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绾也不知自己被殿下折腾得死去活来, 是凭着一股什么毅力将殿下熬得睡了过去, 自己却双腿打颤、艰难地翻过身, 爬下了床榻, 替殿下继续上药的。
见他迷迷蒙蒙睡着,双眉揪得很紧, 卫绾忍不住隔着厚重的棉褥, 拍了拍他的背。
这时节洛阳也积了几重厚重的白雪, 天冷得滴水成冰,卫绾怕月娘她们还在殿外等着,故出门去看了一眼,
果然见到还在雪地里跺着脚等候的月娘,月娘满面红光喜色, 见卫绾出来, 便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身上瞧。
卫绾也困倦得几乎撑不开眼,忙道:“月娘,你且去休息罢。”
月娘应了声,却没有依言离去。
想当初太子殿下与太子妃离开洛阳时,彼此之间还生分着,连圆房都不肯, 也不知在河西经历了甚么,回来之后竟亲热如此,殿下那说话语态,
温柔如腻,月娘素来只闻他沉稳狠辣的一面, 却不知他竟能对女子呵护备至,怎能不喜。
她点了点头,看得卫绾愈发红透了脸颊,道:“姑娘,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卫绾应了,月娘伸手握住卫绾,低声道:“奴说句不该说的,那楚王殿下成婚四年如今无嗣,陛下再怎么偏心,也不得不念着这点,姑娘心疼殿下,可早些为殿下添个儿子……”
卫绾一怔之后,手指僵硬,“月娘,你同我来。”她朝身后看了眼,见里头并无动静,知晓殿下没有醒来,但为防万一,她将月娘唤到了别处。
月娘不解其意,纳闷地跟随着她。
二人绕过偏殿的紫瓦琉璃檐,至一处后花园,临着冷月寒雾,朔气侵体。
卫绾本只是打算出来散了宫人,着衣不多,微微打着颤,咬唇望着月娘道:“月娘,殿下好像不愿我为他生养子嗣,你说,我该问他么?”
月娘惊诧,“啊?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卫绾也不知,殿下爱她宠她,她不是木头人,分明感受得到,可,“自头一回之后,他再也不肯弄里边了,即便偶尔不留神,也会事后替我清理干净,我知道,男人这样便是不愿女人受孕。我从前不敢多想,月娘如此一提点,我实在心乱如麻,我该问他,为什么这样么?”
说到这里,卫绾早已顾不得害羞,越说,心头越是感到万分的难过与委屈。
月娘神色复杂地望着卫绾,她还以为殿下必是早已爱上了姑娘,这才温声软语,好言欺哄的,可男人一张嘴,大多是靠不住的,这点她倒是忘了,月娘道:“也许是太子殿下觉着你们才初成婚,时机尚未成熟,不愿现在便让姑娘受孕,再等些时候,若还是如此,你再问不迟。”
卫绾也是作如此想着的,她点头,不再多言,离了月娘回寝殿去。
寝宫温暖如春,她伸手抚过帘门,心事重重地一抬头,只见殿下正坐在床边盯着她,不知他何时醒来的卫绾骇了一跳,忙走了过去。
“去了哪?”
卫绾咬唇道:“只是与月娘说了些话。”
夏殊则握住了她的手,卫绾小手冰凉,身上也俱是冷意,他没说话,将她的掌心慢慢地搓热了,抱她上榻。
卫绾道:“殿下怎么醒来了,是我惊动了你?”
“身旁无人,忽然不安。”
男人只回了她八个字,可卫绾却觉着这分量极重极重,她忽然鼻头酸涩,险些脱口问出。
夏殊则见她神色怪异,有话将说不敢说,道:“有话要说?”
卫绾摇头,并偷瞟了一眼被弄脏的床褥,湿痕早已干涸了,殿中仍若隐若无地浮着一点未散的麝味,而捕捉到小妻子这点心思的夏殊则,红了俊脸,将她抱住了。
卫绾的眼眶湿漉漉的,如浮动着溪水般,清澈而晶莹,他捉住了卫绾的香肩,红着脸嗓音哑了下来,“阿绾,你才十五岁,孤愿等你再大些,再为孤生育孩儿。”
卫绾一怔,瞬间也彤霞罩脸,赧然而无措——殿下怎么什么都知道?
