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色 20.20.过去

桃子的眼睛也紧紧盯着相片上的人, 她低声说：“那是我爸妈。”

蒙潮不动声色，等她慢慢往下说。

桃子吐了一口气，趴在沙发扶手上，轻道：“17岁之前, 我一直觉得我的家庭很幸福，我爸爸在国企上班，是个工程师, 那时候有编制，待遇很好, 我妈虽然没上班, 但平时会去大姨家打个零工, 我从小到大没见过他们吵架, 也没见他们发过火，所以我根本想不到那些三天一吵的家庭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一直不是聪明的孩子, 小时候家里和睦，不缺吃穿，所以没什么上进心，成绩也不算好，但是爸爸从来没有因此对我加强管束, 他总是说，希望我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坚持做对的事情。我到现在还会梦到他像小时候一样抱着我给我讲故事的画面, 很真实……”

天边渐渐有些暗了, 夕阳余晖在天边如泼出的油彩。

桃子的脸上撒上金光, 每一根绒毛都变得透明。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17岁那年，我放暑假，即将升入高三，开学前我跟同学一起去郊游，去了三天，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家里一片狼狈，像是遭了贼一样，我吓得赶紧找我爸妈，邻居说我妈妈疯了，她被姥姥家的人接走了，他们跟我说，我爸不见了，我当时就懵了，我不相信，我以为他们在跟我开玩笑。后来我去了姥姥家，见到妈妈，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爸爸走的时候带走了自己的生活必须品，只留下一封信和一个存折。信上写着：桃子妈妈，我走了，去过我想要的生活了，谢谢这些年的陪伴，帮我好好照顾桃子。然后他就走了，就在我回来的头一个晚上。当我妈发现他离开的时候，她发疯了，她和我一样不敢相信，所以将家里的东西全部翻了个遍，就是想找出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一夜之间她失去了丈夫？她的家庭变成了这样……

“再后来，我妈还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她向警察报案失踪，甚至自己花钱找私家侦探，只要有一点苗头，她就亲自过去找人，但是真遗憾，十几年了，我们还是没能找到他……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从我们的世界彻底消失了。现在时间太久了，我现在甚至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跟照片一样，但是肯定老了些，有时候我还会怀疑，到底我梦里的场景是不是真实的……”

说到这里，她轻声笑笑，然后坐直了身子。

“哎，我跟你说这些干嘛？”

蒙潮听得入神，他没想到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走进桃子的世界，他听着她徐徐道出往事，脑中自然勾勒出当年的情景，好像自己也是局中之人。

他的心跟着她的表情发生变化，她高兴，他便轻松，她愁闷，他便紧张。

有时候连蒙潮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桃子生出了这种情绪。

过去他总是悄悄的关注桃子的动态，时间长了，队里的人也就都知道了，年轻男孩有个喜欢的异性目标，这也没什么。就比如刘虎喜欢刘亦菲，李岩喜欢赵丽颖一样。

但是他对桃子的感觉不同。

也许是四年前那一幕的钟情，也许是这些年来日夜累积的情愫发酵，也许是相遇后的点滴磨合……他想要守在她身边，陪着她经历她的一切，守护她再不让她受伤。

蒙潮轻轻开口：“你说吧，我听着。”

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桃子慢慢放下心中沉甸甸的记忆，扬起笑容：“讲完啦！也没什么的，我现在都习惯了这样一个人，虽然说我做新闻主播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让我爸在电视上看到我，但更重要的是，我一直记得他说过的话，我要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蒙潮道：“你会的，你一直很优秀，最起码在我心里，你是最优秀的那一个。”

桃子莞尔，看着他：“你呢？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为什么来江州，听孙筱说你是北京人，我说那时候听你说话，带点北方口音，如果在北京，待遇肯定会更好一些吧？”

蒙潮拧了下眉毛，但还是如实道：“我18岁的时候入伍的，进去之后就申请去消防部队了，我爸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差点冲进训练场把我毙了，他也算个部队的小领导，老头儿很记仇，从那之后就没给过我好果子吃，就想让我知难而退，谁知道后来有个机会可以分配，我就躲到江州来了。”

桃子笑：“你18岁还叛逆啊。”

蒙潮摸摸下巴：“也不算叛逆，我从小就没听过他的话，他让我往东，我非往西，离开他的这几年，是我最自由的几年，我觉得挺值的。”

桃子欣慰：“你也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他点头：“四年前那场大爆炸的时候，我想过放弃的，我不停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如果我不进消防队，如果不来江州，就没有后来的事情了，陈明也不会躺在医院了吧……”

桃子说：“这不是你的错。”

