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深秋, 落叶与都城之内俯拾皆是, 卫皎阁楼尽处, 临着西院的那一株芭蕉, 忽又枯死了。
卫皎所住的闺阁,于东院偏西, 微妙地介于薛淑慎与卫绾之间, 与住处同样微妙而尴尬存在着,
便是卫皎与二人之间的立场。眼看那被卫绾精心照料的芭蕉枯死,卫皎的心头这几日也蒙上了阴翳,生出不太妙的预感。
薛淑慎终于得来了蜀郡萧氏的回音, 大喜,只是不知为何, 许是她办事高调, 洛阳人多嘴杂,这桩婚事,尚未板上钉钉,便已彻底宣扬了出去。
此时太子殿下携卫绾才离开洛阳不过四日,人言可畏的都城之中,忽传遍了卫家与萧家这门亲事。
尽管如此, 薛氏依旧没觉出半分不对,依旧每日笑语盈盈,坚持与蜀中林老夫人书信往来。
但她的笑容在脸上挂了不到半月, 洛阳城中,关于卫、萧两家婚事的传闻, 却彻底地变了。
那原本,被卫邕和薛氏合力压下去的流言,不知哪处闸门外泄,跟着犹如洪水般汹涌而出,不出一日,卫皎婚前失贞的消息便传遍了洛阳。
原本卫皎和离在家,因诸人都想到那崔九公子纳姬抬妾,对卫皎说起来时总不免有几分同情,这样的流言一放出来,薛淑慎知道,卫皎的名声是彻底地完了。
当他从下人的嘴里听出,卫皎的名声已败坏到了何种地步,几乎使人道路以目之时,薛淑慎彻底瘫倒了回去。
晕厥半日,苏醒时,她发觉自己躺在卫邕的怀中,脑门上敷着一块冷帕子,薛淑慎一把将帕子扯落,哭天抹泪儿地嚎啕失声:“卫邕!这可如何是好!好容易,我好容易为阿皎物色了好人家,怎么竟没有想到,竟出了这样的事!”
卫邕心疼,将夫人按在怀中,以免她此时激愤羞怒之下发狂。
薛淑慎嚎啕半晌,忽然又顿住,面孔阴凉:“这、这必是卫绾那小贱人!她嫁了太子,离了洛阳,也不能咱们的阿皎好过!”
卫邕皱起了眉,手臂恍然僵住了。
“夫人,你岂可胡言乱语,构陷阿绾?”
“你还护着她。”薛淑慎哭天抢地,如不欲苟活,一把将卫邕推开,撒泼道:“此事本来知晓的人便不多!咱们卫家,谁有胆子敢放话出去?除了一朝攀龙附凤的卫绾,谁有胆子和立场要做这种缺德伤化事!”
卫邕语滞,也难以回答薛淑慎这话。
他愣住不言,薛淑慎凄哀地将脸埋入了腿间,“这卫绾,存心不能让我和阿皎好过。我也就罢了,可阿皎自幼待她不薄,皇宫里赏赐来的宫花绸缎,她哪一回没有给卫绾送去过,便是我们入宫为薛夫人贺寿,她也定要捎上卫绾……阿皎心思纯良,不善与人争……”
卫邕叹了口气,“夫人你在这儿长哭短叹,也是无用,我看那林老夫人未必就是俗人一个,她又没见过阿皎,不一定便为了流言坏了这桩姻缘美事。当务之急,先稳住阿皎,以免她觉着羞愧,便要……”
这确是大事,薛淑慎茫然之后悚然一惊,便飞快地俯身拾来了鞋履,朝卫皎所在的阁楼走去。
卫皎的寝屋房门紧锁,薛淑慎试着一瞧,里头无人应答,她感到心慌,手掌攀上了门框,照着薄薄一层纸窗,依稀见临着阁楼扶栏边的影子,心慌成了惊恐,薛淑慎厉声道:“卫皎,给母亲开门!”
这当口,她唯恐这不争气的女儿做了傻事,使劲地拍着门,对身侧的聂氏、张氏怒吼:“做甚么干看着,给我拍门!”
