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切地知道我身世的真相,是在一九八零年的夏天。
那一年,我初中毕业。中考考完试以后,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哪儿都不去,整天埋头阅读有关战争题材的小说和书籍。
我自小酷爱钓鱼和游泳,按理说考完试了,正好可以痛痛快快地放松一下。而我偏偏把自己封闭起来,就连邻居家跟我最要好的四姐那小慧来找我,我也是爱答不理的。
我的反常之举,引起我母亲并非没来由的担忧。我母亲刚从大河农场中心小学校长的位置上退休,没有了教学任务,她的关注力全部集中到我的身上。我的每一个汗毛孔都能够感觉得到,她一直想跟我谈谈、深入地谈谈。我却极力回避着母亲的目光,回避着母亲所有的关切。
我母亲的眼神过于关切和温柔,面对那样慈爱关注的目光,我毫无抵抗力,一定会直言不讳地说出心中的疑惑。那样的话,也一定会重重地伤害到母亲那是我不忍心看到的。
我只告诉母亲,我考得很理想,不出意外,应该能考上县重点中学。我母亲嘴上没说,也从没有给我施加过任何压力。可我知道,她一直希望我能像邻家四姐那小慧那样,考上县重点中学,以后再考上大学。因此在学习上,我一直很努力,从没有让母亲操心过。
母亲身材娇小,语气也是极其柔和的“小兵,妈妈相信你,也不是一定要你考上重点中学。妈妈只希望你能健康快乐地成长,做一个像你父亲那样的男子汉。既然考完试了,就不要再背负任何的压力和负担,多出去走一走散散心。”
我对母亲不自然地笑笑“妈,我真的没事,你不要为我操心。我是想在战争题材的书中小说中,寻找你和我爸爸、以及你们那代人当年的身影和精气神。”
我母亲很好骗,我母亲相信了我的话,不再为我担忧,时常到石大夫的诊所去帮忙。可我的心里并没有释怀,并没有放下一切,反而愈加的迷茫和不安。
其实,我是在现实的人群中,暗中寻找我亲生父亲的身影。
我没有见过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就告诉我,我的父亲那振武,牺牲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至今埋骨于异国他乡。我是英雄的后代,我一直以此为傲、以此为荣。
可是现在,我在寻找有关我身世的另外一种答案。
我家的相框里,有我父亲那振武生前和他战友们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父亲的戎装单人全身黑白照,父亲穿着没有领章帽徽军衔的军装,腰系武装带,挎着短枪。目光如炬威风凛凛,额头上一道斜着的伤疤,平添了几分凛然之气,威武雄壮之风扑面而来。
在我父亲的遗照旁,上下并排悬挂着两把军刀。上面的一把古朴厚重,粗糙的牛皮刀鞘,形如半轮弯月。刀刃上有几处小豁口,带有冲锋陷阵砍杀的痕迹,可依旧锋利无比。
据我母亲所说,这是我家祖传的弯刀。祖辈用它开疆拓土,到了我父亲的手上,这把弯刀砍过无数日本人的脑袋。
下面的一把细长华丽,典型的日本武士军刀,跟电影里面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它的主人早已做了我父亲的刀下鬼。
据我母亲所讲,我父亲自幼习武,身体健壮高大威猛,是个冷兵器搏斗的高手,在战场上所向披靡。额头上的那道伤疤,正是在跟一个势均力敌的日军指挥官肉搏战时留下的。日本人手中的武士刀,在我父亲的额头上划开一道口子;我父亲手中的弯刀,抹了那个日本人的脖子。
那把日本人的武士刀,便成了我父亲的战利品,成为一个侵略者失败者的耻辱标志。
另有一张照片是八人合影。父亲和孟庭贵居中,张君生和金兆文分列两侧,四个人并肩坐在前排;身后依次站立着谷满仓、那振治、那振民、曹大龙。
这两张照片,都是在即将奔赴保家卫国的战场前,拍摄下来留作纪念的。
如今,照片上的八个人,只有那振治叔叔和谷满仓叔叔还生活在我的身边,生活在大河农场。其余的六个人,都牺牲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
小时候,我常常站在椅子上,怀着一个小男孩无比崇拜崇敬的心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端量着相框里的这两张照片。想象着在他们的身上,所发生的那些英雄壮举般的战斗故事。
我曾缠着母亲,让母亲讲讲有关我父亲的战斗故事,母亲总是避而不谈。我原以为,是母亲不想重提那些惨烈悲壮的战争场面,现在看来是另有隐情。甚至可以这样说,是我母亲刻意要对我隐瞒着什么。