原来不是不想,是觉着她还太小了。卫绾想,虽然这个年纪便已生产的妇人大有人在,但确实,她年纪稍稍小了一些,殿下明知楚王无嗣,尽早生下嫡子的重要,却不急着生皇长孙,反而是爱护她的表现,她却在东想西想,实是糟糕。她红着脸点点头,轻啄了下殿下微红的薄唇,望着他清冷而秀逸,浮着大朵红云的俊脸,说道:“那万一,他提早来了……”
“那便生下来。”
他吻住了她,卫绾说不出,迷迷糊糊发出一声“嗯”,心上块垒尽消,无比畅快。她并不介意孩儿早来或是晚来,只求男人一个令她满意的态度罢了,如今她很是满意。
夏殊则搂着卫绾不再说话,皱紧了眉。卫绾也渐渐觉察到,殿下的臂膀收得太紧,几乎到了要勒痛她的地步。
他想到难产的母后,幼时皇姐尚在,便对他说过,母后在怀他的前两年,曾流过一个孩儿,那时身子骨便已急转直下,后来几年都未曾受孕,直至有了他。母后为了生下他吃了不少苦头,无数次与阎王交战,都打了胜仗,但也岌岌可危,直至他的寤生,如压倒母后的最后一根稻草,母后这才去了。尽管皇姐对他从无怪罪,但他心中明白,若没有他,皇姐应是有母亲宠爱的尊贵的大魏嫡长公主,便未必会被嫁到匈奴……
从那以后,他便畏惧女人生产。这是这点不能告诉卫绾。
听闻居延大捷之后,陛下又赐了不少贵重之物给楚王妃杨氏,薛夫人也让杨氏不时入宫作陪。如今薛夫人代先皇后执掌凤印,为六宫之主,她若设宴,众妃嫔不敢不赴,连卫绾也不得空闲,回宫三日便要被拽去赴宴了。
洛阳城瑞雪尺深,宫墙瓦檐覆压素雪百里,万千琼楼,静默灰白如斯。从先皇后病故之后,那凤宫便再无人居住,被陛下下令封锁了起来,无人可近,但薛夫人的寝宫亦是无比恢弘,殿内烧着地龙,燃着檀香,当正一面气势如瀑的孔雀尾羽图,两侧青釉细口宝瓶各插时鲜梅花,粉白交点,妍姿烂漫。
卫绾入殿内,更是一眼便望到,鹤颈莲枝铜灯上高擎着九支烛火,这是皇后的份例。看来是陛下特许的,否则薛夫人不至于大张旗鼓地摆出来。
但接着她便发现,事有不对。除了宫中众位后妃外,薛淑慎与卫皎也赫然在列,并且薛淑慎亲切地傍着薛夫人说着话,姿态委婉,一旁卫皎垂眸不语,只在委婉入门时对她给了一个善意的目光,跟着便又垂下了眸子,忸怩万状。
她即将出嫁,想必是薛淑慎要带着她上后宫来,借着薛夫人的势捞些好处。
卫家主母虽出身名门,但目光却短陋无比。卫绾本应对她嗤之以鼻,只是在看到薛淑慎在场时,心中便立时感到不太妙,薛夫人招待着她,让她上座。卫绾只得客随主便,坐于薛夫人右手之畔。在场不少妃嫔品级不如卫绾,虽是长辈,也不得不让着她。不过卫绾却如坐针毡,直觉这堂上不少人对她目光不善,让人惴惴。
薛淑慎今日已是盛装打扮,并让她不争气的二女儿卫皎,也起了大早,换上了珍贵的绸绒,可一入宫,在这群彩袖辉煌的妃子娘娘中间,纵是容光艳丽,也难免相形见绌。这时又瞧见卫绾那小贱人一朝得势之后,如今锦纹莲衣,风娇水媚,看得出男人灌溉之勤,薛淑慎心头便尤似哽血,愈发悔痛,也怨恨当初卫邕几次三番阻拦她的嫡亲女儿嫁太子。
卫绾朝薛淑慎淡薄地施礼,问了安,薛淑慎如今作为臣妇,也只得起身,不情不愿地回礼。
薛夫人见二人之间似仍然很不愉快,便笑说道:“今日只作是一家人,不必见外。过了年关,我们皎皎便要嫁给抚西大将军李翦,将离了洛阳,随夫走马上任。居延关山长水远,怕日后回娘家也多有不便之处,故而我安排她们母女入宫,是为了好好践行一场。”
