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轮和画舫挨得挺近,即便因为馥橙要求,下午画舫特意往东边驶出了一段不远距离,可俞寒洲手下靖安卫一个比一个精明,在没有收到宰相大人明确吩咐之前,他们是绝对不能让馥橙画舫脱离游轮安全防御范围。
所以,在馥橙“颐指气使”,佯装骄矜地支使着人把画舫开走之后,不过半柱香时间,俞寒洲游轮也跟着开了过去,紧紧跟在后头。
那游轮技术先进,备有防御炮台,俞寒洲特意开了这艘游轮来,便是为了保护馥橙用。
夜色之中,型号稍小画舫紧紧挨着型号巨大游轮,看着倒像是寻求庇护似。
月光如水,江面上一派平静。
俞寒洲踏过两船之间连接踏板,轻功一个起落,矫健身影便率先落在画舫甲板上。
身后一众侍女小厮紧赶慢赶地追了来,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安安静静地分列两旁,守在廊沿下。
然而俞寒洲却没有直接进馥橙卧房,反倒负手立于甲板之上,眺望远处江岸。
高值跟着抬头看了一眼,便缄默地垂手而立。
从这个方向看对岸,正好能看到灯火辉煌国公府。
若以本朝律令来看,国舅一家即便再受圣宠,也不应当将国公府建造得如此逾制。起码,不能是这般隔着一条衡江都能远远望见、媲美大内皇宫壮阔气派。
须知俞寒洲权倾天下,那宰相府在建造时,也是严格按规制来,连皇帝特地下旨扩建,都未曾动摇俞寒洲决心。
只是这些年来,老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臣也未曾对此提出异议,俞寒洲更是对此视而不见,仿佛未曾留意似。
高值又偷着瞧了一眼前方那长身鹤立男人,只觉心下微微发怵。
有时候扳倒一座山,只是需要一个契机罢了。而这个契机
高值今日没敢动那请帖,并不知道里头写了什么。莫非那封来自国公府请帖有什么猫腻
“高值,传令靖安卫,国公府世子白远清,宠妾灭妻,强抢民女,国舅爷教子无方,管教不力。明日,本相希望各御史大夫集体上书弹劾此事,能做到吗”
须臾间,静默肃立俞寒洲忽然扔过来一本折子,漫不经心地开了口。
高值闻言浑身一凛,忙将折子摊开细细看了,这才收入袖中,躬身应是。
“属下明白,定不辱命。”
待高值领着一批靖安卫走了,俞寒洲方收回看向国公府视线,眸色凉薄。
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故弄玄虚,拿生死来威胁他人
俞寒洲缓缓阖眼,气息沉凝,片刻后,身后传来侍女声音。
“启禀大人,世子醒了。”
俞寒洲下意识就要回头。
却不知为何,动作一顿,到底是未曾那么做,只淡淡地问:“他在做什么”
“回大人话,世子不让奴婢们进去伺候,春喜也守在外头,说是世子想自己待一会儿。”侍女如实回答。
“本相知道了。”俞寒洲说了一句,垂着手微微收紧,反复摩挲着手中折扇,须臾又问,“他可还在闹用了膳么”
“世子刚刚睡醒,有些惫懒,看着倒不像情绪不佳。申时末世子用了药汤和粥,这会儿世子说不饿。”侍女一五一十地回答。
“嗯。”俞寒洲闻言,手上摩挲折扇动作便停了,并未再开口,略站了站,转身却是往画舫上小厨房方向而去。
侍女们见状瞪大了眼,忙紧跟着听候差遣。
春喜早已站在馥橙卧房外,远远瞧见了俞寒洲。
秋夜冷寒,地上铺了一层落霜。
银色月光照在男人背影上,看着挺拔如青松,清俊异常,端是光风霁月,与白日里身着朝服时很是不同。
只是这会儿俞相来了,没来寻世子,反倒去后院做什么适才俞相明明很是急着找世子