因为我敢百分之百地确定,那振武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我承认,我小时候内心粗野思维简单,并没有考虑到显而易见的疑点那振武牺牲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而我是在一九六五年出生的,时间上整整相差了十几年,他如何能成为我的父亲
另有一种缘由,让我以前从不怀疑母亲的说词。我虽然自幼没有见过父亲,可我从不缺少父爱。大河农场有十三个我父亲手下的兵,他们每个人都对我关爱有加,甚至超过对待他们自己的孩子。我骑过他们每个人的肩膀,这并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得到的特殊待遇。
一直到现在,我初中毕业,我母亲退休,我的心智突然开窍,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
可我却无法去怀疑母亲,母亲一直单身,独自把我拉扯大,给予我一个母亲所有的关爱。我怎么能、也不该去怀疑自己的母亲,更不能无中生有地去考证自己的亲生父亲。
长到十六岁,我第一次尝到了苦恼的滋味。
见我整天不出屋,一直闷闷不乐,四姐那小慧硬拖着我走出家门。我父亲手下的十三个兵,平时一同劳作,逢年过节又时常聚到一起,因此孩子们之间的关系也非常好,都以兄弟姐妹相称。而我和那小慧的关系尤为密切,有时候我感觉就像是亲姐弟一样。
站在复州河的河边,我向四姐那小慧吐露了我的心事。那小慧听了十分震惊,原来她也没有留意到我身世上明显的疑点。
我让那小慧通过她的父母,暗地里侧面地了解一下我身世的真相。那小慧的父亲那振治,现任大河农场的场长;那小慧的母亲林启月,参加工作的年头更早。两家又是多年的老邻居,他们都应该对我的身世有所了解。
那小慧答应了,我躲在家里等候她的消息。第二天一早,我母亲出门后,那小慧跑来找我,告诉我说,她从她爸妈那里什么也没有问出来,她爸妈避而不谈。奇怪的是,她爸妈好像一夜没睡好,一直在小声嘀咕着商讨着什么。
我想,这可能是上辈人集体的秘密,也可能是我的身世过于敏感,一旦解开会对我和我母亲造成不好的影响。我决定不再打探自己身世的真相,也不准那小慧再去打探,免得别人去说三道四,引起我母亲的不快和不安。
当天傍晚,我家突然热闹起来。先是我母亲和林启月婶子走进家门,接着是那振治叔叔和那十二个老兵走进家门。后来,开诊所的石大夫和那小慧也受邀来到家中。
场面真够大的,难道是要揭开有关我身世的真相我惊愕地看着他们每一个人。
以那振治叔叔为首的十三个农场职工,他们或蹲、或坐、或站立,不善言谈,只默默地抽着烟。苍老黝黑的面庞,以及长满老茧的大手,与普通的农民并没有二样。
有时候我很难想象,他们打过鬼子、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曾经是侦察兵、机枪手、投弹手、神枪手经历过战火硝烟的洗礼与考验。
我只能这样说,他们是战场上九死一生的老兵,是一群走下战场的农民。
我母亲依然平静,热情地给每一个人倒着茶水。林启月婶子不同于以往的关注的目光,慈爱地在我的身上流连忘返这让我难以接受。
平时不大关注我的那振治叔叔,此时更是沉默不语,完全忽视我的存在。
那振治叔叔和林启月婶子夫妻俩对我态度的巨大反差,让我更加地迷惑和不安。
那振治叔叔尚且如此,那十二个老兵也跟着集体沉默。就连平时跟我最为亲热要好的谷满仓叔叔,也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象征性地安慰了一下。
今天的气氛有些异常,完全不同于平日相聚时那样轻松和热闹。只有四姐那小慧坐在我的身旁,握着我的一只手,跟我一样期待着最终谜团的揭开。
倒完茶水,我母亲放下暖瓶,站到我的面前,语气依然柔和“那小兵,你长大了,有些事情是时候告诉你了。今天当着你的这些叔叔们的面,妈妈告诉你,你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不过,你要先听我们大家讲故事”
听完故事,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动着,内心所受到的震撼如同火山爆发,不再纠结谁是我的亲生父母时光流转岁月无情,当我也成为一名老兵的时候,当年那十几位给我讲故事的老兵,一个接一个从我的身边逝去,只给我留下这个故事。
现在,我把这个故事复述给大家听,领略一下抗战老兵的艰苦卓绝和战斗风采。 ,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