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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西夏 032露中生

作者:九栴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4-09-18 01:25:27 来源:就爱谈小说

到了半夜,雪下得更大了。

朔风呼啸着,带着冰雪的寒意袭敛大地,一直以来,它以为这世上最能探知它寒冷的是人,可人们却唯恐避之而不及。

“燕珺阿移”

迷迷糊糊中守在床边的德明突地惊醒,下意识地唤了一声,“父王”

他以为继迁醒了过来,连声呼唤,“父王”

可是仍无应声,想必他是在呓语吧。

德明望了望继迁,又望着窗外那大雪,忽然记起当年继迁带他去山里打猎,也是在这样的大雪天。那个冬天是温暖的,这个冬天却冰冷彻底。转眼间,自己长大了,他一直依靠的人却要离开了,世间所有说好的不离不弃,不过是痴心忘语而已。

人往往试着取暖回忆,可回忆往往无香。

“阿移燕珺”

微弱的呼唤声将德明从恐惧的沉思中惊醒,可他仍旧闭着眼,德明为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渍,不知他是做了怎样的噩梦。

“月月月月”

继迁突然睁开了眼,可能是感觉到左眼残缺的疼痛吧,他嗯啊呻吟了两声。

刚才他又梦见了地巾泽那一幕,和妻母、月月走失的那一幕,熊熊大火把他包裹着,灼烧着他,还好,这只是梦而已,可这个梦,在当年却是不能再真的事实。

看着继迁空洞的眼神,德明别过脸去,倔强地收敛了眼泪,深吸一口气故作平静,转过脸笑着轻声呼唤道,“父王”

说着缓缓探向继迁的手,就像是在走一段艰难的旅程,抵达终点时,触摸到的是一双长满老茧的手,粗糙得像岩石上的裂纹,像刀一样割人,像屋外的雪花一样冰冷,那阴阳相隔的恐惧渐渐攀爬,直到吞噬了他的心,他害怕极了,他害怕他的身

体就此冷却,他还年轻,才四十一岁。

他情不自已地呼唤道,“父王”

那种若隐若现即将离去的痛,和所爱的人被伤害的恨交织在一起,他哽咽着、呜咽着,再也无法藏住自己的悲伤,都说杂陈五味子,悲欢离合怨,人生五味,以离最深又以离最浅,正是这种极深极浅的撞击,更让人难受。

继迁气息微弱,唤着他的乳名,“阿移”

“父王”

继迁听到声音,睁开一只眼看着德明,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他当年出走地斤泽的时候,也是跟他如今差不多的年纪。他眼看着他从一坨红红的肉球一样的小东西长成翩翩七尺男儿,他虽然从小跟随他南征北战,可是得益于张浦的教导,他却丝毫不显粗粝,反而处处彰显出一种儒雅之气。

可是,如今危机四伏,吐蕃回鹘向来与弥雅向来不和,他担心,手下这些动手不动口的族长不会轻易臣服于他,“阿移,我走后,你要,及时与大宋、还有契丹修好特别是大宋答应我”

德明点点头,喃喃的应着,“我答应你,父王”

继迁得到他的确认,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突然,他猛地闭上眼睛,鼻头一翕一合,额头拧出一道道沟壑,像在忍受剧痛一般。

“父王,父王”

好像此刻除了呼唤他的名字,德明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他做什么。

人生最大的无奈是看着自己所爱的人痛苦不堪却无能为力,想为他承担,却不能减轻他分毫痛楚。

“父王,父王”

过了好一会儿继迁才又缓缓睁开那只眼,“如果上表一次不同意,你就上表第二次,第二次不行,就第三次”德明不住地点头,眼眶已经装满晶莹的泪花,随着脸颊滚烫地落下。

继迁的眼神渐渐

涣散,残存的目光却盯着墙上挂着的鎏银铠甲,几乎每次在刀枪剑影中求全都受它庇佑,它已经不再只是一件身外之物了,而像他的战友一般,如果他不离开,它也许还会陪他完成更伟大的大业,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生命将会在刚过不惑之年戛然而止。

“德明”

他又颤颤巍巍地在床边探索着德明的手,德明主动握上去,兀地,继迁压低声音断断续续说着什么,德明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不住地点头。

“你放心吧父王”

话音刚落,眼泪却像疯涌而来的黄河水,不可抵挡,又像大漠的黄沙,扑打着刺痛着眼睛,疼得无法言说。他慢慢地阖上了双眼,在脑海里画出他的样子,这就是他的父亲,如今心里还装着他的以后,装着弥雅的以后。

从记忆里,他就一直跟随着父亲在枪林箭雨中穿行,那时候,马背就是他的摇篮。

德明从没有像此刻这样静静地望着他,可却是隔着眼泪,那般模糊的他。

“继迁王”张浦拖着身子缓缓移动着,他红红的双眼,在看到继迁的那一刹那眼泪喷涌而出,一脸横纹兜着满脸泪花。

继迁再次睁开了眼,看到了陪他一辈子的老友,“张浦,你哭起来可不怎么好看”

张浦一听,心里更不是滋味,“继迁王”

继迁笑了笑,“张浦,你和我一起出生入死多年,我们已情同兄弟。德明刚出生就没了娘,从小就跟着我东躲西藏,风里来雨里去,吃了很多苦。”

