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头挨着头,坐在床边猜测了一夜,但没有猜出能够让他们安心的结果。
这件事的诡异之处在于,柳秋月当初被军管会“管制”时,是写过详细的履历的,她绝不敢有任何隐瞒
后来,她在学校里谋了一个历史老师的职位时,曾经询问军管会的工作人员,问是否可以。那位工作人员告诉她,可以。还说,你的档案,我们会直接转到你的学校。
但是,现在校长却问,你到学校前,都在哪里工作
柳秋月和傅怀真猜测一夜,得出的唯一结论是,学校的档案里,没有她解放前的履历怎么会没有呢他们就是想不明白
但是,现在怎么办呢她要不要把过去的经历说出来呢
他们的直觉是,如果说出来,灾难一定会落在他们的头上
可以预见到的灾难,就悬在他们的头上,久久没有落下来。可幸运,却再次意外地降落在他们的头上。那位校长调走了。
从校长调走后到现在,没有人再问她的履历。但今天没人问,不表示明天没人问。一旦有人问,她是绝不敢隐瞒的。毫无疑问,那将是他们灾难的开始
这两年,柳秋月和傅怀真,一直就生活在这种忧虑之中。
9-14
明天是“五一节”,学校将要放假。
今天下午,是柳秋月的最后一节课。
她双手背在身后,握着卷起来的教科书,在课桌之间慢慢地走着,看着那些可爱的男女学生。她如同过去背诵高官履历一样,缓缓地背诵着自己要讲的课。
柳秋月要讲的课,如水一般从她的嘴里流出来。
她朗声说“曹操,字孟德,小字阿瞒。东汉沛国谯人,也就是今天的安徽亳州人。他生于公元一五五年。一七四年任洛阳北部尉,一八八年任典军校尉,一九六年任司空,行车骑将军事。二〇八年任东汉丞相,二一六年被册封为魏王,二二〇年逝世”
这时,下课铃响了。
等欢闹的学生们都离开教室,柳秋月抱着一摞作业本,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她简单地收拾一下,提着自己的布包,静静地走出学校。
怀真早上上班前说“月儿,今天是咱们结婚一周年的日子,晚上回来,买一点好菜吧,咱们悄悄地庆祝一下。”
其实不用怀真提,她也记着这件事呢。
她非常非常在意她这个酸酸的丈夫,喜欢像鱼一样偎在他的怀里,享受他的抚摸。
但是,更深入一点去理解,他们其实更像干涸车辙里的两条鱼,靠相濡以沫苟延残喘。
下班的路上,柳秋月先去了菜市场。
她买了一斤肉,八角七分钱。买了一斤鸡蛋,六角六分钱。买了一节藕,八分钱。买了两斤青菜,一角钱。买了一条不太大的鲫鱼,五角钱。最后,她买了一瓶白酒,南京本地产的大曲,六角七分钱。
请看官们不要意外,这些都是当时的价格。
柳秋月把这一瓶白酒放进布包里的时候,脸上就露出了一点笑容。
怀真也能喝一点白酒。他喝一点酒后,夜里就会很兴奋。他在床上搂住他的月儿时,就会像一挺搂不住火的机关枪一样,好猛好猛地对她射击。
柳秋月这个时候就会想,我要是能有一个孩子,就太好了。
她知道,怀真虽然从来没说,但也盼着能有一个孩子。
柳秋月出了菜市场,沿着街边静静地走着。这一条街上的人不多,偶尔有一辆汽车驶过。夕阳如蛋黄一样停在西边的房顶上,给她的脸上蒙上一层淡红。
她猜想自己一定很好看。因为那边的树荫下正有一个人看着她呢。而且,那还是一个女人。她想,自己一定很好看。她继续向前走着,并且扫了那个女人一眼。
她想,赶快回家吧,怀真可能已经到家了,正等着她做饭呢。
她继续向前走了五六步,或者七八步,她记不清了。
这个时候,她只觉得身体里的血液正向她的头上涌来,脑子里“嗡嗡”地响着。脚下也异常沉重,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她甚至有点恐惧地停下来,慢慢地扭回头,去看那个站在树荫下的女人。
夕阳就在那个女人的身后,给她镶上金色的边。那个女人的脸隐没在树荫之下。柳秋月看不清楚那张脸,但她的呼吸却一阵一阵地急促起来。
那个女人向前一步,走出树荫。
柳秋月张开了嘴,微微地摇着头,她不敢相信。
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已经涌满了泪水。
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走出树荫的,是她时时想起的少主,左少卿。