两个婆子忙上前为主母搭把手,薛淑慎身体战栗,喝道:“快、快传人去,护住那头,不许二姑娘轻生!快去!”
透过窗户纸,卫皎已慢慢回转身来,这些时日,她鲜少在家中庭院露面,食欲不振,人清减了不少,薛淑慎忙着与林老夫人往来回信,竟忘了关怀女儿,这时一见,做母亲的哪有不心疼的,立时眼眶都红透了。
卫邕便在阁楼底下朝上张望着,神色焦灼。
卫皎迟疑了下,望向了薛淑慎,“母亲,当初我不愿再嫁,正是因为不想闹出丑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崔家眼下当家的都是一群什么人,如我高嫁,他们必定眼红不顺。母亲要为我促成婚事,固然是为了我好,只是有些人是不肯放过我的。”
这时薛淑慎稍稍冷静,方才恍如初醒,她竟忘了还有那小肚鸡肠的崔家。
那崔九郎与卫皎和离了,也是不能放任她嫁得如意郎的。否则,这不是公然掌掴了崔适?
薛淑慎拿出卫邕的话来:“你父亲方才也说了,那林老夫人见多识广,未必是庸俗之人,她许不计较。”
卫皎沉默了半晌,又道:“母亲,你明知,没有人会不计较这样的事的。”
在洛阳如今的风化之下,女子和离再嫁,天经地义,但若是婚前失贞,那便是不知礼义廉耻,要受尽唾骂的。如今不少农庄田舍里头,若出了这样的传闻,那闹出丑闻的女子便要被村中人人皆一口唾沫,极尽激烈之言辞辱骂。
短暂的静寂之后,卫绾缓和的嗓音,又从房内传了出去:“母亲安心,阿皎再是不争气,也不会做自尽之举的。倘若,真如母亲所言,那蜀中林老夫人与萧刺史,都是不拘此节之人,那阿皎自然肯倾心一嫁,甘愿侍奉萧大人一生。”
薛淑慎心道极是,忙不迭点头,“此事无须你顾虑,母亲这便修书,朝林夫人说明原委。这些时日我与她通信,深知她德高望重,不同于流俗,若听信我的言辞,必定会明白,也能体谅的。”
是日,艳阳高照,陇西郡外,黄沙漫道,酒招猎猎,卷着尘埃,被风惊起又扬撒了满地。
卫绾与夏殊则在此处歇脚,此时一行人都做平民打扮,高胪领兵充作部曲陈于酒肆之外。
未时中,陇西郡中传来悠长而沉凝的钟鸣之音。
卫绾一边饮茶,一边偷觑作平民男子装束依旧改不了那通身贵族习气,犹如天神下凡的太子殿下,嘴角不觉微弯。
就在这时,夏殊则垂着眸,发出了轻轻的咳嗽之声。
随着她这一咳嗽,卫绾的心莫名地便更虚了。当初同行,因二人至今还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卫绾也不知殿下怎么想的,他竟提议说,要与她乔装兄妹,以便宜行事。卫绾却说甚么也不肯,非要扮作夫妻,本来也是真夫妻。
奈何她不得,夏殊则只有应下,因仍作夫妻同行,便只能在沿途住店时与她同住一房,在外不比东宫,简陋的屋舍四面漏风,再加上一个夜里不断踹翻铺盖,睡姿极其不雅的小妇人侧卧于畔,由不得他不感染风寒。
卫绾心虚到不敢再偷看殿下,然而这时她却发觉,这酒肆之中,原本埋着头,谈天说笑,畅论国事的酒客,早已齐刷刷地抬了头,惊愕地盯着夏殊则,甚至地,那目光之中流露出了让卫绾一行人疑惑不解的惊惧。
酒肆里身高不过半丈,被隐没于酒台后的老板这时已箭步冲出,将温好的烈酒替二人倒上,笑吟吟,也是为了平息身后诸人的恐惧,他解释道:“客官勿惊,只因此时蜀中突然爆出疫病,这疫病虽暂且得到了控制,但陇西与蜀地不过秦川之隔,大家伙儿是怕有捎带瘟神前来的,敢问——”
