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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春光 第41章 41

作者:林格啾 分类:玄幻 更新时间:2024-09-13 18:12:03 来源:就爱谈小说

整整十六个小时的航程, 以往都在飞机上补觉的陈昭, 这次倒像丝毫没察觉到时间流逝。

静坐、沉默,始终清醒,她盯着眼前的小荧屏, 耳机里传来的印度电影一贯嘈杂配乐, 她偶尔扯动嘴角笑笑, 末了, 还是撑住下巴,低垂眼帘。

思绪不知飘到何处。

一边是父亲不知生死的病危;

一边是挂在自己身上功用不明的窃听器。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她而今对外界消息一无所知, 除了凝重之外, 似乎也很难挤出旁的情绪。

倒是隐隐约约, 女人某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无论是钟生和自己, 还是宋家、洛家……都应该很难平静无事了。

次日下午,四点半。

飞机准点抵达香港国际机场。

离开机舱的瞬间,一阵热浪扑面而来。

四月初的香港,有着于记忆中并无二致的闷热晴天,气温早已“先人一步”升高到三十度。

陈昭不得不将自己雪白长袖衬衫卷到手肘, 一边走,一边用随手接过的路边宣传单给自己扇风解热。

好不容易穿过绵密人群,到机场门口,她又一副早有准备的机警模样, 冲到大马路边,抢在同行的大妈之前,眼疾手快,拦下一辆刚刚停稳的出租车。

拉开车门,坐到后座。

久久紧绷的神经在空调的冷风吹拂下平静些许,却依旧,来不及喘口气,复又低头。

她对上手机里刚刚发来的、错字连篇的短信,看了好半天,勉强才辨认出具体,报出个地址:“麻烦到柴湾道,东区医院,我有急事。”

司机是个瞧着五十来岁的秃顶大叔,一边听,前视镜里,他视线也在她身上逡巡了好半天,末了,方才吹着口哨,应了句好。

“……”

陈昭冷笑一声,没有再同人搭话的意思,只扭过头去,望向窗外。

双眼所见,从大屿山的寥落人群,到不断交替流转的繁华街景。

曾刻意不去回忆的、过去那六年在香港“流浪”的生涯,就这样不容阻隔地回涌进脑海中。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来香港时,似乎也是这样的光景。

十九岁的女孩,初来乍到,不懂粤语也不懂香港那四通八达的交通线路,从机场离开,只能咬咬牙,搭了部的士,这才按着不久前从钟老爷子那里拿来的父亲住址、一路找去。

在那栋破旧的屋村前,她踌躇止步,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不住对着楼道里反光的防盗门整理着凌乱的头发,直至最后,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你好,请问陈正德在吗我是他女儿陈昭。”

陈昭重复了数遍,很快,门开了一个狭小的缝隙。

父亲的妻子、她的继母,大抵是一眼就从相似的眉眼里确认了她的身份。

可想象中自己作为“恩人”与“亲女儿”而被礼遇的微笑却并没到来,取而代之的,是那个胖女人霎时间柳眉倒竖,狠狠摆手,将门甩出的一声震天响。

她呆立在门口。

门被带上时掀起的乱风,将她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散乱鬓发,重新吹成个丧家之犬应有的模样。

这是她和父亲“新家”的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嘴脸却并不陌生。

她甚至很确信,如果自己不是苏慧琴的女儿,在大陆的那个家,对她的态度或许会更恶劣。

可她依旧不甘心。

良久,陈昭一咬牙。

倔强又执拗地,叩门、重重叩门,甚至毫不留情、一脚踢去——

“砰”。

一直从猫眼里打量她的女人应当吓得不轻。

也因此,下一秒,防盗门被“唰”的拉开。

她来不及开口讲话,只见女人如发面馒头般臃肿的脸涨红着,从门缝里挤出只手,狠狠地将她肩膀一推。

她一个趔趄。

而女人迅速缩回手,将门合拢,只留一个传音的缝隙。

蹩脚的普通话,并不妨碍扬高的语调:“怎么,还想讨债啊你以为你什么人!我们自己都养不活,家里没你的碗,滚!”

