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烛火跳跃着,映着男人的影子走进了里间去。
熟悉的身形一看便知, 是她爹, 分明就是她爹在了。
站定, 又是上前。
洪运在门口踱着步,好像没有注意到她过来,心事沉沉的样子,低着头口中还念念有词的, 因为声音太小了也听不真切。
走到近前了,才看见她。
徐椀已是上了石阶,两步到了门前。
洪运重重咳了两声,才说“小小姐来了啊,快进去吧, 主子可惦记着你呢!”
说着, 给开了门。
这信号给的太明显了些, 徐椀默不作声, 走了进去。
桌子上一片水渍, 水壶还冒着热气,像是才倒了水。
快步走了进去, 赵澜之果然在给徐凤白喂着水,他小心翼翼地弯着腰, 亲自拿着汤匙一点点喂了她唇边, 两个人都听见了洪运的话, 没有太多避讳。
喝了水, 赵澜之才是回头, 呵呵干笑着“你小舅舅受了伤了,这会儿身边也没个人,我喂她喝口水。”
越是解释,越是可疑,徐椀浑不在意的模样,这就走了过来。
徐凤白一手搭在床边,目光也一直落了她的身上。
一开口,声音也变了些许腔调“阿蛮真的长大一点了,过来让舅舅瞧瞧。”
徐椀上前“舅舅,你,你这是怎么了?”
徐凤白握了她的手,也是动容“舅舅没事,阿蛮这些日子在家里都干了什么?”
她脸色苍白,许是只穿里衣的缘故,整个脖颈一览无遗,没有喉结,徐婉余光当中瞥见,自然是按捺不住的激动,更笃定了三分。
手抖,徐凤白更是两手握了她手“怎么了?冷吗?”
眼底渐红,徐婉强忍着摇头“不冷,就是看见舅舅这样很心疼,哪里受伤了吗?现在回来了是不是没有事了?哦不现在要在家里养伤,不用走的吧!”
徐凤白轻点着头,一遍一遍轻抚着她的手。
四目相对,两个人各有心酸。
赵澜之把水碗拿走了,再回来,看着这一幕也是暗自叹息,徐凤白一路舟车劳顿,虚弱得很,有心和女儿多亲近亲近可越发的睁不开眼。
徐椀看着她,差点落泪。
赵澜之便推着她往出走了“阿蛮先回去吧,等你小舅舅精神头好一些了,再过来看她。”
徐凤白也是点着头,对她轻摆着手。
脸色也的确太差了些,她爹看着舅舅的目光是紧张的关切,还有些说不清的情绪在里面。这会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了,自然不能碍着爹娘在一块,赶紧退了出来,徐椀出了这房门,还觉恍惚。
似梦似幻,生怕是自己落水之后生出来的幻境。
仔细回想从前,小舅舅的确是疑点重重,李昇与她一起时候也浮现在了脑海,那声清初她听得真真切切,心下一动,这就往后院来了。
园子和十年后不大一样,只那假山池塘还在。
高处悬挂着灯笼,走近了一些,也能看见池中的鱼儿游来游去,初夏的莲叶一片的绿,偌大的池塘被莲叶一挤着,显得小了许多。徐椀看了两眼,匆匆走过。
瓶儿不在,另外两个丫鬟在屋里陪着王夫人。
徐椀掀开帘子走进去,赶紧上前请安,烛火跳跃,王夫人侧歪在榻上,头顶还缠着额带,一看脸色也是带着三分病容,瞧见她来了,连忙坐起来了。
“阿蛮,怎么到后院来了?怎么了?身边没人跟着你吗?”
“舅母,”她盯着那额带,也是关切“哪里不舒服吗?叫了大夫吗?”
王夫人是听着徐凤白重伤的消息,又心惊又心疼,一时急着出门受了点寒气,缠了额带,才躺下一会儿不过这些怎么能对一个孩子说,也就笑了笑。
“无事,躺一会就好,你怎么了?”
“我,我来问舅母一件事,”徐椀看着她的眼睛,试探着说“人都有娘,我也没有,以前就想问她生辰,想记着心里头。”
“你娘的生辰,呃……”王夫人低头沉吟了片刻“五月二十五,说来也是快到了。”
没想到她竟然这么痛快告诉了她,以前问起她娘的各种事大家都不让问,遮遮掩掩的。徐椀暗自记下,也是存着诈她一诈,就是笑了“舅母,我想给我爹绣一个绢子,上面想绣两个字可不大会,能不能教教我。”
丫鬟们多是不识字的,王夫人自然毫无防备“什么字,我来教你。”
徐椀扬眉,一字一句道“清初,我爹说那是我娘的名字,我想绣上悄悄送与我爹。”
女人眸光微动,王夫人轻点着头,也是心疼这孩子了“好,你什么时候绣绢帕,过来就是,舅母教你,你娘这名字的确不大好绣,得花些功夫才行。”
没想到这么快就印证了,果然,她娘是徐清初,就是李昇口中的那个清初,也就是她小舅舅。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下来了,徐椀鼻尖微酸,连忙告辞。
王夫人让丫鬟出来送她,她忙说不用,快步走了。
离开后院,直奔了自己的园子,花桂正到处寻着她,两个人走了顶头,直问她她舅舅现在怎么样了,更是勾起了徐椀的伤心处,勉强答了几句,快步回了自己屋里。
从无到有,经历了她爹那么一回,欢喜过后也是淡淡惆怅。
也渴望过一个家,可毕竟不是小孩子了,知道凡事不能勉强,如今真以为早不在了的娘竟然就在身边,她不知道那些知情的人为什么要瞒着她,但定然是有苦衷的。
一个女人女扮男装十几年,想也不易。
徐椀躺了床上一动不动,真是五味杂陈。
委屈?