这个时候,柳秋月仍然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左少卿。她弯腰放下手里的东西,慢慢地走过去,一把抓住左少卿的手,不停地摇着。
她嘴唇颤抖着说“少主,少主,是你吗少主,真的是你吗”
左少卿搂住她的肩膀,把脸贴在她满是泪水的脸上,轻声说“秋月,是我,是我。咱们又见面了。”
柳秋月哭泣着说“少主,你怎么回来了你为什么回来了你是找我吗”
左少卿紧紧地抱着她,说“秋月,我就是来找你的。我一直都很想念你呀”
两个女人紧紧地搂在一起,无声地哭泣。柳秋月的布包静静地放在地上。
左少卿终于找到一个她从前的部下。柳秋月从此成了她的第二个帮手。
9-15
这天的晚上,柳秋月和傅怀真一起忙碌着,做了一桌子的菜。
他们给左少卿斟了一小杯白酒,也给自己斟上一小杯白酒。
他们的脸上明显洋溢着说不出的喜悦。
柳秋月张口就说“姐,咱们碰一下吧。”
说起来,傅怀真的年龄其实比左少卿大两岁,此时也说“姐,咱们碰一下吧。”
左少卿看着柳秋月和傅怀真,脸上露出笑容。
她昨天认了一个妹妹张雅兰,没想到今天又认了一个妹妹。
她能感受到,她们愿意认她这个姐,真的是从艰难岁月里磨砺出来的,其情堪比亲情,是人生最珍贵的亲情。
她举起酒杯,和他们碰了杯,都一口饮尽。
柳秋月忙不迭地给左少卿搛菜,一再劝她吃菜。
这样几杯酒下肚,左少卿就轻轻放下筷子,微笑地看着他们,在温和中含着一点疑惑问“秋月,还有怀真,怎么了,你们,有什么事吗”
傅怀真笑着说“月儿,我们好高兴是吧。一晃晃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了,我和月儿都好想你。我们看见你,好意外,好高兴的,真的呀。”
柳秋月却打他一下,不让他再说话。她转向左少卿,脸上就露出很深的忧虑。
她小声说“姐,能帮帮我吗”
左少卿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她,“秋月,你说。”
于是,柳秋月就把有关她履历的事,前前后后都说了出来。
她忧虑地说“姐,我时时都为这个事担忧,忧得夜里睡不着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说,如果单位里有人再问起我从前的事,你说我怎么办我是说,还是不说”
左少卿很快就听明白这件事。她是一定要帮秋月的。但她自己也有为难之处。
她目前的身份还没有公开,又与上级失去联系。更何况,她现在还处于危险之中,“水葫芦”随时都可能在暗中对她下手
她此时想帮秋月,现在也无从帮起呀。
她想了想,就已经明白,这件事,最好是由杜自远出面帮助秋月,因为他也是当事人。以他的身份说一句话,在上级组织里,一定能起到作用。
左少卿想到这里,就轻声说“秋月,这件事让我考虑一下,咱们晚上再说吧。”
柳秋月极其聪明,立刻就听明白了。她拿起酒瓶,给左少卿斟上酒,说“姐,不急这一会儿,咱们喝酒吧。你是海量,再喝一个满杯吧。”
9-16
到了晚上,柳秋月让傅怀真在外屋打地铺独睡。
她伺候左少卿洗了脸,洗了脚,然后和她一起上了床。
她盘腿坐在床上,小心并且不安地看着左少卿。
左少卿也盘腿坐在床上,注意地看着她,小声说“秋月,你要记着我一句话,还在行动二组时,我就拿你当妹妹看。你的事,我一定会帮你。但是,现在还不行。”
柳秋月注意地看着她,小声说“姐,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
左少卿点点头,“是。水葫芦,你还记得吗”
柳秋月一点头,“是,我记得。怎么,现在还没有找到他”
左少卿望着窗外的夜空,低声说“是的,还没有找到。这次回南京之前,我一直在国外工作。但是,最近一段时间,我却几次遭人暗算,差点丢了性命。我判断,这都是水葫芦所为。我相信,他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了所以,他才千方百计要除掉我我这次回南京,是秘密回来的,身份也不公开。所以,至少到目前为止,我帮不上你。你要等我找到水葫芦之后,最好也找到杜自远之后才行。秋月,他是你的当事人,你明白吗” ,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