张浦不住地点头,不时地扭过头去背着继迁,听他继续断断续续地说,“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就如同你的孩子一样,你以后、以后,要尽心辅佐他,不求与辽宋抗衡,但求保住六州城,西取河西甘凉二州,那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张浦

泣不成声,他本是宋人,他的父亲当年因拥护太祖之子太子赵德芳而得罪了朝廷,被贬西陲之地。西疆常年动荡不安,恰逢吐蕃部族作乱,他父亲惨死,年仅十多岁的他趁乱随着难民仓惶北逃,刚好碰到李光俨一行人正在巡边,继迁那时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他见张浦饿得有气无力,便从他的小马儿身上取下一块肉干递给他,张浦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接过肉就疯狂往嘴里塞,囫囵吞枣咽了下去,不料那硬硬的未经咀嚼的肉干却卡在了喉咙,李光俨忙命人救助,谈话间李光俨发现他虽然年纪轻轻,却出口不凡,于是把他留在身边。

继迁扭头看着周围嘤嘤哭泣的人们,他一生风刀霜剑,为了生存,他做了多少错事,一面委曲求全,一面虚与委蛇,杀人无数,做了多少不愿做却不得不做的事,在颠沛流离的生活里他早就想过自己的死法,那应该是暴尸荒野,无人收尸的场景。可他何其有幸,在弥留之际还能感受亲人的温暖。

他的眼神不知不觉落在儿媳未慕霜旻那微微隆起的腹上,嘴角扬起一丝笑意,贺兰山是弥雅的脊梁,黄河里的水就是弥雅人的乳汁,而那浩瀚起伏的大漠,就是弥雅人的血肉希望他那从未谋面的孙儿也能读懂,因为只要生命延续,他的梦想就不会结束。

他仿佛看到旌旗在烈风中飞扬,他仿佛听到雷鸣般的战鼓齐扬,看到了他当年流亡途中经过的那片浩瀚的沙海,在征战途中路过的芦苇地。他仿佛看到阳光随着骏马在原野上奔跑,看到那群被阳光晒得发亮的小伙子在沼泽里拿着长戟叉鱼,他们的脸上绽放着幸福的微笑。

他仿佛仍能听到他当年对着贺兰山发下的旦旦信誓,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这个别人眼中的流寇。

突然,他像点头似的急促呼吸,可是只见呼不见吸

脸呈绀色。

“父王父王”

德明用力地呼喊,多希望自己能代替他受这份罪,渐渐的,继迁眼神黯淡了下去,身体也沉了下去,人生如同朝露,生死就在此一呼一吸间,可此刻的悲痛也在一呼一吸之间,德明的心像被风沙肆掠着,感觉不到痛楚,却万般难受,眼泪模糊,许久,才敢透过泪眼看他的遗容。

霜旻上前为继迁整理,这才发现他的手里握着一本册子,他拽得紧紧的,像是怕谁给夺去了一般,霜旻疑惑地看着德明,德明踌躇了半刻,正伸手尝试着去拿,继迁却像听懂了般突然松手了。

人生如梦,转瞬枯荣。

“父王”德明多么希望这都是假象,他不是真的离他而去了,可是他是真的去了。

御医把新絮放在继迁的口鼻间属纩,他的气息像是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无力扶起轻盈的柳絮。

德明拿过那本册子,只见那是一本新装订的月月乐诗。

张浦老泪纵横,颤抖着捧起来,“这还是西平王让我整理编录的,记录的是一年十二月的物候和人事”

德明半信半疑,打开书,开篇是和南北朝杨炯的十二属诗

鼠迹生尘案,牛羊暮下来。

虎啸坐空谷,兔月向窗开。

龙阴远青翠,蛇柳近徘徊。

马兰方远摘,羊负始春栽。

猴栗羞芳果,鸡砧引清怀。

狗其怀屋外,猪蠡窗悠哉。

还有礼记月令的一些摘句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其虫鳞。其音角,律中大蔟。

德明难以相信,从不舞文弄墨的父亲,竟然会让张浦编辑书册。他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一面可他再也不会知道了。

继迁不像夏侯淳那样幸运,夏侯淳当年在被高顺部下曹性暗算射中左眼后,连箭拔出眼球吞进肚里,捡回了一条命,之后的人生也屡立战功拜将封侯。

人之一生,涓若露重,空洞五阴,虚豁四支。

可每人的一生都是不同的,继迁虽然英年早逝,可这一生也算无憾了,他用二十多年夺回了祖先的定难五州,又西取灵州、凉州。他不是一个好人,对于他这种整日刀尖舔血的人来说,感情都成了一件奢侈物,他曾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和母亲被人掳掠,烧杀无数大宋的百姓和部下,好似有他的地方始终都是硝烟都是灾难。别人背叛他,他自己也背叛别人。

继迁的一生戎马倥偬,经历了无数的战败,无数次处在生死关头风口浪尖,可是,他都坚持了下来,从没想过要放弃,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心中的那个渐渐模糊的信念,他坚持了它一生,没人能了解那个信念是什么,是拓跋家族的荣誉是弥雅人的尊严是个人的荣辱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是有些人心中的魔鬼、无赖、小人,也是有些人心中的统领、英雄。

所谓的英雄,有英雄的开端,英雄的一生,可未必有英雄的结束。更何况,某些人原本就不是什么别人眼中的英雄,他只是那年那月,恰好来过。

黔首石城漠水畔,

红脸墓冢白河上,

高弥雅国在彼方 ,无防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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