不甘?
恼怒?
最后都变成了庆幸,有苦衷也好,什么都好,最重要的是,她再不是没有爹娘的阿蛮了,她是有爹有娘有来处的人了,从前也想过,自己为什么姓徐,现在突然都明白过来了。
那是她娘对俗世做的最后抗争。
徐椀起身,在花桂的笸箩筐里翻腾出针线来,拿了又不知所措。
有心这就去问一问,又怕挑明之后生什么事端,心里像有只猫儿在抓一样,可什么都不做的话,又是坐卧不宁,心有不甘。
有一把火,就在心头烧起,烧得她心肺都要炸了。
扔下针线,腾地这就起来了。
花桂一直在门口徘徊,想要去前院看看,又怕赵澜之还没走,去也见不着人,来来回回踱着步,正是烦躁,小徐椀已经快步走了过来。
她忙上前“小小姐干什么去?”
徐椀打开房门,这就往出走“我去看看小舅舅。”
一听她要去探望徐凤白,花桂连忙提了灯“等等,我给你提灯。”
说着忙追了上来,在前面照着路。
到了前院,洪运还在门前守着,一问,赵澜之果然还没走,来来回回能看见他的影子投射在窗上,花桂这就拉了徐椀的手,直扯着她“要不,咱们先回去吧,今天有点晚了,明天咱们再来。”
徐椀推了她,径自上前“你在外面等着我,我说两句话这就出来。”
说着双手捧了自己的脸,揉了揉,还抓了两下头发,上前推门而入。
徐凤白这会烧起来了,赵澜之拿着手巾拧着水,才过去给她擦着脸,回头瞧见女儿去而复返,也是愣住了。徐椀看见他们这副模样,眼睛这就红了。
快步跑过来,她直接扑了床前“爹,舅舅!”
徐凤白半阖着眼,嗓子烧得都要发不出声音了“阿蛮,怎么了?”
一抬脸,徐椀眼中已经含泪“舅舅!我做了一个梦,特别特别可怕,我梦见我爹去什么地方运粮,去了就没有回来,我没有娘了也没有爹,就在府里长大,虽然不愁吃不愁穿的,但寄人篱下也没有人管我……这个梦像真的一样,就像是我真的那样长大了,我们将军府搬到了更小的地方,舅舅把我嫁了不认识的人,后来还和什么皇子殿下的牵扯了一起,获罪进了大牢……舅舅,能那样吗?能像我做的梦一样吗?阿妧披头散发的,姐妹们不等嫁人家里就被查封了,我……我……”
说到此处眼泪刷的落下,所有的委屈全都翻涌出来,抓了徐凤白的手,轻轻晃着她“我还梦见,我就在这个宅院里,被人欺负,掉进池塘淹死了……我不会水,可是没有人救我……”
说到最后,已是控制不住的颤抖。
徐凤白拼了力气反握了她手,目光灼灼“阿蛮不怕,阿蛮不怕,有舅舅在,断然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断然不会。”
赵澜之在旁,也是拥了女儿入怀“这是个梦,别怕,阿蛮不怕。”
徐椀还提到了运粮,他看向徐凤白,四目相对时,她眼也红了。
借此机会,徐椀闹腾了一番,好说哄着,才让花桂带了她回去,赵澜之把她送到门口,再回来,徐凤白已经闭上了眼睛,一行泪悄然在她脸上划过,到底还是落了软枕间,消失不见。
他俯身,将手巾放了她的额头上面“什么事,等伤养好了再说。”
徐凤白不睁眼,指尖微动“吹了灯吧,我想睡了。”
她总是习惯了一个人,赵澜之却是不许她这般苦着自己,伸手覆住了她的眼睛,像哄女儿那样,回身坐地上陪着她了“天黑了,睡吧。”
话音才落,泪水已然湿了他的掌心。
徐凤白肩头微动,终于也下定了决心。
“澜之,退路铺好了,凤白也该退了。”出错了,请刷新重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