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间风 Chapter 66

有很短暂的一瞬, 明屹以为是自己生出了幻觉。

若非如此，梦中见到的人，此刻怎么会就站在自己眼前？

听见乔皙直呼明屹的名字, 一旁的顾大副惊奇开口道：“乔老师, 你们俩认识呀？”

顾大副年纪不到三十，只比明屹略长几岁。

虽然顾大副与他们也算是同龄人，可他是海军学校毕业, 一毕业之后就上了极地科考船工作。

船上的生活简单枯燥, 他们对外界资讯的接收渠道很窄，连最当红的娱乐明星都认不全, 更别说是知道乔皙七年前的表白事件。

因此, 谁也不知道此刻隔着短短几步距离、却遥遥相望的这对男女, 其实是一对旧日恋人。

乔皙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的小和尚，几乎舍不得错开眼。

他比从前还要更高更瘦了，整个人站在那里十分挺拔。

同七年前略显青涩的大男孩有些不同, 他的轮廓越发坚毅, 已经是个成年男人的模样了。

但他的发型留得依旧是极短的寸头, 在这冰天雪地的室外却连帽子也没戴，看上去实在是有几分楞，同乔皙印象中的小和尚形象再一次渐渐重合起来。

明屹同样愣愣的看着她, 不自觉地走近一步。

过了好一会儿, 他才声线紧绷的开口道：“你……怎么会来？”

乔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她明明是想笑的，可话还没说出口, 眼泪就先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落了下来。

她望着明屹，轻声开口道：“我来找你。”

夭寿啦！！！

一旁的顾大副眼睛瞬间瞪得和铜铃一般大。

明屹学历高、人聪明，又长得帅，除此之外，私底下还有传闻，说此人家庭背景身后，同军政两界都关系匪浅。

在科考站待的这小半年时间里，站子里所有的雌性生物，几乎都曾明恋或暗恋过他。

就连隔壁俄国科考站里，有两个金发碧眼的毛子小妹，在见过了明屹之后，整天有事没事就往他们这儿串门。

只是明屹对上这些姑娘们，惯来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态度，若非工作需要，他同大多数姑娘之间说的话都不超过十句。

起先顾大副觉得这人性子太傲，不好相处。

但科考站的生活无聊，工作之余，明屹也常同他们这些人待在一起打打桌球、喝喝酒什么的。

熟络起来之后，顾大副才知道，虽然明屹看起来像是个公子哥儿，但其实半点架子都没有。

当然，明屹“不近女色”的作风却是真。

大家都调侃他，说是他在外面哪怕是看见一只母企鹅，都要立刻躲出五百米之外。

如今……看着不远处一副泪光盈然模样的乔皙，顾大副硬生生地将自己几乎脱了臼的下巴合上。

他默默地转向明屹，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在说——

“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你是骗财还是骗色了？人家姑娘追到南极来都不放过你！！！”

而一旁的明屹，早已一步跨过去站到乔皙面前。

他脱下手套，下一秒便一只手将乔皙的脸抬起来，另一只手掌直接“啪”的一声覆在了她的脸上。

他沉声开口道：“哭什么？不怕把脸冻坏了？”

乔皙吸了吸鼻子，强忍过那一阵泪意，然后便抱着他的胳膊，就着他的衣袖，胡乱擦了擦满脸的眼泪。

眼见着这一幕，顾大副有些尴尬，又有些觉得好笑。

难怪明屹从不搭理这里的姑娘们！

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换成是他，他肯定也懒得搭理其他人！

顾大副冲着明屹的肩膀不轻不重地砸了一拳，语气调侃：“行啊你！藏得够严——”

还没等他将话说完，明屹便打断他，简单解释道：“这是我高中学妹。”

南极的天气复杂多变，众人原本以为今天是个卸装货的好天气，但中午才过，天空又骤地暗沉下来，看着像是又要起暴风雪了。

因为此处其实离科考站还有近两公里的距离，是以站长当即便叫停了正在卸物资的众人，让大家先坐接驳船回去，等到天气好了再继续卸货。

此次考察队的新人当中，只有鹿小萌和乔皙两个女队员，因此两人自然而然被分配到了同一间房间。

鹿小萌速度收拾完行李，然后便蹦蹦跳跳的要出去：“皙皙！我想先去厨房看看，你陪我一起去吧！”

鹿小萌这次来科考队应聘的就是厨师后勤岗位，从上“雪龙”号的第一天，她便自称是小厨娘。

乔皙的嗓音还有点哑：“我有些累，想休息一下。”

其实鹿小萌是故意这样说。

刚才她看见乔皙哭了，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可伤心总不会是假的。

她这会儿想拉乔皙出去逛逛，也是想要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

这样想着，鹿小萌又再次拉着乔皙的手撒娇道：“初来乍到，我一个人不好意思去，你陪陪我嘛，好不好？”