门重新被合上。

相似的情景,唯独的不同,是这一次,她听见房门里传来小女孩的哭声,和男人“呜呜啊啊”哄着孩子的笑声。

“……”

她不再吵闹,也不再踢门,只贴近门边,在那隔音并不好的门板阻隔之外,听了很久,很久。

听着里头热闹的招呼声,嘈杂的电视声,女孩的哭与笑。

她拥有过又失去的,曾渴望的,原来都给予了另一个孩子。

所以,她只能揣着兜里那仅剩的两百块港币,扭头离开。

那年她才十九岁。

却已经开始明白,贫穷的生活像是压在每一个人肩膀上的秤砣,而善意和情谊是在天平另一侧不值一提的鹅毛。

千里送鹅毛固然情意深重,可那是因为没有被生活高高吊起的比衬。

可她依旧在生活的重压里,渴望过关于“父亲”那个角色,只是被蒙在鼓里,却从没忘记过,小时候,他也曾是她在那个小家里唯一的依靠。

所以,那六年,哪怕从来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生父、每次都被巧妙地避开,她依旧每隔三四个月就“登门拜访”一次,和女人不厌其烦的争吵一次。

还会用殷红色的喷漆,画出一只,当年为了保住陈正德而与钟老爷子签合约时,曾画下的红色笨猪。

她不要钱,不要回报,但要他陈正德每次看到那只猪的时候,就想起,自己有过一个被抛弃的女儿。

这是她一生不堪回首的所有,也是他唯一亏欠她的人生,她——

“小姐、小姐想什么呢,到了,给钱咯!”

司机不耐的轻叩惊醒了她的神思。

陈昭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窗外,东区医院的招牌打眼,通体雪白的高楼内外,人流如织。

=

东区医院,在香港的一众公立医院里,水平不好不坏,唯一的特点,大概是人多,床位比早高峰还紧凑。

陈昭一路沿着扶梯爬上五楼,见多了在候诊室长椅外挂吊针的病患,还有满头是血在病房外等床位的、扯着嗓子大喊护士的——

因此,在五楼最里间的小病房里,看到陈正德躺在一张临时搭起的折叠床上,双眼紧闭,面白若纸,而只蜷缩着、占一个小角落的时候,她也并不是太惊讶。

彼时。

站在病房门前,陈昭一身光鲜亮丽的打扮,同病房的几个患者正坐在一起看着电视,听得脚步,纷纷抬头看她,窃窃私语。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

坐在“病床边”小板凳上看手机的继母,便先一步察觉到“熟人光临”,当即“腾”地站起,一身肥肉抖抖,迎到她身前。

女人脸上是她从没见过的热情笑容。

甚至迁就她,说起一口不算太流利的普通话,“你、你来了,你爸等你呢,你……”一边说,女人一边把怯生生跟在自己身后的小丫头推到陈昭面前,“这是你妹妹,陈昕——死丫头,还不叫姐姐!”

女孩看着不过十一二岁,被这么一推,迎面对上陈昭冷冰冰的眼神,叫的一句“姐姐”仿佛山路十八弯,语调奇怪又生疏。

陈昭没应。

她并不打算跟人做戏,说了句“让让”,就径直走到陈正德床边。

由上而下,她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

但如果没记错,陈正德才刚刚五十多岁,如今看起来,却已经像个老阿公。

昔日那张在工人堆里也尤其出众的脸上,如今爬满岁月痕迹,略显光秃的头顶上,倒是不乏白色的发根,法令纹深陷、嘴角下撇。

一副苦相。

继母挤到她身边,也不管人听不听得进去,便先一把掀开陈正德身上唯一的一床薄被,指着他空荡荡的裤管,给陈昭“讲解”:“他得的是骨肉瘤,好几年了,上上个月、没办法、把腿……现在又有新的毛病。”

说着,女人又去摆弄他的手,给陈昭展示那上头细细密密的针孔,“他好久没工作,我养不起,现在又要把手截掉,没手没脚,我、我……”