春喜想不通,以防万一,还是轻轻敲了敲门,小声道:“世子,俞相来了。”
馥橙这会儿已经睡醒了,正懒懒地抱着绵软被子,手里抓着血玉暖手,很是惬意。
哪知春喜突然来这么一出,吓得他手一抖,那玉便滚进了被子里。
馥橙忙撑着身子慢慢坐起来,伸手细细摸索了一下,才找到血玉,塞到心口捂着。
他睁着眼,扭头看了看紧闭门,一时微微蹙起眉,嘟囔道:
“他好像没懂我意思这可怎么办”
下午闹了那么一出,还特意将画舫开得这么远,馥橙以为就俞寒洲那样强势男人,肯定自尊心很强,知道他不愿意,就不会再来了。
谁想到晚上还是来了。
明明他没给他留面子,很是任性了,怎么俞寒洲还没生气不管他
馥橙将胸前散落乌发胡乱卷了卷,又松开,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缓缓捂住心口。
一时间只觉胸腔气息翻涌,喉咙也痒得不行。
他这阵子有血玉护着,基本感觉不到痛楚了。
可与之相对便是,没了痛觉之后,身体便变得格外敏感,只要有一点点不适就会被无限放大,折磨他神经。
馥橙拎过帕子掩着唇咳了好几下,才感觉好点,丢下帕子,将被子拉高,怔怔地看着门窗。
其实下午他一开始并不是铁了心要和俞寒洲划清界限,当时只想着避一避,能和俞寒洲好好谈谈是最好。
可后来闹了一会儿,靖安卫忽然送了个请帖来,说是国公府帖子。
记忆里,国公府也就是国舅爷府邸,国舅是皇后兄长,他儿子叫白远清,是个比太子还渣渣男,家中妻妾无数,强抢民女更是家常便饭,为人阴险狡诈,也是彻彻底底太子党,多次撺掇朝中改革派大臣,和俞寒洲对着干。
白远清和国舅都是很有脑子人,等同于太子左膀右臂,太子能走到今天,很大部分是靠着这两人出谋划策。
而这具身体原主馥橙,也是和白远清见过,当时白远清就对馥橙见猎心喜,奈何馥橙是太子钟情人,白远清虽然行事浪荡,但大局上很是拎得清,便没有对馥橙出手。
可以说,原主馥橙和国公府关系还算是明面上过得去,起码白远清一向捧着馥橙,国舅虽然不喜馥橙魅惑太子,但这老狐狸惯会装腔作势,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
就这样一家子,不可能不知道太子在馥橙这里吃了大亏,所以,他们给馥橙发请帖,绝对心怀不轨。
馥橙接到请帖时候,因着自己如今不识字,看不懂,便丢在一边。
本是不欲理会,谁知才刚刚放下那帖子,脑海中竟就缓缓浮现出一个熟悉卦象来
那分明是他之前用过占星术。
随即,占星术卦象几经变化,竟是将那帖子里文字,直接转化成了现代常用文字。
馥橙安静地将那帖子看完,也没看出什么奇怪信息,大意都是一些客套话,没什么可在意。
他将帖子捏回手里翻了翻,盯着那些天书一般文字,脑海中卦象依旧挥之不去。
这般看了许久之后,馥橙终于发现了一点不对劲地方。
那帖子似乎有两层
他支开了春喜,默默拆了请帖,就见里头写了一句看不懂古文,接着脑海中卦象便浮现出一行字:
勾引俞寒洲,如果你不想立刻死话。
这话未免太猖狂了,馥橙不以为意。
他们说勾引就勾引,那他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而且太子和国公府是什么东西,他凭什么要听话
馥橙看那帖子不顺眼,就想把帖子撕了。
谁想这个念头刚刚一升起,卦象陡然变幻,心口处便猛地传来了一阵接着一阵绞痛
仿佛潮水一般迅速席卷了全身,疼得他揪紧了心口,冷汗当即便落下来了。
