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钟后,她的神经才渐渐地松驰下来。
她相信,她的房间里至少现在,没有潜伏的杀手
她脱下那件引人注意的“奥黛”,在灯光下仔细地检查。
它乳白色的面料上或许有些灰尘,但没有血迹,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她把衣服和已经掏空的手包放进纸盒子里。她想,也许应该把衣服送到洗衣店里洗一洗,再还给麦肯中校。
她走进小小的卫生间。她相信自己在最紧张的时候一定出了许多汗,只是她没有察觉到罢了。现在,她感觉到身体的粘腻和疲惫。
她脱去衬衣,裸身站在明亮的镜子前。
大腿上的匕首让她触目惊心,脚髁上的枪更有异常的沉重感。
她摘下枪和匕首,放在身边的架子上。她打开淋浴。
当热水终于从头上浇下来的时候,她才感到全身的肌肉如水泥般的僵硬和疼痛。脑中和骨缝里,都是难以排除的寒意她感觉,其中也包括恐惧
她竟然是刺杀目标但她想不出来这是为什么
恐惧和疑虑如风一般在她心里盘旋着,呼啸着
她隐约想到,杀手是叶公瑾派来的吗他终于看见了那盘要人命的录音
她用长长的浴巾擦洗着身体,白皙的肌肤逐渐透出粉红色。
半个小时后,她才感觉好了一点。
她用毛巾擦干身体。第一件事就是将瓦尔特手枪扎在脚髁上,将匕首扎在大腿上。在经过了这样一个夜晚后,她更不敢须臾离开这两样东西
她用浴巾裹住身体,出了卫生间。
她在床上躺下时,开始仔细梳理今天发生的事。
那个躺在垃圾桶里的男人究竟来自何方只有知道这一点,她才能知道危险来于何方。她隐约感觉到,他应该是从台一湾来。他说“我看没错,就是这里”
他说的是中国话,似乎有一点台一湾口音。
老天那就是叶公瑾要对她下手了在她心里,这个想法渐渐清晰
想到这里,许多往事都像水一样流进她的思绪里。
1-36
此时回想起来,一九五六年的那个夏末,似乎是叶公瑾和左少卿的一个转折点。
他们同时听到风声,国防部情报局局长毛人凤病了,似乎病得还很重。
而在此之前,叶公瑾和左少卿是两个被毛人凤一直打压、并被闲置的人。
一九四九年八月,左少卿和叶公瑾乘坐于志道的运输机去了台一湾。
他们在国防部报到后没有多久,就被剥夺军衔和职务,被关进简陋潮湿的看守所里,接受严厉的审查。罪名是,抛弃队伍、擅离职守,违背军令。
他们都感到前途无望。毛局长要处理他们,甚至枪毙他们,都是轻而易举的。
但是,幸亏幸亏,在国防部保密局之上,甚至在国防部之上,还有一个经国先生惦记着他们,并且在暗中关照着他们。
这不是因为经国先生大慈大悲,只是因为他对毛人凤恨之入骨
毛人凤想做的任何事,一定是他最不想做的事。在那段时间里,毛局长几经挣拧,终于挣不过经国先生身后的蒋总统。
半年后,叶公瑾和左少卿因此被放出看守所。
叶公瑾得了一个国家安全委员会委员的闲职。他除了有一张干干净净的办公桌之外,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工作。
而左少卿则得到一个国防部保密局下属的情报研究所研究员的职务。
2-1
左少卿作为情报研究员,在百无聊赖中也捡起那些潜伏特务从大陆发回来的各种情报,有一眼无一眼地看着。什么军火列车,什么兵工生产,什么炮兵阵地,等等,等等。她对这些毫无兴趣。
但她意外地发现,从武汉发回来的情报却别具一格。
从武汉潜伏组发回来的这些情报与政治无关,更与军事无关。其中竟然是武汉市场的物价表,从衣服鞋袜到肉禽蛋菜,几乎无所不包。
还有武汉市共党政府开展的各项工作,以及市民们私下发的各种牢骚和议论。
其他情报研究员对这些情报不屑一顾,但左少卿却看得津津有味。
她管中窥豹,因此看出大陆的真实情况。
她感觉,武汉的这个潜伏组,真的是别有目光。
后来,左少卿就是根据这些针头线脑般的情报,写出了她的第一份研究报告。
这份研究报告,居然受到国防部高层的重视。就是因为受到高层的重视,她后来还因此去了一趟香一港,以就近研究大陆情况。
对左少卿这样的传奇人物来说,那一趟香一港之行,让她遇到了更多的灾难和危险,并且经历了一次当时震惊世界的大事。
还是在下一直说过的话,天下的事,总是很奇妙的。
这些奇妙的事,容在下慢慢叙述。看官们也慢慢看吧,都会让你很惊奇的。
2-2
