提琴拉得很好。
她多少为方穆扬感到委屈,这样下去,他才华一定要被毁了。
因为凌漪不爱喝茶,费霓只好请她喝白水。
凌漪又问费霓“穆扬还在饭店做服务生”
费霓嗯了一声。
“我和穆扬是很好朋友,如果你们经济上困难,随时可以跟我提。我能帮一定尽量帮你们。”
费霓马上说“谢谢,不过我们没有任何困难。你怎么会这么想”
“没有当然好。”凌漪又提到报社工作,“我爸爸推荐穆扬去报社工作,暂时没编制,但很快会有。刚去工资虽说不如去饭店,但我觉得还是报社工作更适合他。选择工作不要看一时得失,还是要看得长远些。穆扬长处在画画,服务生实在不适合他。我实在不能想象他为了生活去做服务生,这在以前简直是无法想象。”
在方穆扬做服务生前,费霓也难以想象,但她从凌漪嘴里听到了质问味道,她凭什么质问她
费霓笑道“你意思是我为了钱逼着他去做服务生了”
“我没那个意思,你误会了。”
费霓借用了凌漪话“没有当然好。”
“我不清楚原因,但我觉得服务生工作不适合他。”凌漪看着费霓微笑,“你说呢”
凌漪话很温和,但费霓却听出了里面不满,她没想到方穆扬曾有去报社工作机会。方穆扬放弃去报社工作,选择当服务员她当然是不赞成。
当着凌漪面,费霓仍保持着微笑“你和方穆扬多年朋友,难道不了解他脾性你怎么会认为他去饭店是为了生计,就不能为了积累创作素材吗他又不是一直要在那儿做下去。”费霓特意给方穆扬留了个话头,如果他还愿意去报社工作,就说他素材积累够了。
她虽然讨厌凌漪现在这副面孔,但于公,方穆扬能力去报社工作绰绰有余,于私,凌漪欠着方穆扬大人情,方穆扬接受她感恩也是人之常情。她不能因为自己对凌漪偏见,就妨碍方穆扬前途。
她信得过方穆扬,自信方穆扬不会和凌漪发生什么故事。即使发生了,她也认了。方穆扬过得不好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凌漪并没碰费霓白水,她从带来盒子里,取出咖啡豆和摩卡壶,放到桌上,“这是我给穆扬带,喝咖啡可以提神,平常可以用酒精炉。”她笑道,“你要不会煮话,我教你。” ,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