与此同时,馥橙浑身上下关节处也开始泛起了隐隐约约细细密密疼,伴随着从骨子里透出来寒冷,冻得他面色苍白如雪,背上蝴蝶骨止不住一阵一阵地发颤。
这感觉实在太过熟悉了,熟悉得让人觉得可怕。
遵循命运线,如果你不想死话。
卦象再次明晃晃地警告着他。
馥橙纤瘦指节无力地去摸心口血玉,触手却是一片彻骨冰凉,再不能给他带来丝毫温暖。
他一时无助迷茫极了,下意识就转了头,想找俞寒洲。
可不知为何,那褪去血色唇轻轻动了动,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
他失声了。
馥橙侧过头,努力想将枕头边上放着乌木折扇抓过来,却是坚持了有半柱香时间,才堪堪将折扇无力地握到手心里。
此时他浑身冷汗涔涔,单薄雪色亵衣黏在身上,已然没有半分力气了。
脑海中盘旋着卦象忽隐忽现,却始终未曾消散,明晃晃地昭告着某种事实
馥橙微微合了眼,忽然感觉到了些许难过。
他不怕死,可他如此畏惧痛苦,畏惧痛苦时候无人在畔,无枝可依。
在这个时候,他想起来居然是俞寒洲,只有俞寒洲能让他不痛。
可是他明明已经算过卦象,占过星,知道一切了不是吗
卦象里,俞寒洲对“馥橙”一见钟情,“馥橙”却始终惦记着太子为太子效力,最后俞寒洲带着“馥橙”战死沙场。
一条不可违抗,可笑命运线。
那枚血玉能救命,根本就不是它本身有多么神奇,而是因为它是俞寒洲贴身物品。
在命定卦象里,俞寒洲会带着他活到殉葬时候,所以血玉到了馥橙身边,等于馥橙靠近了俞寒洲,俞寒洲不会想要他死、也不会让他疼,所以血玉缓解了馥橙痛苦。
可当请帖带着密令出现时,新命运线也即馥橙听从密令勾引俞寒洲、窃取情报路线正式开启。
当馥橙想要撕毁请帖,反抗这一切时候,卦象自然就会想方设法让他低头。
就像那段时间,馥橙怎么寻死都死不了一样,只因为时候未到。
如此简单事实,他却忽略到了今日。
馥橙将折扇贴到心口,终于明白了原主为什么铁了心要死,要逃离这一切。
原主自幼跟着老国师,他比谁都要清楚占星术力量,清楚命运和卦象无可转圜。
而这一切,如今落到了馥橙头上。
馥橙闭着眼,生平第一次真正觉得委屈。
他艰难地翻过身,将头埋到被子里,因为疼痛而发颤脊骨脆弱得仿佛随时都会夭折。
凭什么呢
他不想按卦象为太子效力,不想害俞寒洲,不想做命运傀儡。
明明如今一切,俞寒洲提前来找他,血玉保护着他,已经和卦象有很大不同,为什么最后还是走上了同一条路
馥橙安静地躺了许久,久到身上疼得麻木,才伸出手,将请帖拿了回来,合上,塞到枕头底下。
随着这个动作艰难地完成,熟悉暖意再次回归,胸前血玉也再次发挥了效用,将疼痛驱离。
馥橙撑着身子坐起,摇了摇铃,命外头人备热水沐浴。
春喜进来见他面色如雪、整个人疲惫得仿佛随时都会睡过去,惊得以为他又发病了,忙就要去喊人。
馥橙却喝住了她,只命她取黏胶来,自己粘好了帖子,接着便执意要求靖安卫将画舫开走。
后来他沐浴完,便睡了一觉,一直到现在。
听着门外春喜不安脚步声,馥橙从回忆中脱离出来,懒洋洋地伸手摸了摸枕头底下,却是什么都没摸到。
请帖没了。
他微微蹙起眉,坐起来摇了铃,等春喜进来,便问:“请帖去哪了”
春喜愣了一下,不安道:“世子,请帖刚刚被靖安卫取走,呈给俞相了。”
“给他了然后呢”馥橙有些不解。
卦象里可没有这回事。
“然后”春喜支支吾吾,有些为难。
那个帖子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俞寒洲就把帖子毁了。
春喜看在眼里,却不知道俞寒洲这么做会不会对馥橙造成什么伤害,所以很是犹豫。
