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溪抱着狄小禾,周围巴掌大的小阵旗在穿堂而来的风声里簌簌作响。
苏君浩和钱承秀两人各捏了繁复的手印,嘴里喃喃默念着法诀,大约过了两三分钟的时间,苏锦溪直觉怀里的狄小禾骤然变的无比冰凉,简直寒气逼人!
顷刻间,狄小禾整个人被一片黑雾包裹起来,像是被困在蚕茧之中。
那黑色的雾气不像平时所见那般均匀透明,而是像一缕一缕的烟雾,被人撵成一条一条的丝线,丝线飞速将狄小禾团团困住。
苏锦溪的反应很快,在丝线变成的蚕茧包裹到狄小禾脸上的时候,苏锦溪当即立断,挥手便伸进丝线里拉扯!
钱承秀低喝一声:“稳住。”
那丝线仿佛有着意识一般,竟然跟苏锦溪展开了一番斗争,丝线似乎还带着电,给苏锦溪的手心以极不舒服的感觉,又像是无数的针尖对准苏锦溪的手心不住地刺入。
然而苏锦溪狠狠地抓住那被她破入一个缺口的线团,她知道,如果自己此时松手,那么这些丝线会光速汇成一个无缝的蚕茧!
蚕茧的意图很明显了,就是要将狄小禾吞噬掉。
蚕茧正是虚影的幻体,它像是菟丝花一样,必须有所扶持供它借力,否则,任凭它有通天的大能也无法倾泻。
“抓紧了。”苏君浩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此刻,苏锦溪才发现,原来暗自发力的不止是她,钱承秀和苏君浩都在挥霍自己的法力,以一种特殊的玄力,通过普通人看不见的维度,对狄小禾身体里的虚影进行抽离!
直到此刻,苏锦溪才猛然发觉,钱承秀的修为比自己高太多。
因为这种抽丝剥茧的抽魂法,若非是真正金牌段位的实力,绝对是无法驾驭的起的。
狄小禾在昏睡之中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虚影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
她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可怜的老鼠,人人喊打,人人唾弃,然后有一天,一个影子要给予她无上的威力和无匹的荣耀。
她答应了,同那个可怕的样子签下了血契。
从此,再无人能在虚影相伴时欺辱她、侮/辱她,这道影子,有时候甚至会对她说说话,缓解她不为人知的孤独。
虚影每一天,都递给她一根刺,装饰在她的周围,教唆她以尖利的刺对抗这个无情的世界,一天一天过去了,虚影给她种下的刺越来越多,越来越毒。
直到她从一条人人可杀的老鼠,变成了人见人躲的刺猬……
而梦中的狄小禾并不开心。
因为在她梦中又看见了那个光风霁月,惊艳了她整个岁月的少年。
少年有最温柔的笑颜,冲着她走来。
梦中的那只小刺猬,好期待啊……
她以为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刺猬,少年朝她迈出了第一步的时候,她便像箭一般冲出去,冲进了少年的怀里。
少年带着宠溺的笑容,脸上是无比的怜悯,就像是天上降落的神祗。可是这怜悯之中,竟还有一丝痛苦和挣扎。
“承秀哥哥,你怎么了呢?”
小刺猬抬起小小的爪子,想要摸摸少年的脸,惊觉自己满身的毒刺。
低头看时,泪眼凝结,不知不觉,满身的刺,已将少年干净不染尘寰的衣衫刺的千疮百孔。
鲜血从少年雪白的衣服里溢出,少年眼角仍是慈悲。
“别怕,哥哥来了,就不会丢下你。”
那只小刺猬啊,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错,天大的罪,罪不可恕。
它想收起自己满身的毒刺,可是却做不到了。
它试图从少年的怀里挣脱,可是却只是刺伤少年更深。
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又该怎么办呢?
小刺猬哭泣了起来,迷茫,无助,凄凉……
直到眼睛模糊,少年的影子也渐渐模糊成一道时光里的光与影,看不真切了……
他怎么了?
被自己的毒刺,伤害了么?