左少卿和叶公瑾刚刚离开看守所的那段时间,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两个人。
他们没事的时候总是呆在一起。但他们呆在一起却不是因为同病相怜。
叶公瑾关心的是藏在左少卿手里的录音,那个录音是梅斯与叶公瑾在国际联欢社的一次谈话。而左少卿关心的,则是她妹妹右少卿的下落。
他们之间常有一句永远得不到回答的询问,“少卿,你把录音藏在哪里”“公瑾,我妹在哪里”然后就是互不信任的长时间的互相盯视。
他们糟糕的境遇也让他们惺惺相惜,彼此同情,也让他们相互之间的称呼都改了。
但他们心中的疑问,又让他们互相保持着警惕。
这样无聊枯燥的日子很难熬,更令人心灰意冷。
叶公瑾失去了他的所有权力,手下连个传令兵也没有。
而左少卿除了惦记她的妹妹外,还与组织失去了联系。
以她的敏感,她相信在国防部里,甚至在情报局里还有自己的同志。但她不敢和任何人联系,担心会给他们带去灾难。
这种与组织断了联系的孤独,对她来说就是痛苦的煎熬,仿佛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之鼠,一点一点地啃食着她的心脏。她却束手无策。
在这段时间里,叶公瑾却做了一件左少卿没有想到的事,学京胡。
那时,叶公瑾虽有少将军衔,但受到的待遇却只相当于普通的校级军官。
他在仓促建起来的后来被称为“眷村”的军官居住区里,只分到一间“克难房”。
所谓“克难房”就是“克服困难临时住房”的意思。
从大陆撤退到台一湾的官兵有上百万人之多,甚至拖家带口,需要大量的住房。
叶公瑾离开看守所的时候,台北市所有可以出租的房子都被军官们租完了。
要想在“眷村”里得到一间“克难”房,也需要有特殊的关系。
这间“克难”房子是草顶、篱笆墙,里外糊上泥而已,斗大的小窗户终日不见阳光。最初的“眷村”,就是由无数这样的“克难房”组成的。
房子里的家具根本没有。后勤部门只给了他一张床板和两张条凳。其余的家具都是后来搜罗来的破烂家具。厨房和厕所只能使用公用的,且肮脏不堪。
叶公瑾知道,他申诉也没有用。所有后勤军官,都要看毛人凤的眼色行事。
左少卿的境遇就更糟糕了。她也分到一间“克难房”,却要与三名女尉官同住。
更准确的意思,她虽然有上校军衔,住的却是“集体宿舍”。
那三名女尉官一下班回来就吵嘴打架,叽叽喳喳的没完没了。要不然就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勾搭高级军官,想把自己赶快嫁出去。
结婚,几乎是她们当时跳出这个火坑的唯一出路。
左少卿为此痛苦不堪,叶公瑾也只能为她哀声叹气。
他们是“眷村”里境遇最糟糕的两个人。
2-3
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左少卿居然在国防部的走廊里遇见了于志道。
那天,于志道一看见左少卿,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夸张地说“哎呀,少组长,你该不会是来取我于某的人头的吧”说完大笑不止。
左少卿却脸色戚戚,向他敬了一个礼,感谢他当初给了她登机证。
于志道提出要去她家拜访她。左少卿说“于长官,我住的地方你去不得。”
之后,就把自己和叶公瑾的遭遇都简要地说了一遍。
那时,于志道已经是联勤总司令部的总司令,上将军衔。官虽然升了,权力却比以前小了许多。但要解决左少卿的住房问题,还是比较容易的。
他咬牙切齿地给叶公瑾解决了一套住房。
这是日本人留下的旧房子,里外两间,还有少量的家具。房子里有厨房和卫生间。
将叶公瑾的那一间“克难房”给了左少卿。
他说“少卿,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只是便宜了叶公瑾那个王八蛋”
左少卿向他敬礼说“谢谢于长官,这就比以前好了许多了。”
于志道“你再忍一段时间吧,我争取把你的房子也解决了。”
但这一次,于志道却言而无信,没有实现。因为逃到台一湾的将官已经多如牛毛,内部攻讦和倾轧更加激烈。于志道没过多久就退役了。 ,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