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不至于无故往她身上泼脏水, 她与皇帝虽非亲母子, 却有亲如母子的情意, 事关陛下龙体, 太后应无可能捏造事实构陷于她。
卫绾惊讶之后,也极快地镇定下来。
“太后发现了甚么?”
太后冷冷瞪着卫绾, 用严厉的声音问道:“还欲狡辩?汤渣之中发现毒.药残渣, 那药膳是你一手烹制,
其中只过了你们东宫之人的手,哀家纵然信你,可你也有失职不察之罪, 罪及连坐,饶恕不得。”
卫绾道:“太医确实嘱咐过我, 将午膳做成药膳, 但药材都是他亲自挑了交了方子给我的,怀珠去太医院拿的药,她是东宫老人了,这不可能出错。”
“照你之意,是太医院出了错?”太后扬声朝外说道,“传怀珠和太医院的人来。”
太医院的人向来是照方抓药, 对各宫负责拿药的人均很是熟悉,长久地打过交道,怀珠与太医院那边自然熟识。但怀珠随着寿安宫的人进殿之后,
又等了片刻,等来太医院负责与她拿药的人, 跪在了太后跟前。
太后又命人呈上物证,李太医嗅了一口,道:“这确实有芙蓉毒,此毒极伤肾气,要是长久服用,便能让人卧床不起,医术不精的人也找不出其中缘故。这毒流传甚广,洛阳城暗不见人的作坊夜市之中到处都能买到。”
听罢太后悚然一惊,瞪着双目道:“你频繁出入宫闱,原来是到外头去采买这种阴毒之物?”
卫绾也是大惊失色,“李太医,我与你素无冤仇,你……”
李太医面色镇定凛然,卫绾惊愕地又回眸望向跪在自己身后的怀珠。
这一望之下,卫绾顿时眼眶发涩。
她不确定这其中出了甚么差错,但她直觉不是李太医要害她。
在场之人,只有太医院负责抓药的药童最为可疑,她又道:“太后明鉴,卫绾虽然人微言轻,但也蒙陛下抬爱,赐婚与太子殿下,卫绾自嫁入宫中来,除一心侍奉太子之外,便再也没有别的念头了!今日发生了这桩事,卫绾事先也是不知的,卫绾愿以性命起誓,如我知道这药膳之中被人偷下芙蓉毒,便教我立时……”
“卫绾。”薛夫人忽然开了口,制止了卫绾要说的话,“宫闱之地,岂容放肆,将那些不吉利的话都吞回去。”
从小到大,卫绾被卫织栽赃无数,泼过无数污水,她常常不知如何辩解,薛淑慎会装聋作哑,将黑锅扣在她和卫不疑头上,父亲也会对薛氏母女信任不疑。她反倒生了一身的反骨头,也不屑于解释鸡零狗碎蒜皮事。她一直自诩为大度,不过是不屑同卫织争蝇头小事,谁知到了今日她才真正发觉,自己根本连辩驳的能力都没有。
东窗事发突然,但蓄谋之人算计由来已久,并很可能就在这堂上坐着。
她猜测,十有八.九是薛夫人在背后使的计,但她没有证据,并且太后对薛夫人是完全地信任的,对她则是完全地看不顺眼,视为肉中之刺,当然不会信任她所言。
但太后心头却掠过一朵疑云,嘉懿跑到她跟前哭诉,陛下对她的宠爱大不如前,太后起先甚至动过一个石破天惊的念头,疑心皇帝将目光放到了卫绾身上。但转念一想,皇帝虽然贪恋美色,但从没有荒唐到这种地步,何况他身体有所好转以后,对卫绾与以往也没有太大不同,如今再看卫绾的面貌,又觉得她与皇后的容貌并不相似了。这真是稀罕。
“你说,怀珠拿给你取药的药方,在你手中么?”太后的凤目微眯,朝那药童盯了过去。
药童瑟瑟发抖,忙稽首伏地,宽大的袍服底下仍然可见肩膀的战栗,“小的、小的不知,是这位姐姐让小的取药,她每次拿了方子来,小的只顾着照方抓药,别的一概都不知啊,太后明鉴!”
几人互相推诿,太后冷笑道:“怀珠,你说。方子在你手中么?”
怀珠则惊愕地说道:“太后娘娘,奴婢不过是东宫清扫尘障的婢女罢了,平素也管着一些人,帮殿下和太子妃拿药,但这药方,太子妃娘娘向来是让她取了药,便拿回来交到她手里的,说是不能外泄,以免被用心之人利用!”