她半天都没说出个所以然,若是放在平时,馥橙肯定会追问。
可这会儿,想着下午做下决定,馥橙又安静了下来。
他垂下眼,将那块血玉、那柄黑金乌木折扇和麒麟镇纸都搬了过来,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才放到床沿,轻声道:“送回去,给俞寒洲。”
“世子你为何这使不得啊”春喜顿时慌了,目光惊疑不定地在血玉和馥橙面上来回逡巡,满是不可置信。
因为馥橙之前分明极为喜爱这三样东西。
那折扇和镇纸送回去也不算什么,顶多就是馥橙不喜欢了。可这血玉,分明是馥橙平日最看重东西。
他连最重视东西都不要了,舍弃了,是真要和俞寒洲划清界限
馥橙没理会春喜欲言又止,只跟平时一样蔫蔫地打了个呵欠,疲惫道:“去。”
“是。”春喜看着少年雪色昳丽眉眼,怎么都看不出什么异常来,只好带着东西离开。
馥橙没有看她,等人走了方垂头看着雪白指尖。
随着血玉离去,那里连最后一点血色都没了,瘦骨伶仃,提不起哪怕一分力气。
可这是他最后办法了不祸害俞寒洲办法。
他不去想俞寒洲是否看到了藏在帖子里密令,又是否会误会他。
无论有没有看到,他都不想当俞寒洲祖宗了。
俞寒洲只是想要个美人陪着他,这个美人可以是别人,没必要因此赔上俞寒洲性命。
原主把这条命运线丢到馥橙头上,觉得馥橙不爱太子不爱俞寒洲,一定能走完这一生。
可他没猜到是,馥橙是条懒得活咸鱼被子,既然活着就要害俞寒洲战死,那馥橙就放弃。
他可不做这种缺德事。
咸鱼小被子这辈子都不可能努力了。
馥橙曲了曲软绵绵手指,轻哼一声。
绵软沙哑少年音听着很是傲慢。
“你让我勾引就勾引,你又是什么东西”
真当他没死过似,吓唬谁呢。
俞寒洲从小厨房里出来时候,身后侍女个个眼神都有些发懵。
然而她们手上却都端着不同膳食,皆盖了盖子,看不出什么名堂。
即便如此,那过于诱人香气,也能让人食指大动了。
谁能想到贵气天成一朝宰相会亲自下厨甚至做得赏心悦目
侍女们大气不敢出,却个个面色绯红。
都说君子远庖厨,可当矜贵俊美权臣当真冷着脸,行云流水般做完了绝大部分菜式时候,侍女们即便受过极为严格训练,也禁不住悄悄将目光投注到男人背影上。
门外。
春喜已然将东西放进了盒子,交给了一旁靖安卫,低头等在外面。
待到那墨色靴子踏着月色沉沉从膳房里走出时,她便跪了下去。
“怎么了”俞寒洲被人拦住去路,垂眸看着靖安卫呈上来盒子。
“大人,这是世子命奴婢送来东西。”
“哦他送”俞寒洲挑了挑眉,伸手将最顶上巴掌大紫檀木盒子拿过来,缓缓打开。
却不想,礼物没见着,倒是看见里头躺着一块熟悉得过分血玉。
一时间,男人眉眼间些许愉悦尽皆收敛。
他默不作声地将血玉攥到掌心摩挲了两下,又接着开了底下另外两个盒子。
果不其然,一个装着折扇,一个装着麒麟镇纸。
俞寒洲忽然微微勾了勾唇,眸色晦暗不明。
他垂眸看着春喜,慢声问:“不是晌午才说喜欢这折扇镇纸”
春喜头上冷汗簌簌而下,迫于男人威势,身子禁不住伏低,摇了摇头,只求情道:
“大人息怒,世子年少,许是玩累了又觉得这物品贵重,容易损坏,便还给俞相,没有旁意思。”
“是么”俞寒洲握着血玉,问,“他可有请我过去”
春喜摇头:“世子看着疲累,今日确实睡得少了,这会儿应是要休息了。”
“你以为,本相会信你一面之词”
“救命东西都拿来还我,你跟我说,他是玩累了是少年心性”
俞寒洲面上彻底没了表情,将那黑金乌木折扇收回掌中,腰间挂着新折扇则一把扯下甩回盒子里。
“送回书房。”
