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听闻林正天说林书雅要回来瞧她, 林晚照是诧异的。
林书雅本就看不上她, 当年为着郑衍的事,更是恨不得她死。可如今再恨,至少表面上也要同王氏一样,对她客客气气的。
看不惯她又干不掉她, 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林晚照倒不担心她使坏, 毕竟自己已非当年的吴下阿蒙,就是不知道郑衍会不会陪她回娘家。
对于郑衍, 林晚照的心情要更复杂一些。
人都是拜高踩低的。
沈眉还在时, 林家人尚不待见,等她一走,便是连个下人都能给林晚照脸色看。整个林家, 除开刘妈,几乎没人将林晚照当小姐看, 只有一个例外。
这个例外, 便是郑管事的儿子, 如今林舒雅的夫君,郑衍。
因为他爹在郑家做了多年的管事, 林正天自己又没有儿子, 一直将他视他为半子, 府里上下从未把他当下人看, 待遇比林晚照这个正经的小姐都好。
原身不懂,林晚照是当年醒来忙着安排刘妈,没功夫去想。此时略一思索, 很容易就想明白了
林正天一早就打的是招赘的主意。
不然再亲,郑衍一个外男,如何能在郑家随意走动
明白了这点,其他疑惑也就不难解了。
比如说在这个重男轻女的时代,林正天只有两个女儿,竟也不急。
比如说林正天为何对郑衍格外上心,郑衍从启蒙到后来请先生执教,都是他出的银子。
比如高傲如林书雅,受王氏影响最为看重门第,可为什么会点头嫁给下人出生的郑衍
就算郑衍中了进士做了官,也改变不了他爹是林家下人这一点。
林晚照想通这些,也就不怪林书雅要气得跳脚了。原身是委屈,究其原因,这场悲剧的落脚点在于郑衍。
原身自小被关在偏院,除了郑衍,所接触者唯有刘妈,如何能看得明白其中的关窍。
她不明白,郑衍作为受益人却不可能不明白。既如此,还对原身说要娶她,这不就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么
妥妥的渣男无疑了。
别人家的渣男她没兴趣料理,只要不惹到她跟前来就好。
这一夜林晚照躺在床上,明明很累,却没有睡意,脑子里都是当年在林家的事。
起床后花婶儿送洗脸水进来,看见她眼下的青色,可心疼坏了。
一边给她整理衣裳,一边问道“夫人这是一夜没睡么”
“睡不着。”林晚照说完,打了个哈欠,苦笑道“我还不如茂茂了。”
儿子不择床,她这个做娘的倒认起生来了。
床很大,被面是绸缎缝制的,里面的褥子也晒过种种细节都彰显了王氏的用心。
可不知怎地,就是感觉不对,果然是别人的床不好睡啊。
花婶儿“等去那边用过饭回来,夫人再补个觉吧。”
林晚照点点头“嗯。茂茂起来了吗”
提到茂茂,花婶儿笑了“早就起来了。昨日天黑没瞧见,这院子竟还种了两株樱桃,今早起来一看见满树的红果子,就要爬上去摘,可把刘妈吓坏了。”
茂茂自小是放养长大的,下水捞鱼上树摘果,皮得像个猴子样,刘妈哪里见过。
林晚照眼里闪过笑意,刘妈以前是如何紧张她的,眼下就如何紧张茂茂。不,比当年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花婶儿“二当家没让他上树,正帮他呢。”
叫她说那就不叫树,还没她拳头大,如何禁得起爬,摔着哥儿怎么办。
正说着,茂茂提着篮子跑进来“阿娘,阿娘,樱桃。”
林晚照一眼就看见篮子里青红相见,对后面跟进来的薛飞说“红的你摘了也就罢了,还没成熟的你摘它做什么,胡闹么。”
薛飞不以为意“红了也不能吃,我刚尝了,酸得紧,既这样留着做什么,索性摘下来给茂茂扔着玩儿。”
果树挂果后,有经验的老农会将位置不好的、长得不好得,都剪去。每一枝上的果不能太多,这样剩下的才能长好。
有舍有得,否则全留下来,看着多,却都不能长好。
林晚照失笑,摘都摘了,多费口舌也没用。
林家虽是商贾之家,但林家大小姐却是个爱附属风雅的,为着应景,这映月阁里每到一个季节,都有相应的成熟的果子。
但都能看不能吃,为的是饱眼福。
现下这两个土匪来了,怕是都要遭殃了。
还没轮到林书雅心疼,王氏派来传饭的婆子看见一地狼藉,先抖了抖。
谁人不知大小姐宝贝这些果子,别说摘了,便是掉在地上也是不许捡的。
在她出阁后,也有那手痒的下人,见着没人摘了一些。不知怎地被王氏知道了,很打了顿板子,自那以后这些果子再没人敢碰。
可眼前,青的红的撒了一地,再看树上,连枝桠也断了一些。要是让王氏知道了,那还得了。
婆子打了个唐突,忽然听见一声低沉的喵呜声。
有猫