乔皙深吸一口气，收拾了一下情绪，然后便站起身来，打算陪鹿小萌出去。

只是两人才刚走到门口，外面便响起一阵敲门声。

鹿小萌跑过去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个年轻女孩。

对方笑眼弯弯的开口：“你们好，我是孙希凌，是站里的医生，就住在你们对面的房间。”

这个科考站是中国在南极设立的最大一个科考站，人员规模超过了一百人。

因此为了方便管理，这里和其他科考站的男女混住不同，是将不同性别安排在了不同楼层。

鹿小萌受宠若惊，赶紧侧身将她让进来：“我叫鹿小萌，这是乔皙……刚才在码头怎么没见到你呀？”

孙希凌笑了笑，解释道：“今天天气难得好一些，所以我就带着斑比在旁边遛了一会儿。”

听到“斑比”这个名字，乔皙蓦地转头看向她。

鹿小萌也满脸好奇：“斑比？”

孙希凌笑着道：“是明老师从国内带过来的一只萨摩耶。”

听到“明老师”这三个字，鹿小萌脸上的笑僵住了。

她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乔皙。

乔皙一声不吭，脸上没什么表情。

房间里有短暂的片刻沉默，最终还是孙希凌先笑着看向乔皙，她试探着同乔皙打了个招呼：“……乔皙姐？”

顿了顿她又继续道：“我刚才听他们说，你是明老师的高中同学，是真的吗？”

乔皙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孙希凌不由得有些尴尬，想了想，她补充道：“乔皙姐，你不要介意呀……就是从没听明老师提过，我有些好奇而已。”

乔皙沉默了两秒，终于还是开口了——

“你读医科，硕士毕业出来起码就二十五岁了吧？”

孙希凌一愣，大概是对这话题转换得如此迅速有几分莫名。

乔皙笑了笑，然后继续道：“科考站招医生要两年以上工作经验，你是去年来的。”

换句话说，孙希凌今年起码二十八岁了。

同刚才不同，被如此直白地指出年龄，孙希凌脸上浮现出了真正的尴尬之色。

乔皙看着她，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明屹他跳了好几级，十九岁就大学毕业，虽然工作得久，可今年也才二十六……你叫他明老师不合适，叫我姐也不合适。”

其实乔皙很不喜欢拿着年龄说事。

毕竟，仗着年轻而洋洋自得的人，多半是除了年轻，再无其他拿得出手的优点。

可女人之间总有一种神奇的第六感，在见到彼此的第一眼，便能迅速分辨出对方是敌是友。

眼前的这个孙医生，她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乔皙就知道，她来这里，一是为了示威，二是为了打探底细。

若她性子软一点的话，恐怕下一秒，对方便要拉着她的手，求她帮忙出谋划策追明屹了。

今天是“雪龙”号到达的第一天，考虑到要给新队员足够的时间休息，因此站长将欢迎仪式定在了明天白天。

今天晚上大家吃过晚饭后便都各自回了房间。

乔皙跟着明屹去了他的房间——也许是因为级别问题，他住的是单人间，卧室里面还嵌着一个小书房。

先前在外面的时候，两人有许多的话不方便说，现在倒是可以都说清楚了。

明屹站在门口，一时间却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想了好一会儿，他开口道：“年初院里的一个项目刚结束，有过来这边考察一年的机会，我就申请了。”

大概是觉得自己说得太笼统，想了想，明屹又解释道：“我现在的工作和制导相关，来南极，主要是研究电磁波方面的东西……更多的，不能再和你透露了。”

乔皙看向他，眼眶轻微地发红：“我们之间只能聊这个了么？”

明屹躲开她的视线，声音罕见的有几分不自然：“你……你回北京看过了吗？”

乔皙依旧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我知道，你和沈桑桑订婚……是你和宁绎故意说出来骗子瑜的。订婚是假的，对不对？”

明屹脸上有些尴尬，他轻笑一声：“那个时候，的确是想骗你。”

顿了顿，还没等乔皙说话，他又抢先道：“至于现在，我对你……”

他笑了一声，脸上的笑容竟真的有几分无奈：“人都是会变的，我现在对你……是真的没什么感觉了。”

明屹的双手插在裤兜里，只有这样，才能不被她发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他在十三院干了七年，见识了太多。

老杨老婆怀孕的时候，从产检到生孩子，他统共就回去过一次，第一次见到儿子的时候，儿子都已经半岁了。

老杜和老婆从高中谈到现在，谈了十年的恋爱，结婚八年。

可十八年的感情也终于消磨殆尽，嫂子前阵子也闹着要离婚，就因为家里成天没有男人，几乎和丧偶没什么两样。

如果是他的小哭包呢？

明屹不是太敢想象。

她从前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吃了那么多的苦，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很坚强，但其实明屹知道，她其实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他常年待在戈壁滩里的封闭基地，一年半载也回不了一次家。