丢下这句话后,男人便越过跪在一旁春喜,头也不回地运起轻功,疾步往主卧掠去。
那背影看着,却是前所未有仓促。
主卧中,盈盈烛火摇曳。
馥橙此时没了血玉庇护,不仅浑身发冷,深陷心绞痛折磨,连手指上骨头都一抽一抽地疼。
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疼”这一种感觉。
不过他之前也疼了许久,这会儿不过是重温一遍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馥橙努力尝试说服自己。
只是暗示着暗示着,那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滚出眼眶,一颗接着一颗。
全是疼出来。
第一世时候,因为用了新型药有副作用,他也经常如此,不过是生理性泪水,不受控制,倒也不觉得如何难为情。
只是整个人疼得不想动,便怔怔地坐着,像个木偶娃娃一样啪嗒啪嗒往下落泪,好半天才勉强攒了点力气,揪了帕子自己擦掉,然后继续发呆。
当然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待遇没以前好,那时候,即便是极为严肃父亲,都懂得主动给他擦眼泪,也从来不会因此而觉得他不够男子汉。
一般人疼到极致会发疯,会歇斯底里地喊叫,馥橙却从来不这样。
医生以前说,他表现更像幼童,疼到极致反而很安静,幼童是不会说话没办法表达,他是不想表达。
因为即便开口说话,除了告诉父亲母亲,自己“疼”之外,也无济于事,形容不了万分之一痛楚。
而如今也不会有母亲过来拥抱他,不会有父亲给医生施压给他打针减轻他痛苦,即便那会让他生命变得更加短暂。
馥橙安静地合了眼,气息微弱。
身上亵衣再次被冷汗浸透,粘在身上极为难受,冷意彻骨。
他却没有动,漂亮眉眼一点表情都没有,平和得像是睡着了。
他觉得这样能骗过春喜,起码别把俞寒洲叫回来。
因为要是俞寒洲来了,为了不疼到发疯,馥橙还真有可能瞬间屈服选择投入对方怀抱,那一切就都完了。
馥橙轻轻吸了口气,默不作声地拖了条帕子擦掉眼泪,当做无事发生。
他得做条坚强小被子,不就是没人帮忙擦眼泪,没什么大不了。
这样生理性泪水,他流过一箩筐,再来一箩筐也不打紧。
只是他忘记了一件事,这个世界是有习武之人。
对于练武之人而言,他们不想让你知道他们来了,那你就一定发现不了。
馥橙不过刚刚擦完第二次,正疼得双眸微合,有些失神地看着墙角朦朦胧胧落地钟时,耳畔便拂来一道灼热气息,夹带着成年男子低沉嗓音,有些亲昵地钻进耳中,烫得他整个人晕晕。
“宁可自己躲起来受累,也不愿同本相寻求庇护”
暧昧气息拂过耳畔,又不容拒绝地钻入耳中,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痒。
这阵带着暖意痒,逼得榻上少年单薄脊背止不住地轻颤,纤长手指也无力地抓住了盖着锦被,看着荏弱至极。
馥橙几乎有些迷糊了,往日澄明双眸此刻含着一层薄薄水雾,视野中一片朦朦胧胧光影迷离,甚至什么都看不清。
他疼得意识模糊,却被身旁那股温暖气息所引诱,仰起纤长脖颈瓷白而细腻,美得仿佛被迫献祭天鹅。
可他根本没有力气去求助,连动一下手指都不能。
滚烫热泪疼得又扑簌簌往下落,只是这回不再需要他自己努力拿着帕子去擦拭,相反,第一颗泪珠不过稍稍滚落下来,便落入了另一只手掌,融入了男人滚烫掌心中。
紧接着,在第二颗即将落下之际,少年朦朦胧胧视野中终于出现了一道熟悉身影。