卫绾则是倏地一怔:“我几时让你拿回来的!”她脑中轰然一声,原来怀珠竟是内鬼!
她太过信任殿下带给她的安全感,却一直没有想到,他身边也是可能被安插眼线的。殿下那般放心地出征,是因他一直以来都不知道?
太后叱道:“卫绾,你收着方子做甚么?怕别人看穿你的好事?如实招来。”
“我没有收。”卫绾半边身子几乎跪得僵硬了,她抬起头朝薛夫人看了一眼,薛夫人微微凝眸,垂着粉面默然无语,她心冷如灰,咬唇,复又松开,“不管太后信或不信,我都是这么一句。再请太后想想,卫绾虽不聪慧,可也不是蠢人,无端端为何要对陛下不利?这不是陷殿下于不孝,陷我父于不忠么?再退一万步来说,太后真的相信卫绾会如此堂而皇之地授人以柄,让人通过一点药渣便能查到我身上来?我知,我眼下没有证据,说甚么都是徒劳,太后未必肯信,但请太后将卫绾暂时羁押,我相信清者自清,太后和陛下,必定会还我一个公道。”
她将皇帝祭了出来,又见她言之凿凿,太后心头再度浮上疑云,但很快出于卫绾的厌憎,她将心头的怀疑压了下去,“好,就如你所言,哀家这便去问过皇帝。嘉懿,卫绾和这个贱婢便交给你审理,来人,将人押到戒堂去。将太医院的药童一并扣押起来。”
“太后?”卫绾惊讶地被人架住了双臂,她挣脱那两人的钳制,蹙眉道,“太后是后宫之主,真要偏听人言,对卫绾屈打成招么?”
“放肆,哀家行事岂容你污蔑。”
太后大袖一挥,命人将卫绾与怀珠押解入戒堂。
跟着薛嘉懿起身,搀扶起太后。太后取了凤头杖,不疾不徐地随同亲兵至戒堂。
卫绾对阴森森的戒堂已并不陌生,昏漆的黑房内,蜡烛被迅速地点燃了火,照出墙面上庄严的贤后挂画。
她依旧庄严地静笃地犹如俯瞰人间,俯瞰一群自寻烦恼的凡夫俗子,蒲团破旧,跪得双膝发痛。
太后手拄凤头杖,对薛夫人道:“嘉懿,你来审。”
“诺。”
薛夫人领命,她走近前取了贤后挂画下那一根戒鞭,双手捧立,施礼,随即道:“太后已命人告知陛下,待陛下处理完政务后,或许便会有功夫理会一眼这桩事。卫绾,药膳只过了你与太医之手,药方如今不翼而飞,你无法拿出,宫中不少人怀疑你暗中改了药方,又从宫外买了别的药材,淬炼成了芙蓉毒。阿绾,非我不信你,但东宫人人尽知,你精通医术,擅于炼药,而你身边这个蠢笨不堪的婢女,却是个愚驽不化的,对医理自是一窍不通。”
宫中盘查严厉,常人很难将毒暗押入宫,但若只是购置一些寻常的药材,以卫绾的身份,则完全可以避过。
卫绾想了想,道:“那么薛夫人将守宫门的叫来与我对峙,看看我是否曾暗运芙蓉毒入宫。”东宫的人已不可信,说不准以薛夫人的手腕,她甚至是可以控制宫门守备的。
“嘉懿,不必给她好脸色,这女子骨头硬,不吃点苦头,会一直如此蛮横下去。哀家已算是见识了!”太后从旁催促道,似乎是她逼着薛嘉懿滥用私刑。
薛夫人无奈之下,扬起了玉手,一鞭子抽在卫绾背上。
卫绾吃痛地闷哼了一声,薛夫人看似柔弱,但手上的力气却足以让男子都吃不消,卫绾咬紧了唇,“薛夫人,你真的不传人来与我对峙,要屈打成招?”
她捱不住了,能延误一时算是一时,她被召来寿安宫这么久了,临行前交代过月娘,如一个时辰她还不能回来,便让她务必去广明宫请示陛下。
这些时日皇帝颇为喜爱她的厨艺,她与皇帝之间不再有以往那么深的隔阂,若是月娘开口,皇帝或许会管上一管的。但她想方设法地欲拖延时辰,薛夫人又岂会看不出,目光请示了太后之后,转眼又是一鞭打落在卫绾背上。
她痛得脸色惨白,指甲已陷入了肉中,紧绷着身体,隐忍着不肯发出声音。
这时忽听外头有人报话:“徐夫人到——”
太后心头一惊,正要道“拦下”,徐夫人却领着齐王与太医一道闯入了戒堂。
“徐夫人,哀家审问疑犯,你也要来听审么?”