小刺猬不敢乱动,揉了揉眼睛,想要将眼前的少年看清。
可是,眼前的景象,却越来越是模糊。
甚至连光影的浮动,都越来越暗。
直到眼前,沦为一片彻底的黑暗。
“承秀哥哥……”
小刺猬惊恐地叫喊着。
无处安放的手胡乱地挥舞,却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收入掌中。
那个同样温柔的和记忆里重合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哥哥在。”
“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狄小禾从梦中醒来,就感觉到自己冰凉的手被人握着,她知道是钱承秀。
此刻,因为虚影被抽离,所有的特异功能都弃她而去,而经年累月被虚影共用的身体,也因为流失了太多太多的养分,快速地衰老下去。
此刻的狄小禾,已经满脸褶皱,像个七十岁的老太婆。
她的眼睛,没有特殊能力的加持,已经成为普通的失明者,看不见了。
狄小禾沉默良久,也没有动,钱承秀只觉狄小禾的手越来越冰凉,竟不由握紧了些。
“天黑了么?承秀哥哥。”
钱承秀神情悲切。
在虚影被抽出后,狄小禾睡了一整天。
此刻,窗外阳光透进窗户,屋内一片阳光明媚,一看就知道,屋外是个好天气。
钱承秀沉默片刻,苏锦溪和苏君浩就坐在宾馆房间的椅子上喝茶,而何老头很不情愿地用静音看电视。
钱承秀道:“黑了。”
狄小禾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
她也感觉自己的手像冰凉的石头一样,可是手上传来的被温暖覆盖着的感觉又是那样的清晰入心。
如果可以,她多想这样的时刻久一点,更久一点。最好是能够到海枯石烂。
可是狄小禾却抽出了手。
问道:“那个……虚影呢?”
虚影虽然棘手,但钱承秀和苏君浩两个高阶猎玄师在这里,也不是不能对付。它现在,因为太过冥顽,还在钱承秀的炼魂瓶里接受熔炼。这样的厉鬼,一时半会儿不能被彻底熔炼,虽然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但是如果它真的彻底自暴自弃,想要玉石俱焚的话,也仍有能力。
所以,虽然虚影暂时被囚禁了起来,但是仍然是有点危险。
钱承秀道:“你不必担心这些,虚影再也不会困扰你了。”
见狄小禾迟迟又不肯说话,望着她年纪轻轻,却垂垂老朽的脸,钱承秀的眼底除了怜惜,还有深深的自责。
狄小禾忽然抬起了手。
她似乎是想要去摸自己的眼睛,她似乎,没有相信钱承秀说天黑了。
又或许,是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太过明媚温暖,即使她看不见,也感觉到了。
可是她的手,刚触碰的自己的脸。
脸上的神色,忽然怪异了起来,在众人看来,哪有什么少女的颜色,只剩下深深褶皱忽然汇聚起来的狰狞。
“啊……我的脸……”
狄小禾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一手捂住自己的脸,一手在自己的脸上探寻,摸索。
她没有眼睛,此时不能够通过她的瞳孔看到她情绪起伏的炽烈,可是她浑身颤抖,狰狞的脸上依然能够看尽惶恐和仓皇。
“承秀哥哥,我的脸怎么了?!”
钱承秀在她的身前坐下,拉住她一只手,说:“小禾。你的脸没关系的。”
那是那何老头却不知道是好心解释,还是看热闹忘乎所以,啧了一声说:“小丫头,你的脸啊,多半是被那妖怪给毁了。老头子今年七十,你的脸,看上去比我还老啊!”
手上传来粗糙的褶皱感,比小时候上山拾柴,摸到的树皮还要粗粝。
狄小禾忽然抽噎:“我再也不像个人了,我是真的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了……承秀哥哥,你不如杀了我?我瞎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也变成这样的一个老怪物……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承秀哥哥,你是个好人,你这我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最好,最好的人……”
狄小禾喃喃地念着,捂着脸,头发披散下来,看上去阴恻恻的,“承秀哥哥,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都可怜我……现在,我成了一个大坏人,你竟也不为难我,可是这些都是我自讨苦吃,跟厉鬼做交易……沦为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小稍,根本不值同情。”
狄小禾说着,摸摸索索地下床,刚落脚,就栽了个跟头,一趔趄,被钱承秀抓住。
何老头乜斜着一只眼睛,实在想不通,这样一样老妖婆一样丑陋奇怪的人,能够被他奉为大仙的钱承秀这般关照。
可是下边,钱承秀说出的话却惊的何老头差点从床上滚下去。
“小禾。模样变了,又有什么关系?你要是不想出门,就在家里。我养你。还有承允,想必他也会照顾好你。”
别说何老头惊了,就连苏君浩都不由多看了钱承秀两眼。
苏锦溪更是微微皱起了眉头,深深地盯住了狄小禾。
她似乎理解钱承秀,又似乎不太理解。
狄小禾捂着耳朵,连连摇头。
刚才梦中的情景再一次冲击她的脑海。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呢?她何德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