无数个漫漫长夜，她该怎么过呢？

就停在这里，明屹想，停在这里，就已经很好了。

他不耽误她，她也能找到比他更好、更能照顾她的人。

乔皙含着泪看向他：“你现在……有女朋友了吗？”

明屹别过脸，含糊地点点头。

“我以为……”乔皙想要笑，可却还是呜咽出声，“祝阿姨说，你当初去基地的时候，把球球和斑比都带走了……我以为你对我还是有感情的。”

明屹别过脸去，强迫自己硬下心肠来，“我那时候也这样以为。但是，七年……”

“七年。”他笑了笑，“我都差不多忘记你了。”

明屹不再看她，只是低着头，慢慢道：“斑比是萨摩耶，能带过来。球球不行，所以就寄养在了同事那里。”

“等你回去，我让他把球球送还给你……这样我们就算两清了。”

乔皙抬头看向他。

明屹依旧低着头，双手仍插在兜里。

他这样说，小哭包会生气的吧？

生气了也许就死心了。

他已经做好被甩耳光的准备了。

可谁知道，下一秒，乔皙打开自己的背包——从进房间起，她便一直带在身边。

她从背包里拿出了好几沓装订整齐的资料，轻轻地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乔皙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说得很慢很慢，才能掩饰住声音中浓浓的哽咽——

“这是我来之前，找的最近几年、质量比较高的数学论文。”

“有些国外的秘刊，我不确定你能不能看到，所以就都打印出来，带过来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已经有女朋友了……”大概是为了缓解这尴尬的气氛，乔皙强行挤出一个笑容来，可却比哭更难看。

看着她这模样，明屹不自觉地走近一步。

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乔皙明明是想要好好将话说完的，可说到一半，还是忍不住痛哭出声——

“我没有想破坏你们……但这些论文，是我花了很长时间搜集来的……你留着好不好？她应该不会介意的……”

明屹咬紧了牙关，双手捏成拳，旋即又蓦地松开。

他已经是同自己半点不相干的旁人了。

乔皙知道自己今天失态了，并不愿意再继续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她胡乱抹干净脸上的眼泪，然后站起身，轻声开口：“对不起……我不会再来找你了。”

说着，她便慢慢朝门口走去。

明屹紧盯着那个瘦弱纤细的背影，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脏，似乎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要让他窒息。

终于，在乔皙的手触到门把手的那一瞬，他大步走出去，“砰”的一下重重合上门。

乔皙转过头，泪眼朦胧的看着他。

明屹只觉得自己的心尖都被揪得生生发疼，他哑声道：“没有……没有什么女朋友。”

他将乔皙禁锢在门板和自己的双臂之间，只觉得一颗心脏都要爆炸，“我都是骗你的。”

从头到尾，他只有她一个，再没有旁人。

下一秒，明屹便抬起她的脸，重重地吻了下去。

这一吻，隔了七年。

乔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她脸上的泪珠还未干，陡然间却是铺天盖地都是男人陌生又熟悉的气息。

明屹急切地含住她的唇，重重地吮吸着，几乎要令她透不过气来。

乔皙的大脑一片空白，尚未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的“都是骗你的”是什么意思，身体却是本能的抗拒。

乔皙在男人的怀里呜咽着挣扎起来，却未料到男人的怀抱收得更紧了几分。

她浑身都是软的，再没力气挣扎了，只是呜咽着低声开口：“是你让我走的……”

明屹胡乱地吻着她，唇齿交缠间，他透出一口气来，哑声道：“我刚才说的是疯话，我是混蛋。”

他明明是想让她走的。

可真等到她要离去的那一刻，他却像是失了神志一般，几乎心如刀绞，连魂魄都仿佛被掏空。

明屹捧着她的脸，低头去吻她脸上滚落的泪珠儿。

乔皙渐渐的也不挣扎了，她的手脚都软了下来，整个身子都软软地搭在了男人的身上。

一来二去的，两人不知怎的，又吻到了一处。

到底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短短几秒，明屹的身上便被拱出了一团火。

下一秒，他弯下腰，将怀中的女人打横抱起，走回了卧室之中，然后便将人放在了房间正中的大床之上。

十一点多的时候，顾大副在外面敲他的房门，“出来打牌了。”

明屹亲了亲怀里女人细白的肩，然后帮她掩住被子，自己下床套了条裤子，然后裸着上身去开门了。

意外的是，门外站着的，除了顾大副，还有孙希凌。

明屹重新掩上了门，拿过门后的一件t恤套上身。

重新打开门，明屹发现，面前的顾大副正一副惊呆的模样，往他房间里看。

顾大副真的是惊呆了！

房间里床上躺着个女人，虽然只能在一床雪白的枕被之间看见女人一头又黑又亮的头发，但他还是轻易猜到了是谁！

说好的高中学妹呢？

明屹注意到他的视线，有几分不悦，当下便直接走了出来，然后关紧了身后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