王氏明令禁止过家里不许养猫,婆子纳闷地抬头一看,不期然对上一道冰冷的目光,登时两腿发软。
那,那是豹子
目光落到地上的半截鱼上,再一看豹子脸上的血迹婆子一下子冷汗就出来了,顾不得传饭,转身就去禀告王氏。
进门没看到王氏,先看到林正天。
林正天往她身后看去“不是让你去叫二小姐过来用饭人呢”
等婆子把看到豹子的事一说,他蹭地站起来“什么豹子哪里来的豹子”
拔腿就要往外走,点了几个旁边的随从“你,你,你,拿上家伙跟我来。”
眼下重要的不是这畜生从哪里来,别让它伤到里面的人才是要紧。
报信的婆子在前面带路,一行人疾步往映月阁去。
还没进院子,远远就听见小孩子的笑声。林正天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瞧这架势应该没事了。
也是,青峰寨的二当家可不是吃素的,就算有豹子,他也不在话下。
不过很快,林正天那悬着的心再次提了起来,脸色大变。
因为一进院子,他就看见婆子口中的豹子慵懒地躺在人怀里,还不是别人,是茂茂。
与此同时,听到脚步声的煤球骤然睁开眼,慑人的精光直逼门口的林正天。
林正天膝盖一软,要不是旁边的下人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几乎站不住。
他吞了吞口水,颤抖的手指指着茂茂说“快,快放下,那畜牲会咬人。”
和煤球玩儿正高兴的茂茂抬起头来,笑容不在,面无表情地看着来人“你是谁”
林正天说“好孩子,我是你外祖父。你先把那畜牲放下,放下咱们再说。”
茂茂偏着头打量他“外祖父我没见过你,不认识。还有,它不是畜牲,它是煤球。”
林正天一头雾水煤球煤球是什么东西
不过管它是什么,先放下来才是正经。
然而茂茂无动于衷,林正天一行也不敢硬闯,怕豹子受惊伤人。
一人一猫站在院中,竟隐隐生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屋里的林晚照等人听到对话走出来,一看这僵持的场面,心下了然。
煤球比普通家猫大,又有一身斑点,远远瞧着不就像头威风凌凌的小豹子么
自下山后,除了那个老猎户外,其他人看见它的第一眼,都会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头小豹子。
林晚照笑着对林正天行了个礼,叫了声父亲,解释道“父亲不必担心,这不是豹子,是茂茂从小养大的猫,不会伤人的。”
说完,对茂茂招招手“过来,见过你外祖父。”
映月阁里,打豹子变成了认亲。
这边厢,里头的王氏听到动静出来一看,屋里哪里还有人不过不用想,也知道是映月阁那边在作妖。
昨天大鱼大肉送过去没多久,就听闻那边自己开了火,不是下她脸么
王氏看了旁边的张妈一眼,张妈点头会意,出去问门边的小厮。
回来同王氏说“不知从哪里钻了只豹子进去,老爷带人过去打豹子去了。”
王氏冷冷一笑“打他敢吗”
林正天是关心则乱,王氏可没有,一听就知道那豹子是人养的。
渔阳怎么可能有豹子,自然是有人带来的。
昨日那土匪提着一个被黑布罩着的东西,现在想起来,可不就是豹子么,否则怎么会遮遮掩掩的。
张妈不解“怎么会”
王氏懒得和她解释,只说“你瞧着吧,等会儿说不得就当祖宗供起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果然没多久,就有下人过来说,老爷让送一些生肉过去。
王氏看了一眼张妈“这不就来了”
张妈赔笑道“也不一定就是喂豹子的。”
这会儿回过味来,知道那豹子定是二小姐一行带来的。越发不敢小觑。
别人养猫养狗,她养豹子,果然是能在土匪窝里活下来的丫头,凶悍
王氏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她明明留了人在那边,为何昨日没人来报,还是传饭的婆子今早看见后才知道
就算是收买人心,这才一晚上,她留下的四个人中,有一个可是跟了她好几年的。
王氏当然不知道,那几个人一留下,就让花婶儿的下马威给震慑住了。
被这小插曲一耽搁,早饭自然也就迟了。
用完饭回到小院,刘妈眼珠不错的守着茂茂,林晚照则上床补觉,薛飞还去县衙,问于重远给茂茂找先生的事。
至于花婶儿么在厨房,不过不是一个人。
不大的厨房一下站了五个人,登时满满当当。为首的是花婶儿,站在对面的是王氏指给他们使唤的人。
花婶儿满意的摸出银子递过去“你们做得好,夫人是看得见的。夫人知道你们在林家的日子不短,也不让你们为难,只像昨日这样,管好自己的嘴就好。”
