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多年的孤独和沉闷,一环扣一环的艰难和惊险,已如汹涌的海浪一样,淹没了她。那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委曲和哀伤,让她双眼矇眬发热,泪水也如溪水一般流了下来。
一双温柔的手,握住她的手腕,并且向下拉。
她矇眬地看见,张雅兰也是满脸的泪水,注视着她。
她们未发一言,已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许多往事,水一般在她们之间流动着。许多难以言明的情感,也如水一般地在她们的心里波动。只有血与火,才能冶炼出她们那种难以言明的赤诚情感
张雅兰首先克制住自己。她终于拉着左少卿的手,让她坐在沙发上。
她双眼仍然注意地看着左少卿,还掏出手绢为她擦拭眼泪。
到了这个时候,左少卿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她露出微笑。
张雅兰忽然站起来说“少卿,你吃饭了吗”
左少卿微笑说“早上,在拘留所里已经”
张雅兰伸手止住她,“好了,你不用说了,我知道那里的伙食。”
她跳起来,冲到柜子前,从里面拿出一个饭盒。她打开饭盒送到左少卿面前,“这是我的午饭,你赶快吃,快吃吧。你比以前可瘦多了。”
饭盒里是四个包子,虽然是凉的,却非常诱人。
在这一段时间里,左少卿几乎没有正经吃过饭。早上的一碗稀饭早已没了踪影。她抓起包子,三口两口,就全吃了下去。
张雅兰耸了耸鼻子,又问“少卿,你几天没洗澡了”
左少卿露出尴尬的微笑,“昨天,派我打扫厕所,裤子和鞋,都浸透了臭水。”
张雅兰说“我说呢,你身上怎么会有味”
她再次跳了起来,拉开衣柜翻找衣服。
她说“少卿,我带你去洗澡。就穿我的衣服吧。过去我比你瘦。现在,我看你也和我差不多了。”
她拿出一件深蓝色的列宁装,一条深灰色的长裤,一双平跟的皮鞋。再有就是衬衣和贴身衣。左少卿想起来,这个衣柜,曾经也是她的衣柜。
张雅兰可能也和她当年一样,经常要便衣出行吧。
张雅兰把这些衣服卷在一起,又拿了毛巾和香皂,拉着左少卿说“走,我带你去洗澡,好好洗一洗。”
左少卿笑着站起来。她也确实想好好洗一个澡了。不用张雅兰说,她自己也知道,昨天厕所里的臭味,还残留在她的身上。她伸手拿起自己的小包袱。
张雅兰说“东西就放在这里吧,丢不了。”
左少卿却紧紧抓着自己的小包袱,有些谨慎也有些惊怵地看着她。
张雅兰的眼睛在左少卿脸上转了又转,小声问“这个很重要”
左少卿心里就非常犹豫。从她一认出张雅兰,心里就一直在犹豫,她要不要把有关“水葫芦”的事,有关南越金兰湾刺杀事件的胶卷,都告诉她
从她内心里说,她信任张雅兰。
张雅兰两次被捕,是经过保密局刑讯室的严刑考验过的
但她不敢保证张雅兰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这么一个严重情况,她向上级汇报是非常应该的。但她的上级呢上级的上级呢
最后她的所有情况会传到哪里她就不敢往下想了。
她小声说“雅兰,请你别在意。我随时都得带着我的所有东西。”
张雅兰一手抱着一大卷衣服,一手挽着左少卿的胳膊,眼睛却小心地注视着她。
她小声问“你还有任务”
左少卿咬着牙,小声说“请你,不要再问了。”
张雅兰点点头,“我不再问了。我明白。走,咱们先去洗澡。”
9-9
洪公祠的澡堂,还是从前的澡堂,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雾一般的水蒸汽,弥漫在澡堂里,也曾经弥漫在左少卿和她妹妹之间。妹妹的尖指甲,曾经刀似的划过她后背,留下道道抓痕。那种感觉,一直留在她的记忆里。
左少卿脱了衣服,进入浴室时,手里仍然抓着她的小包袱。
她把这个小包袱挂在墙上的钩子上,回头有些歉意地看着张雅兰。
张雅兰笑了,小声说“我保证不问,什么也不问。”
张雅兰打开热水,把左少卿拉到莲蓬下,帮助她洗头,帮助她擦洗身体。
她一点避讳也没有,把左少卿什么地方都擦洗到了。
她给她打香皂时,尖尖的指甲也和妹妹一样,刀似的划过她的身体。
张雅兰凑到她的耳边,小声说“少卿,你的身材还是那么好,胸脯这里,还是挺挺的。不像我,这么小。”