我要他这个废人有什么用。

话没明说,但听者有意。

陈昭转过视线,看向她,问了句:“所以,你打算让我回来,是要我拿钱治他病,还是打算趁他死、敲我一笔钱”

这话问的直白。

女人脸色随之一僵,连忙摆手,“怎么会,这怎么能算敲我问了你朋友的,你现在、现在很有钱,你爸爸病成这样,我出了很多钱的,我只是……”

陈昭面无表情地等待着她的后话,盯着,好一会儿,视线又扫过那个叫陈昕的小姑娘。

“什么朋友,”末了,她问,“我不记得我在香港有朋友。”

女人畏畏缩缩,“姓宋咯,他两年前就来找过我们,最近又来了一趟,说你混得蛮好,还给了我们一笔钱——那钱、那钱治病又花光了。”

宋致宁

陈昭眉心一蹙。

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查到自己家头上。这个宋三少,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未及细想。

继母又凑上前来:“你也知道啦,我们用钱,现在很紧张,家里有病人,我又不能上工……”

“……”

陈昭歪了歪头:“行,是不是想我把你花了的钱一五一十都还给你”说话间,作势要从包里掏钱,脸也不抬,撂下句,“可以啊。”

女人面上一喜。

盯着她的包,小声说:“也、也不多,就六十多万,你看,你给我多少合适”

“六十多万我当然给得起。”陈昭依旧在包里翻来找去,咕哝着,“对了,你把我以前的爸爸还给我,我马上就给钱,没问题吧”

“……”

话音落下,无须回应,陈昭也恰时停住了自己那装模作样的动作。

她收手,抬头,看着对方霎时间惨白的脸。

侧过脸,也看着病床上,陈正德在睡梦里依旧紧蹙的眉头。这一瞬间,却说不清楚,自己的情绪究竟更近似于同情,还是那些所谓的快意。

她只是觉得,心里沸腾了许多年的、对命运的憎恨,对家庭、对人生、对所有不该在那个年纪经历的摸爬滚打的恨,仿佛都一齐涌上喉口,上不去,下不来。

多恨啊。

多无助啊。

她分明两眼沤红,满是怨怼。

面前闪过的,却不过是自己初来香港那一夜,蜷缩在天桥下的画面。

没地住,没钱用,只能像流浪汉一样狼狈地瑟瑟发抖。

那年她才十九岁。

她露宿过,睡过棺材房,被人揩过油,在社会的最角落像只过街老鼠一样生存。

她被很多人看不起,甚至被亲生母亲看不起,唯一的、在香港的亲人,为她做的——

只有永远“新鲜”的闭门羹。

凭什么。

她对继母言笑晏晏:“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些话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从我这里揩走一分钱”

凭什么只有她才要过这样的人生啊!

她有那么多的情绪要发泄,有那么多排演千万遍、足够伤人的话要说。

可这时,她不自觉紧攥的手指,却忽而——

被轻而又轻地,扯动了一下。

陈昭低下头。

她看见的,是陈正德那张衰朽的脸。

和一瞬间,从他眼里爆发出来的惊喜和激动。

这老家伙张开嘴。

喉结滚动着,手臂发抖,一下又一下,扯动着她的手指。

而后,发出几声“呜呜啊啊”的声音。

呜呜……啊啊……

陈昭愣了愣。

不知过了多久,唤醒她神思的,却是耳畔,一声惨烈的哭嚎。

她蓦地回头,而臃肿的继母,此刻毫无形象地跪在地上,仰面大哭。

浑浊的眼泪,总也揩不干净的鼻涕,花成一片的睫毛膏。

女人嚎啕着:“他一个死聋哑鬼,吃的救济粮,工作是我帮他找,钱是我挣得多,凭什么,凭什么!我什么都得不到,人也没,钱也没!老天爷没良心——我不服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一更,补完日更=w=小钟下章出场。

知道有人不爱看昭昭家庭的事,但我手写我心,该写的我还是要写,这本书叫《一盏春光》,写的就是这个比春光还耀眼的女人,有关她的人生,她的爱情,她的自我救赎。

走不出过去的人生,难以抵达无损的快乐,而我希望她能走出去,与原谅无关,只是放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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