他扬起嘴角：“后来我想通了，人生中要做的选择题很多，重要的不是你做的对不对，而是必须要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负责任。这是我该承受的，我做男人该担起这个责任。”

这番话说得桃子心潮澎湃，以往她只是觉得他老气横秋的样子是故作深沉，小孩装大人，原来他是真的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

夕阳的余晖散尽，夜幕来临。

蒙潮问她：“是不是该走了？”

桃子猛地反应过来：“我得去电视台了！”

刘向前自首的新闻桃子已经让潘苏桥第一时间找人去跟进，抢到了新闻的首播。

当知道刘向前是桃子抓到的，电视台的人都对她另眼相看——虽然以往就知道她本事不小。

为了避嫌，桃子在快报里没有提及刘向前的时间，但是新闻频道的播出已经足够掀起了影响力。

两日后，警方放出刘向前的部分口供，和他跟桃子交代的一样，矛头直指绿园，此后，绿园成了众矢之的，公关部的那位负责人又找到桃子，希望就这件事有个妥善的处理方法。

桃子这次不和她来客套的，直接撕下对方伪善面孔说：“您做公关，为企业品牌服务，我做新闻人，为的是还原事实真相，我们都是各司其职。如果绿园想要最好的解决办法，我想可以做这三点改变。第一，就威胁刘向前一家一事向其道歉，第二，补偿所有受害者的医药费和损失，第三，你们这样的大企业，却做出不道德甚至已经违法的行为，是不是也要给社会一个交代？”

那人讪讪离去，次日桃子去医院，这次，她出现在了刘向前儿子的面前。

刘向前的儿子好像早就知道她会来，一点不惊讶，脸上也没有怨怼和委屈。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让这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变得硬挺起来，他知道情绪发泄是没有用的，他能做的，就是接受现实。

不知道怎么的，桃子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蒙潮身上的那股坚定的劲儿。

刘向前的儿子对桃子说，母亲状况不好，如果可以，请桃子跟警察说，谅解父亲的行为，虽然不能免去牢狱之灾，但起码能让他陪母亲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桃子鼻子发酸，她强忍住，从医院出来后，她便打电话给负责的警官，那边很快就有回应，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允许刘向前保释出来。

后来，桃子听说刘向前去医院的第二天，爱人便离开了。

她撑到了见他的最后一面，想必是了无遗憾了……

绿园的人也终于做出回应，先是发了公告，对刘向前爱人的遭遇表示同情，并支付了所有丧葬费用，紧跟着，医院那些受害者也终于拿到赔偿，速度之快，令人咂舌。再后来，他们对自己所作所为造成了恶劣后果向社会道歉，相关人员也在配合警方调查。

短短几天时间，绿园股价暴跌，损失了近十个亿……

潘苏桥说了一句话：“不是钱不舍得花，而是别人的命对他们来说，从来都不值钱……”

当这件事逐渐平息的时候，也迎来了新年贺岁。

因为有桃子的谅解书，加上自首，刘向前被判故意伤害罪两年有期徒刑，缓期一年。挺好，他们一家还能一起过个年。

悲伤如一层薄薄的纸，被揭过去，露出来的，又是全新的局面。

桃子的快报收视有了大的提升，除了因为她建立出来的口碑，也因为如今短视频的兴起。

张宇徽的局内人在这股浪潮中迅速成长，成为新闻类短视频的佼佼者。

其实网络平台的传播早已超过电视节目好几倍，传统媒介失去了竞争力，这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电视台这些年一直在做变革，只是娱乐部门情况倒好一些，新闻部却始终一蹶不振。

原因有二，首先是新闻部内部的斗争，其次是政策压力，哪些能播，哪些不能播，话语权已经不在他们手中。

桃子心想，兴许张宇徽能给些意见。

也正好，她答应了和他吃饭，一直没有兑现。

新年前，得几天假期，两人约了一起吃川菜，桃子吃辣不太行，她自小在江州长大，江州菜偏甜，张宇徽却很喜欢辣，看桃子辣红了脸，一边给她递水，一边笑个不停。

桃子无奈：“你是故意想看我出丑。”

张宇徽委屈：“我哪知道你吃不了辣，不过确实怪我，没有提前问你忌口，这家川菜馆做的挺正宗的，辣味十足，我很喜欢吃，还以为你也会喜欢。”

桃子继续灌水，光喝水都已经喝了半分饱。

张宇徽又给她叫了几道不辣的，桃子这才能好好吃下去。

两人边吃边聊，张宇徽听桃子说了这个情况之后，思考片刻，对她说：“我们平台现在也跟电视台有合作，但你也知道，电视台规矩多，阶层分明，又受管制……其实我当初从电视台出来，也是看到了电视台的这一个弊端，没办法，时代在发展，我们不可能逆流而上，要么你选择离开，和我一样另谋生路，要么，你得拼命爬上决策者那个位置。”