高马尾,剑眉斜飞入鬓,凌厉淡色深眸,笑时仿佛天生含情,不笑时又慑人得紧。
而这样一双眼,正牢牢地、如同盯着猎物一般将他锁住,困入网中。
可他偏生看不清对方表情。
男人倾身覆在他上方,有力手掌穿过如水乌发,牢牢握住了馥橙后颈。
下一瞬,泪珠不受控地滚出眼眶,上方俊美面容便随之迫近,干燥炽热薄唇轻轻印在馥橙微合眸上,将温热泪珠吻入口中。
如此反复。
馥橙疼得落了多少泪,男人便吻了多少次。
温柔轻触本该是毫无作用,可随着一开始单纯地吻去泪珠,到仿佛择人而噬野兽似开始沿着泛红眼眶一点一点轻啄、试探地一步一步舔舐,到最后肆无忌惮地吮吻嫣红眼尾
馥橙被弄得眼睫微颤,肩背同样不受控制地发抖,竟是因着这般亲密无比气息包裹和温柔抚慰,而渐渐缓解了蚀骨疼痛。
不知何时,男人手已然圈过他身子,在他身上疼得厉害关节处轻按揉捏,摸骨一般给他舒缓痛楚,几乎将馥橙抱了起来。
那些揉按很明显需要丰富行医经验方能做得如此准确,哪怕那般抱着他,也丝毫没有受到阻碍,熟练得仿佛早已试过。
恍惚间,馥橙喉间似乎吐出了些许呓语。
男人紧贴着他,便只听闻少年闭着眼低声喃喃,唤分明是“俞寒洲”,只不过唤了两声,又仿佛走投无路幼兽,哽咽着唤“爸爸”和“妈妈”。
馥橙不受控制地想蜷缩起来,却被安抚地按着手脚,同男人双掌相抵,被迫承受着另一只手传过来、不属于自己内力,传完了又继续揉着骨关节,仿佛要将他揉碎在男人怀里。
低哑轻哄一直在耳畔流连不去,反反复复地哄他。
“没事了”
“相信我”
“乖乖不动,我保证很快就不疼”
“你听话”
“放松下来我在这里”
“我知道俞寒洲在这里没不要你”
其实很多话馥橙这时候疼得也听不清了,只记得最后被轻轻放到了榻上。
馥橙无法自控,只觉得后背触到了柔软榻,头也跟着被扶着枕到了枕头上。
只是才刚刚如此,身上又覆了个人,捞着他腰抱他,同他一道裹在被子里。
少年单薄轻颤身躯与男人灼热胸膛紧紧相贴,冰冷手被抓着贴在男人坚实温热腹部,同样冰冷双足亦被夹到了对方腿间。
源源不断温暖席卷而至,如同一张温柔网,将他包裹,真正抵足而眠。
他仿佛整个人都被裹在了对方胸膛里怀抱里,疼痛和寒冷就此离他远去,安全舒服得馥橙根本睁不开眼。
抚慰轻吻落在眼角,一点一点吮弄,又往下慢慢亲他脸颊,亲昵地反复舔吻他酒窝,像是不厌其烦地安抚他,又像是贪得无厌地索取。
馥橙被亲得一直瑟瑟发抖,眼角无意识地沁出了泪,又被耐心地吻去,一遍又一遍。
直到体内疼痛终于彻底散去,身上也不再觉得冷了,他才缓缓放松下来。
恍若新生。
只是这时候馥橙,双手依旧紧紧揪着男人衣袍,却没有睁开眼。
他能感觉到亲热暧昧吻依旧在脸上逡巡,徘徊不去,对方甚至在发现他已然安静下来之后,变本加厉,恶劣地在他下巴上吮了好久。
馥橙觉得那里肯定有个印子了
他皮肤白,身上经常能看见淡色血管,本来就容易留痕迹,更别说弄那么久了。
男人似乎也发现了他紧张,又恶意地亲了一下他下巴,故意将气息停留在他唇边,声线喑哑地同他低笑。
从刚刚到现在,也就这一处没被吻过。
馥橙被逼得扭过头,想把脸藏起来。
可男人捏住了他下巴,指腹贴着唇角摩挲,直磨得雪色白腻肌肤微微发红,才缓缓开了口。
“本相倒是未曾料到你这药罐子会这般痴傻,光长了如此惑人皮囊,真遇上事了却净想着等死。”
“怎么我若是不来,你便要自己疼死,都不愿与我亲近”
低哑话语说到最后,似是又多了些火气,以至于男人粗糙指腹又极为过分地覆上馥橙唇珠,不过一磨就疼得少年蹙起眉。