原来如此,卫绾说道:“我们是洛阳来的,尚未听说过蜀中传来疫病,外子咳嗽,只是睡相不雅,不慎吹风受寒所致,决无大碍,小妇人便是医士,可作担保。”
夏殊则脸色不辨喜怒,只看了她一眼。
卫绾仿佛察觉到殿下正以目光询问——到底是谁睡相不雅?她心虚地脸色微红,从桌上握住了殿下的手。
众人放下了心,但又见那位青年郎君,生得犹如璧玉琳琅,来此小坐有了些时辰,始终未曾挪动过,正襟肃然,身上自有股世家勋贵子弟方能习染的气度,毫不似凡人,便知晓他身边那美貌如花的小妇人所言多半是黑白颠倒,其中原委不问已明,放下心之后,又同时心照不宣会意而笑。
酒肆老板便眼睛一亮:“医者?这位小夫人当真是医者?如今北地兵连祸结,河西本来医士不多,还皆已被当兵的召走了,没想到小夫人竟然懂医。前不久,陇西郡中来了一名伤患,那患者似乎家中颇有钱财,愿出百金,请医士看诊,无奈这陇西剩下的一批医者,已大多庸碌之辈……”
卫绾为替人医治没甚念头,她知晓自己医术不精,恐误人伤势。
但殿下却已微微抬首,“何人?”
这时酒肆里一男客朝这边望了过来,对夏殊则露出谦敬之意,颔首道:“看装束是青海草原上来的。”
夏殊则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卫绾脸庞上,卫绾被他这么一看,心知殿下这是让自己前去一试。
这一路已耽搁了不少时日,好容易才赶至陇西,殿下宅心仁厚,要悬壶济世没甚么,可他身负皇命在身,不知他可还记着。
卫绾幽幽地垮下了香肩,能如何,只有从命。
一行人入城之后,打听之下,照着了那来自青海的贵人如今所下榻的旅店。原来那贵人感染恶疾,不便挪动,本意是要到中原求医,走到了此处,伤势恶化,便再难以走动了,只得暂时于此处歇脚。
汉人医士对蛮夷之族诸多忌讳,不肯前往草原,因此这些胡人血统的贵族,若有大的伤病,也要自己前来中原求医。
卫绾心中郁郁地想道,若是医术不精,挽救不得人性命,反闹出人命来,她不知如何收场,殿下会替她兜着么?
那青海贵族,正二十多岁年纪,但因为病体虚弱,面颊极白,几乎如雪,他此时正闭目躺在床榻上,早已失去知觉般。但见他一身藏蓝少民圆领短袍,狐腋箭袖,打扮得确有几分贵气。
但下人撩开他衣袍之后,便露出那遍布黑紫之气的伤口,犹如烂疮,腐烂着翻出里头的软肉,更有一股难闻的恶臭。
卫绾心头一惊,几乎起身欲逃,殿下却在身后拦住了她,手臂将她圈着,朝那贵族青年榻边几乎已经变色,要拔剑相向的侍者说道:“对不住各位,在下的夫人资历尚轻,只是受惊而已。”
卫绾也意识到,这时若走了,会得罪这帮来历不明之人。她深深吸了口气,朝殿下重重点头,示意让他信任,便再度坐了下来。
卫绾深吸口气,凝目盯了那贵族胸口的烂疮半晌,低声说道:“伤口腐烂恶化,时日已久,恐有余毒感染,必须尽早剜去腐肉。”
大多医者都是如此说的,但至今没人敢下刀,他们面露催促,又唯恐卫绾也说不敢下刀,卫绾说道:“我可以为他医治,但你们需告知我,此人是谁。”
侍者走出,说了几句蹩脚汉话,卫绾大致听懂了——你若能救他性命,身份我们自然肯相告。
卫绾身后,夏殊则听着那几句口音不纯的汉话,微微蹙了眉,若有所思。他的一只手,正搭在卫绾的右肩上,慢慢地朝下按了按。
卫绾也重重地一点头,“我需要匕首、蜡烛、绷带,烦请你们快些去准备,这位贵人的伤已延误不得。”