这时,左少卿才注意到张雅兰的身上。
她完全没有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她身上的鞭痕依然清晰可见。有些鞭痕,当时一定是打烂了皮肤,造成感染,留下永远也不会消失的疤痕
左少卿抚摸着这些鞭痕,小声说“雅兰,对不起,把你打成这样。”
浴室里的水蒸汽渐渐弥漫上来,笼罩在这两个女人的身上。
张雅兰低下头,也抚摸着身上网状的或深或浅的疤痕。
她摇摇头说“这些比较明显的疤痕,不是你打的。你打的是这些,这些已经快要消失不见的影子。那时,我真的恨死你了你打完之后,第二天,我全身都肿了,又红又肿,感染了。”
张雅兰抚摸着身上的鞭痕,轻声说“那时,我全身的皮肤,薄得就像纸一样。后来,是别人审我。再用鞭子打时,我就惨了,一鞭一条口子,一鞭一条口子。这些疤痕,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左少卿默默地抚摸她的身体,也用毛巾擦洗这些鞭痕,仿佛要把它们洗去。
她小声说“雅兰,我还是要说对不起,我一直就对你特别凶。现在看着这些伤疤,让我心里好疼。”
张雅兰笑着说“也没什么。而且,我也差点害了你。我一想到这件事就后悔。”
左少卿轻声说“那些事,都过去了。”
张雅兰也说“是过去了。我的好多同事看见这些疤痕,对我崇拜得不得了。”
左少卿忽然想了起来,关切地问“雅兰,高茂林呢他在哪儿”
张雅兰默默地揉着手里的毛巾。她仰起脸,让热热的水冲在脸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露出笑容说“他不在了,再也见不着了。那年,按照你的安排,我去了陆军监狱。在那里,茂林给了我一个满满的拥抱我那个高兴呀真好。不过,那是我们最后一次拥抱。”
左少卿默默地抓住她的手,也由此感受到她的内心。
张雅兰微笑的脸上满是水,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浴水。
她平静地说“后来,我们那些犯人,随着九十七师去了江北。没多久,我就接到上级的命令,让我回南京工作。茂林呢,就随着部队走了。我再也没有见到他。后来我才知道,他最后随着部队去了朝鲜。第三次战役时,一颗巨大的航空炸一弹,就落在他的脚边”
到了这个时候,眼泪已如溪水一般,终于明确无疑地从她脸上流下来。
她的嘴唇也瑟瑟地抖着,声音也变了,“他就这样走了,永远走了,连一片碎布也没有给我留下。”
左少卿很后悔问这句话。她默默地把张雅兰搂在怀里。
9-10
两个女人默默地搂在一起,都无声地流着眼泪。
莲蓬头里的热水哗哗地响着,冲在她们的身上。
张雅兰搂着左少卿,抚摸着她光滑的后背。
她凑到她的耳边,小声说“以前,我有茂林,现在没有了。我现在好孤单。父亲进了省政协,经常出去开会和视察。我每天夜里回到家里,都觉得好孤单。我好想叫你姐,好让我不再孤单。”
左少卿搂紧她,轻抚她瘦瘦的后背,柔声说“好妹,好妹,我就是你姐,叫我姐,叫我姐。”
张雅兰轻轻地叫了一声,“姐,我真想有个姐。”
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地将左少卿搂紧,仿佛怕她突然消失。
她轻声说“姐,我能帮你做什么,我会尽最大的力。”
左少卿想了一下说“现在,我最需要的,就是帮手。”
张雅兰笑着说“姐,这样吧,我就把那个胡广林派给你。我有这个权力。”
这恰恰也是左少卿心里曾经忧虑过的一件事。她很担心胡广林会把她的事说出去。
她的眼睛落在挂在墙上的小包袱。她明白,她确实需要有人帮助她。另外,她也确实要把那个胡广林放在身边,以防泄密。
“这件事好办吗”她问。
“没问题,我们反特科有权在全局范围内选择合适的人,从事秘密工作。你放心,我一定会安排好。”
张雅兰说到这里的时候,满脸都是笑容。她忍不住在左少卿脸上亲了一下。
她笑着说“姐,我现在好高兴呢。”
左少卿也搂紧她,甚至还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她心里,也是好高兴呀
9-11
这个时候的胡广林,独自一人坐在市局二楼的一间会议室里,整整四个小时。 ,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