他说得认真，桃子听了也不由一怔。

她低头扒了一口饭，咽下去，慢慢道：“我懂了。”

陈宇徽很欣赏桃子，和她这样的人聊天，不用多费口舌。

结束后，陈宇徽送桃子回家，到门口，桃子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把心里的话跟他说。

陈宇徽看出来她心中所想，于是道：“说吧，反正我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了。”

桃子松了松肩膀，苦笑说：“实不相瞒，我失恋没多久，这个可能苏桥没跟你说，但是我觉得为了忘掉上一任就随便恋爱的行为挺不负责任的……所以还是要告诉你。我的状态怎么样，我自己最清楚，谢谢你，每次和你聊天都很愉快，但是比起恋人，我觉得你更适合做朋友。”

陈宇徽道：“我这人也很直接，我也觉得你是一个很不错的朋友。”

桃子伸出手：“那我们有机会再见啦。”

陈宇徽和她握手，笑着说：“放心吧，会的。”

终于临近除夕，家家户户开始张罗年货，邻居也贴起了对联。

往年桃子都是在诸家过的，母亲常年在外，有时候过年也未必回来，一条短信，一个视频，对桃子来说已经足够，但是今年，却是十分凄凉。

她抽空给母亲发了视频，她没接。后来母亲回了语音，说她在草原。

她说，她想起来老桃以前说过乌兰布统草原，风景十分美丽，他还专门买了一幅草原风景画挂在房间里，所以她觉得，说不定他会来这里，过着骑马放牧的生活……

桃子已经习惯了母亲的执着，她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爱过母亲，但她知道，母亲很爱父亲，这种爱已经深刻在骨子里了，连着她的血肉，动一动，都是撕扯的疼。

这个季节草原很冷，光是想想，她就知道母亲这样做需要承受多少痛苦，但她依旧义无反顾。

每到这个时候，桃子便觉得，也许母亲是真的疯了。

只有疯子才会有这样的执着。

诸家人也找过桃子，知道她出事的时候，姚丽说，很担心她。

桃子借口要处理事端没有回诸家，姚丽再来催，就开始说起了诸择心的好话，道他这个人从小就没吃过苦，是有点大少爷脾气，但是心地善良，踏实肯上进，是他们一手培养出来的，而且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实在难得……桃子便知，诸择心终于瞒不住了。

她对姚丽说，改天有时候，会再去看望叔叔阿姨。

姚丽叹了口气，也就没再劝。

前天，姚丽再打电话，邀她到家里过年，桃子只说：“我回去看看叔叔吧。”

于是，她回了趟诸家，还带了些礼物，当时她去旅游时买的，回来后不知道怎么送出去，这正是一个机会。

姚丽见到桃子，热情极了，诸恒也在，冲她笑笑，道一声：“来啦。”

桃子坐下来陪诸恒说话，他最近身体不太好，看脸色便知，诸恒亦是关切的看着她，盯着她额上的疤痕说：“女孩儿家的，头上留个疤，委屈你了。”

桃子摇头：“没事，医生说养好了不会留疤。”

诸恒叹道：“幸好事情都过去了，没事就行，没事就行……”

那天桃子在诸家待到很晚，吃过晚饭诸恒和姚丽才放她走，听她说过年还是不来了，都很失望，但并没有勉强。

诸择心从头到尾都没出现，但是桃子走的时候，她看到了他的房间亮着灯，窗前站了个人。

桃子没有停留，转身离去。

既然选择了离开，哪有回头的道理。

这会儿，桃子放下手机，倒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轮播着新闻，还有春晚后台的准备工作，她毫无兴趣。

从白天到晚上，终于快要熬过这一天了。她想着，是不是也该囤点菜，保证自己不会饿死，毕竟，大过年的叫外卖说出去有点惨。

于是，她起床把自己裹紧了，出门，去超市。

赶着年底置办年货的人多，超市关门晚，桃子逛了一圈，一会儿功夫购物车都装满了，最后拎了两大袋子回去。

深夜了，路上人少，小区里也是寂静。

桃子一个人惯了，倒也不怕，但是她走着走着，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停，他也停，她动，他也动。桃子心头一紧，想起了绿园那桩事……

她悄悄拿出刚才在超市买的红酒，小心翼翼拐到附近的树后面，那人似乎找不到她了，四处看了眼，来到了她跟前，桃子猛地抬起手里的红酒瓶，正要敲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来。

“诸择心？！”

男人有些迷茫，随即冲她笑：“我当你去哪儿了……”

浓重的酒味从他身上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