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殊则一行人便服潜入草原之后, 正逢伊冒大肆摆宴庆功。
他们奉宝前来, 为伊冒庆贺方与石首结盟, 夏殊则朝两面临风的王帐望去, 伊冒正居于高座,右手抱着瘦削的女人, 那女人正是石首所见,
首领的孙女。
她一早已羌人暗中往来, 达成盟约,当时夏殊则虎口脱险之后,已命人暗中对老首领通过信, 言此女与伊冒的勾当,或将摧毁汉羌之盟。夏殊则自知不是菩萨心肠,
之所以留下这女人性命, 也不过是当时不能与石首首领伤了和气罢了。想来老首领疼孙女,故而对她不加处罚。
如今老首领亡故,这女子故技重施,卖身与伊冒求得苟存。
一眼过后,夏殊则便垂目,敛去神情, 泯然于献宝之人当中。
伊冒大喜过望,也没仔细瞧俯首系颈的下民,酒过三巡, 兴致勃勃,大喝一声, 命人推来一只铁笼。
笼中锁着一头花斑猛虎,已一整日没有投食,席上酒肉香浓,那老虎攀着铁笼,发出一阵一阵的呼啸之音。席上宾客无不骇然大惊,面如土色,仓皇欲逃,只是唯恐惹恼羌人之主,虽双腿发软也不敢离席半步。
伊冒最喜见懦夫脸色,当下哈哈大笑,一手将石首女子推了出去,那女人跌倒在地,丝毫不怒,神色平静地又爬了起来,慢慢地屈膝跪在一旁,冷静地等待伊冒的再度垂怜。
伊冒的笑意逐渐地凝固,变得冷漠可怖,他的手忽然抽出了腰间的弯刀,斜向下砍去!
羌人侍者拉开了铁笼,宾客两股站站,忙朝身后仰倒而去。
那花斑虎饥饿已久,随着铁笼被拉开,登时仰长脖子虎吼,跳将出来,冲到一旁筵席上,宾客的脸惨白如纸,忙不迭互相扯着裤子衣角后退,腿已发软的,被人拎着衣领直往后拽。
那老虎跳到案几上,将大盘之中的鹿肉大口咬下,便狼吞虎咽。
众人愤怒地望向伊冒,这是何意?大王为何还不制止!
但伊冒只擦拭着腰间宝刀,只顾着欣赏那猛虎扑食之姿。
花斑虎大口咬完鹿肉之后,犹觉未饱腹,虎目一扫,登时朝其中一名宾客跳将过去,那人惊骇后退,挡不住猛虎之威,顿时被扑倒在地。
虎爪重重一剪,便将来不及惊呼失禁的宾客的脖子刨断,血溅三尺,众宾客面如土色,吓得仓皇逃窜。
但席外便有伊冒早已埋伏的人手,将人纷纷又逼退了回来。
于是他们愈发愤怒。
伊冒欣赏着他们的愤怒,待那猛虎生啖人肉,将那具瞠目而死的尸体的胸肌已咬得不剩多少之时,伊冒忽然发出了一阵唿哨。
那猛虎闻声,骤然回头,滴着猩红的血的大口,朝伊冒撑大,发出愤怒的咆哮。
跟着,花斑虎再度一跃而起,朝伊冒扑了过去!
跪侍在伊冒身畔的石首女子,恍如未闻般镇定,伊冒邪笑一声,早已出鞘的弯刀,在猛虎直扑上来之际,忽然扬手扯开,冷光如寒芒飞溅而下,伊冒左手按住了虎头,右手扬刀落下。利爪撕裂了伊冒厚重的皮裘,但这一刀,也足以斩断了猛虎的脖颈,血液乱溅出去。
一头猛虎,顷刻之间偃旗息鼓,跪伏于伊冒身下,哀弱无力地喘息。
这一切惊变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人还没做好准备,这么一头猛虎,便在伊冒的神威之下毙命。尽管他们明白过来,伊冒今日只为杀虎立威,但也不得不被这样的武艺与蛮力所震慑,不敢多言。
伊冒走上前,一手压着虎头,又手起刀落,连下几刀,终致猛虎断气毙命。
借献宝之名前来的羌人,此时也惊惧着,几乎不敢动弹。如此神威,难怪当初屠祉王子与之交手不过十招,便力气不胜,不能再战。屠祉王子已是他们之中难得的好手,可是这伊冒的武艺实在强大,令人匪夷所思。
伊冒抬脚,踩在那已死透的猛虎的背上,环视诸人,朗声说道:“余下之众,对拥戴本王为西人之主,可还有疑义?”
这西陲的十八部落,原本也曾受过匈奴欺凌,挑衅过大魏,如今自封为“西人”,在伊冒的撺动之下企图结盟共抗“外辱”,事实上除了伊冒,其余部落只求韬光养晦,仰人鼻息,并不图联合强大,对有世仇的羌人俯首。可因为前不久,他们借兵给羌人屠祉王子,屠祉大败,他们的人也不少被抓,如今名为上宾,实则等同阶下之囚地被缚于此处罢了。
昔日平静的西北草原,如今早已是伊冒一手遮天的天下。
伊冒虎目凛然,见诸人瑟瑟,敢怒不敢言,大笑不止。
“好,好,众人归心,我——”
“单于。”
伊冒的长笑声被一道清沉的声音截断,他忍着怒容,朝那群献宝之人望去,杂在其中的一个青年,风姿卓然,面如冠玉,神色稍显冷漠,那双漆深如渊的眸子,似曾相识,令人有种古怪的熟悉感,伊冒对上那双熟悉的黑眸顿觉毛骨悚然。
他镇定地皱眉,喝道:“何人?不服?”