那戒鞭上似乎勾刺,卫绾浅薄的衫子后,几已渗出了血痕。齐王一见三嫂受了如此欺辱,对薛夫人再无好脸色,怒目而视,仿佛恨不得一脚踹中薛夫人的胸窝。
卫绾脸色惨白,唇瓣发抖,几乎已跪立不住,摇摇欲坠。
徐夫人忙朝太医使眼色,张太医上前去,替卫绾搭住了脉搏。
太后与薛夫人俱是一惊,薛夫人撤了戒鞭,道:“徐夫人,你这是为何?”
徐夫人道:“我那几日与阿绾常在广明宫为陛下侍疾,与她多少有些往来。怕有些事,一失足成千古恨。”
太后的心头剧烈地跳动起来,朝跪在地上年高德劭、颇具威望的太医瞧了过去,张太医听完脉,俯身道:“太后息怒,太子妃玉体违和,乃是受孕所致,已有近三月了。”
“这……”太后怔住,与薛夫人对视了一眼。
徐夫人道:“张太医,太后跟前你可不能扯谎。”
张太医忙急急地磕了几个头,“老臣绝无谎言!太后,太子妃娘娘胎象不稳,正需静养,切不可受此戒鞭之刑。老臣对芙蓉毒之事亦有所耳闻,以为事有蹊跷,即便真是太子妃意图不轨,也恳请陛下亲自来定夺!”
他这是在指责太后与薛夫人无凭无据,越俎代庖惩治太子妃。
薛夫人自己的位分,确实不够处置卫绾,是以她才说动太后,太后对她深信不疑,自然全力支持。薛夫人唯恐夜长梦多,不如今日处置了卫绾,料得日后死无对证,皇帝不喜太子,她手头又有药渣、太医院几名太医作证,这事必能揭过去。至于皇帝的宠爱,她早已不再需要,待楚王回宫之后,便立即逼宫,谋朝篡位,让太子也措手不及。但她千算万算,竟没算到卫绾已怀有身孕!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卫绾腹中有了太子骨肉,太后是绝不会再纵容她的。
齐王扶着母妃手臂,冷冷瞪着薛夫人道:“听明白了么?我皇嫂腹有骨肉,你没有证据,便敢对她滥用私刑,是何居心?”
“我不知……”薛夫人茫然望向了太后。
太后一时也心乱如麻,她虽疼爱薛嘉懿,信任她,偏帮她,但正如太后对太子的态度一般,她虽然有些不喜,但毕竟这也是皇室骨肉,她自然是看重的。
卫绾仰倒了下来,杏目紧闭。
张太医大惊,托起卫绾身子,大声道:“请太后高抬贵手,太子妃娘娘已不堪受刑,晕厥过去了!”
太后把心一横,认定毕竟皇嗣为重,闭目道:“速将人送回东宫,怀珠扣押仍旧受审。”
“诺。”
徐夫人带来的人迅速地抱起了卫绾,一行人仓皇地将卫绾送回了寝宫。
去时人好端端的,回来时卫绾的背后便多了几道长长的利刃划痕,磨出了大片血痕。常百草惊愕之下,红了眼睛,忙将卫绾扶入寝宫留太医诊治。
因男女有别,齐王只能焦急地立在门口,不时地张望着宫殿里头动静。
张太医留了药方和药膏,便匆匆退去,他去时已满头大汗,两袖战战,用衣袖擦干汗珠之后,身影迅速地消失在了廊檐尽头。
随后徐夫人走出了寝宫,齐王忙迎了上来,少年瞳孔之中的怒火仍旧有丈许高,“母妃,我这便写信告知皇兄。”
大魏与匈奴交战,不过两月而已,太子自赶赴并州之后,与李翦战线一长一短,左右双管齐下,连获大捷,太子手底下的五千人马,竟生生打出了五万人之势。在兵临朔方城池时,匈奴人眼见太子玄甲黑骑,面如土色,高挂免战牌,如今双方僵持不下,若继续对峙下去,匈奴迟早良绝。可以说大魏已然胜券在握,皇帝甚至都不需再为战局挂心。齐王便想道,不如就此让三哥先回来,宫中这头猛虎,可未必不如匈奴的马蹄厉害。
但徐夫人却面如银霜,闻言,重重将齐王打了一记耳光,齐王吃痛,捂着高高肿胀起的右脸,愕然道:“母妃?”
“此事必须严密,谁也不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