说罢,她从怀中摸出了一样物事,那是一只绣工平整的荷包,“此物是我亲手所绣,些许心意。至于其他,皎皎的嫁妆,便由我这个姨母一手办了。”
薛淑慎感恩戴德,忙接了绣包,连连道谢不住。
顿时薛氏喜上眉梢,红光满面。
接着便有不少妃嫔附和,为薛淑慎赠礼。
原本卫皎在坊间名声不好,她们也都听说过,但这是薛夫人的外甥女,即便再心存鄙薄之意,也不敢不卖薛夫人这个面子,于是个个凑伙儿送上名贵之物。
卫绾来时并不知有这么一出,细想来身上唯一稍微送得出手的,便是殿下绑在她脚腕上的银链,但那是她的,她不可能转手送人。卫绾垂下了眸,假作不知这节。
恢复了平静之后,身为妹妹的太子妃却纹丝不动,场面便显得极为难堪。
这时徐夫人开了口,笑说道:“怎不见楚王妃?她对薛姐姐向来是最孝顺的,像是比楚王殿下还亲呢,咱们谁不羡慕薛姐姐这儿媳,怎么今日她夫家表妹要成婚,竟惫懒起来,不肯来了?”
徐夫人本意只是打个圆场,却不知牵出了另一话头来,薛夫人眉眼盈盈,喜色冲天,“她啊,身子重,来不得。本是非要来的,但如今下雪天气,路滑,本宫也怕她路上稍有个不慎的。”
原来如此,众人大喜,忙朝薛夫人道贺起来,薛淑慎这时也是大喜过望,并隐隐约约朝卫绾睨了一眼。
卫绾心中惊愕,却也为了颜面功夫,对薛夫人温婉道贺。
徐夫人这时却面露尴尬之色,因儿子殊烨对太子那情分,她自然而然稍稍偏着太子一些,谁知楚王殿下如今又有了大喜,这若是诞下儿子来,陛下要赏赐给楚王的,恐怕便不只有一把开国重器那么简单了。
她敛了不愉的神色,装作欢欣,笑问:“这是几时怀上的?楚王殿下走了快有半年了不是……”
薛夫人道:“回来过一回,他们小夫妻关系要好,分隔两地不得太久,中途实在按捺不住,飞骑回来,于王府之中住了不过两日,便又回去了。许是天意怜殊衍多年无子,如今又立下功勋,赏赐一子与他也说不准。前不久本宫在佛堂求了一签,是上上之兆,阿怜又说前夜里梦到白胡子老神仙,左掌托着一个粉雕玉琢的金童娃娃,一撒手,那金童娃娃便化作一道祥光入了她腹中……”
话中之意不言自明,堂上妃嫔神色各异,全心拥戴薛夫人的自是大喜过望,有子嗣的诸如徐夫人,却神色复杂不明。卫绾这个重生之人,对梦境这回事更是信奉不已,心底有些微失望。
若是楚王妃这一胎真是儿子,她那本就可怜得不到丝毫父爱的殿下,不知道又要被排挤到何种地步,她心疼得皱起了眉。
一直观摩着卫绾神色的薛淑慎此时沉闷哼了声,透着一股憎恶和扬眉吐气的快意。
楚王与杨氏成婚已有四载,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对此事薛夫人不可能没有暗中催促过,只是表面上,她仍然是最善意和慈悲的婆婆,从不刁难杨氏。楚王的几位妾侍,大多是薛夫人安排,但楚王独独喜爱杨氏,罕少与侍妾通房,故而她们身上也没传出过消息,如今幸得杨氏有孕,薛夫人才总算松了口气。
这些纵然薛夫人没有表露,但为了知己知彼,已将楚王殿下家事摸得大致清楚的卫绾,却早已猜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