馥橙怕对方继续欺负自己,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清凌凌眸子平日里一片寂凉冷清,此时却因为刚刚哭过而仿佛水洗似乌黑明澈,带着对情事懵懂天真无措,美得惊人。
他揪着俞寒洲袍子,小声喃喃道:“俞寒洲,我好疼。”
细弱话音刚落,本是神色阴鸷男人便僵了动作,缓缓收回了手上力道。
如同适才那般亲昵,却始终没有吻他唇一般。
俞寒洲到底是顾忌着他病,怜惜他脆弱,舍不得逼迫。
可正因为如此,馥橙认真地抬眸望着对方,似是想起了之前濒死痛楚,和最初决定,细眉蹙了起来,缓缓道:
“我很疼。”
“可是不能找你。”
“俞寒洲,我想见我爸爸。”
少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挖出来一般,说得极慢,也极艰难。
他不应该说,起码下定了决心不祸害俞寒洲,就不应该在这时候说这些。
说了只会让俞寒洲更放不下他罢了。
可从来只有父亲会给他擦眼泪怕他疼,母亲会拥抱他会给他安慰,馥橙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父母了。
变成被子妖之后,他几乎什么都记不住,花了很长很长时间,才记起来第一世事情,又反反复复地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父亲和母亲模样。
他怕有一天,他连父母样子都忘了。
俞寒洲是这世间最后一个,会怕他疼人。
馥橙垂下了眼,一字一句慢慢道:
“我想见我爸爸,妈妈。”
“你帮帮我,俞寒洲。”
“求求你。”
俞寒洲是卦象里其中一条命运线上主宰,拥有决定一切力量,馥橙无法自缢,可俞寒洲能杀了他。
“我不是个好。”
“你帮帮我。”
馥橙拉起了俞寒洲手,摊开手掌,一笔一划地开始写字。
他不认识这个世界古文字,或者说第一世认识,如今已经忘了。
但他需要传达给俞寒洲一些信息。
这是馥橙偷偷学了一下午,才学会写四个字。
占星
战死
一笔一划勉强写完,他抬眸望着俞寒洲,眉眼昳丽而平静。
“你帮帮我,俞寒洲。”
“不然以后会后悔。”
为了一个萍水相逢人,搭上性命,没必要。
馥橙不能祸害俞寒洲,也不想如此痛苦而孤独地活着,解脱才是唯一归宿。
这个请求,对于能轻易掌控他人生死权臣来说,其实并不难。
权力倾轧,你争我夺,势必会有牺牲,俞寒洲手上人命何其多。
何况像馥橙这般体弱多病少年,只需要轻轻一拧脖子,便彻底没了声息。
美人于救世济民、大展宏图这件事上,有则锦上添花,无则总有看得顺眼替代品。
俞寒洲天纵奇才,又身经百战,从战场上活下来人,何其精明,于危机之事更是嗅觉敏锐,何况还有老国师能预测天机这样先例。
馥橙不过写几个字,加两句话,他就一定能懂。
他该杀了馥橙。
没有理由留情和心软,何况是如此大隐患。
在这个时代,未知和命数总是令人忌讳,尤其是志在天下掌权者。
可俞寒洲凝视着闭着眼睛馥橙乌发如云,凌乱地铺于榻上,雪色容颜昳丽绝艳,红唇不点而朱,远比之前濒死白天鹅要鲜活得多。
他同他每说一句话,每看他一眼,每牵一次他衣袖,甚至是每一次羞涩垂眸,都像在撒娇,哪怕是求他杀了他。
俞寒洲俯身覆于少年身上,骨节分明手轻轻圈着雪白颈,怜惜般地摩挲,却是无声无息地反手一转,改成托着馥橙后颈。
随即,容色冷峻男人虔诚地垂首,薄唇迷恋地印在少年脆弱颈脖上,正是脉搏跳动地方。
“我俞寒洲,从不做会令自己后悔之事。”
“无论结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