昨日王氏一走,花婶儿趁着林晚照和奶妈叙话,就把几人叫到旁边提点了一番。
告诉他们夫人喜静,且最讨厌饶舌之人,若是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让映月阁里的事传出去个一字半句,她有的是办法帮她管住嘴。
几人本就吓得不轻,无不唯唯诺诺点头应下。
花婶儿在青峰岭多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流言蜚语就逼死的小寡妇,一身慑人的霸气不说,横眉冷眼时尤其吓人。
大户人家里多的是口蜜腹剑表里不一的人,花婶儿为了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能做到,故意将煤球放了出来。
因为除了他们知道煤球是猫,其他人都会以为那是豹子。家里出现了豹子这么大的事,若是有人嘴不严,这消息过不的夜就要传遍。
瞧早上林老爷带人来的阵势,显然事先是不知情的,也就说明这几个人没往外传。
给个巴掌给颗糖,考验通过了,适当的奖励也是要有的。
那边王氏等了两天,不仅没等来半点消息,让身边的张妈去问,还被软钉子搪塞回来,也就知道她派过去的人不中用了。
如此又过了一天,等林晚照试探着提出想要自己开火,两边分开用饭,王氏也就欣然点头同意了。
既然不能奈她何,索性眼不见为静更好。再有一个,林书雅提前派人来说,不日就要到渔阳。
眼下映月阁被这窝土匪占了,她这几天忙着把另一个比较大的院子收拾出来,好给女儿一家住,哪有功夫同他们演戏。
林家佣人整日忙进忙出,花婶儿自然看在眼里,对林晚照说“林家大小姐怕是不日就要到了。”
林晚照不以为意“回来就回来吧,只要不主动招惹咱们,那就相安无事的过日子。”
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好久没这么闲着了,还真有些不习惯。菜都买回来了你给我帮手,我亲自下厨,咱们做一桌,好好吃一顿。”
茂茂喜欢的薯条鸡米花,薛飞喜欢的酱大骨和煲仔饭想想都要流口水了。
林家的菜好看是好看,就是味道么差了点,几人这几天都没吃好过。
眼下终于可以吃到心怡的饭菜,一顿如何能够一连两天,映月阁上空的炊烟就没断过。
薛飞目光落在院子一角那胧苍翠的竹子上,吞了吞口水“大嫂,我想吃竹筒饭了。”
林晚照扬唇一笑“吃。”
到底对薛小飞心存内疚,所以吃食上向来对他有求必应。
林晚照一声令下,薛飞登时起身,脚尖一点从窗户飞了出去。
几人在小院捣鼓吃食,全然将林书雅今日回家的事抛诸脑后。
林书雅久等不见人来,咬牙切齿的将手绢一甩,蹭地站起来往外走“她不来见我,那就我去见她。”
还没进院子先听见乒乒砰砰的声音,林书雅越发暴躁,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了。
进门没见人,残枝败叶先撞入眼帘。
林书雅隐忍多时的火气再也压抑不住,扬声冷笑道“知情的道是家里来了贵客,不知道的还当是土匪下山抢劫来了。”
“贵客不敢当,土匪倒是真的。不过抢劫就说笑了,大姐要不乐意,小妹这就给你腾地方。”
伴随着明媚的声音,一张久违的面孔从厨房探出来,熟悉又陌生。
林舒雅抬头看去,然后呆了这是土匪婆子
岁月没在她脸上留下半点痕迹,反而比当年更加美丽。
林晚照继承了她娘沈眉的五官样貌,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大了更是。但美则美矣,没有精气神儿的支撑,就好比一个花瓶。
眼下却完全不一样了,这感觉,就好像是常年长在阴雨中的花朵,经过阳光的洗礼,焕发出神采,分外娇艳夺目,让人移不开眼。
此刻,她神情淡然地站在那里,嘴角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明媚照人。
怎么可能林书雅仿佛被人迎头一棒,震惊地无以复加。
时隔多年,两姐妹隔空相望。
一个珠翠满头,一个荆钗布衣;一个呆若木鸡,一个淡然自若;一个咬牙切齿,一个眉目含笑。
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形成鲜明的对比,败下阵来的,却是刻意装扮、有备而来的林家大小姐。
这一刻,林家的下人们隐隐懂的了什么。
气势从不是锦衣华服撑出来的,而是自身散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