说完,她朝外吩咐了高胪一句,高胪折身,命人将太子妃的衣箱搬过来,其实这衣箱之中所盛放之物大多是瓶瓶罐罐,被卫绾以细棉裹于其内,沿途她不时冥想药膏的配置,为殿下消除疤痕之事她始终没有忘记。没有想到这时竟派上了用场。
等人大多散去,退出寝屋之后,夏殊则的手掌握住了卫绾的手腕,低声道:“尽力而为,不必勉强。”
卫绾静静地将匕首以烛火舔舐了几口,散漫地说道:“殿下要我治,我便治,但,殿下回头要赏我。”
“可。”
卫绾听得出殿下对于此人的看重,他必是已经差不多料到了此人身份,或许救他于此行大有裨益,卫绾只有硬着头皮冒险一试。
她第一次在活人身上下刀,匕首锋刃在划开病患伤口之时,玉腕轻微发起了抖,殿下在身后捉住了她的腕子,卫绾平复着呼吸,慢慢地下刀,咬着嘴唇将那青年贵族的伤口划开。
“殿下,这本是箭伤,但箭头淬有剧毒,当时这人用了什么法子暂时压制了毒性,没有让毒流窜入体内,但这毒却始终盘桓腐肉之中,如不剜除,这块伤口会愈发溃烂,至人死地。”
夏殊则已约莫知晓,并无惊讶。
他的掌心托着卫绾的小臂,替她稳住下刀之手。
卫绾屏住呼吸,将匕首又过了火,替那青年将伤口最上一层烂痂刮下来,青年面露痛苦之色,极其难熬,侍者大惊,也露出怒容,却不敢惊动卫绾。
卫绾的额头已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夏殊则右掌托着她的玉臂,左手贴着她的雪额,将汗珠缓缓地揩拭去。
许久之后,卫绾放下匕首,方才下人打来了清水,此时于盆中只余一盆黑水。
她慢慢地起身,方才为那男子包扎,此时手愈发抖了,唯恐人看出异样。夏殊则将她的手腕握住,从殿下的手掌之中传出无边的力量,她勉力站住,咬着嘴唇看了他好几眼。
她是第一次为活人下刀,境况之艰险,实在难以预料,险些,那青年便没有熬过来。但她能感知到那青年身上的一股倔强冥顽之气,仿佛在尘世间有一桩夙愿未了,未了结则绝不肯撒手人寰。
青年身上缠了绷带,已脱离险境,如今正须静养,于是数人一道走出门庭,行至院中,侍者用他那口音不纯的汉话说道:“实不相瞒,我们王子是被羌人伊冒一箭射落马下的。”
卫绾倏然怔住,望向了殿下。
他或许,真的早已知晓。
夏殊则面容沉静,看了一眼卫绾,道:“你们王子,是羌人老单于之子,可惜被伊冒暗害,褫夺权位,流放青海,是也不是?”
侍者惊讶地瞪大了双目道:“你是谁,怎对我羌人内部之事如此……”
夏殊则道:“羌人王子屠祉,心有不忿,要夺回权位,故而策反,问关外十族借兵杀回,无奈惜败,王子亦身负重伤,是也不是?”
“如今伊冒正大肆搜寻屠祉,你们前来陇西名为求医,实为避祸,是也不是?”
侍者大惊面无人色:“你、你怎知……”
此时卫绾已躲到了男人身后,她觉着那羌人侍者目如铜铃,配着黝黑皮肤,甚是面目可憎。
但殿下之磊落清正,却令人折服。
“孤是要合十八部族之人,岂能不知。”
羌人侍者脑中嗡鸣一声,反应过来,屈膝跪倒在夏殊则身前,长长叩首,“太子殿下!”
卫绾静静地侧目望着男人清瘦而英俊的脸庞,心上安置已久的弦蓦然崩断。从没有哪一刻,让她如同眼下,如此清晰而透彻地感受到,她似乎真的为殿下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