“不服。”
青年缓步而出,目光浑然不退,“单于以毒饲虎,又当众斩杀,是为假立威耳。”
众人怔住面面相觑,这虎事先已经中毒?可尽管如此,方才那虎威丝毫不逊,而伊冒出手之快,手段之残暴,仍然让人不寒而栗。
伊冒冷笑道:“原来果真有心有不服的人,倒是个勇士,本王且问你,你是哪个部族的?”
“魏人。”
夏殊则二字脱口,身旁,默契的高胪已抽剑飞出,他反掌左手执剑,一步跃上。
伊冒大惊,随着那“魏人”二字入耳,再见眼前作少民装束的青年,顿时认出来人。
这是大魏的太子殿下。
他当年搅弄风云之际,大魏太子不过才十四岁,不知为何,自己在交手之际竟会屡失战机,屡战而屡败。后来,羌人族一蹶不振,矢口否认对大魏的不臣之心,这位太子殿下存有妇人之仁放他一马,其后便罕有战事发生,伊冒几乎都快忘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是此人的手下败将。
羌人暴动起来,筵席上一片混乱。彩陶杯盘被踩碎,兵器胡乱抽鞘。
那些被抓捕来的西人,见高胪等人早已撕毁面具与羌人交手,便也趁火打劫,躁动起来。
局势乱作一团,高胪唯恐主公近战吃亏,便也抽剑要跟上,伊冒冷笑三声,举步后退,他身边的亲兵手持戈矛架住了高胪的长剑。
短暂的不过瞬息的功夫,主公又连攻了三剑,伊冒的刀几乎要握不住,被震得虎口发麻,心中暗暗想到,对付此人决不可以蛮力硬拼,但论招式的精妙、稳准,伊冒也远非其敌。尽管不断地有亲兵冲上来,也阻挡不住大魏太子的剑势。
他的耳中已经听到帮助太子杀过来的呐喊声了,伊冒的心中愈发焦躁,出其不意,被掣住了右臂手肘,他惊愕地睁大了瞳孔,颈前一凉,冰冷的剑锋便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伊冒落网之后,羌人与魏人均不再恋战。
高胪命人将不可一世的单于捆住,掼之于地,伊冒不堪受辱,双目瞪大。
“太子殿下,小王、小王再也不敢了……”
正如多年前,他惜败于魏人之手,俯首求饶的姿态,一丝不改。
夏殊则面容冷漠,“扣下,孤要审问。”
其余西人震惊之后心悦诚服地跪倒、叩首,山呼“太子殿下”。夏殊则命人将人押了下去,暂时收监,羌人如敢不服、继续寻衅大魏者,原地射杀,不余活口。
夜深之后,草原上风声大作。
高胪疾步冲入了主公大帐,十万火急,“主公,事有不妙,太子妃被贼人掳走了。”
夏殊则的笔倏然掉落在案,他长身而起,“何时传来的消息?”
“冯炎命老六来递的消息。”高胪心知这绝无可能有假,咬牙切齿说道,“当时客店之中的羌人都被迷晕了,看手法是魏人下的手。”
夏殊则打翻了浓墨,朝外奔去,身影快得犹如一道劲风。
高胪也快步跟上,见主公已去马厩之中牵马,忙道:“主公,伊冒等人才刚刚落网,这里需要人主持大局,主公一旦离开,恐无人能震慑西人,生出异动来。”
“主公!”
夏殊则已翻身上马,薄唇紧抿。
黑夜之中,太子自马背上俯瞰而下,神色冷漠。
见拦不住他去势,高胪说道:“敌我不明,末将愿意同往。”
“不必,你留下主持大局,草原上的魏人此时无法抽身,孤方才命人寄信陇西郡守,他必定极快赶来。”
夏殊则的镇定终于出现了一丝崩裂,声音沉哑了下来,“如孤数日不归,你奉郡守之名,不得妄动。”
“可……”
“人是冲孤而来,有孤出面,他们会放了阿绾。”
说罢太子已疾驰而去。
高胪静静地望着那几乎等不及听他说完话便已离去的主公,如月夜之下的一抹流星,心中暗暗想到,上辈子,在抵达十万大山之前,傍晚时分在水边饮马之时,高胪问他追到了出逃的王徵与卫绾后的打算。
那时主公他说,只要卫绾还在,他能接受一切的结果。前提是,她必须要在。
所以当时高胪明知卫绾在主公这里被视同性命,岂敢在夕照谷命人乱箭将其射杀。
高胪怕主公不惜生命,重来一世,他仍然将全部的身家赌注都押在了太子身上,早已是不能回头了。他飞快地回头,钦点了几人,“速去跟上主公,贼人必定拿太子妃相要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