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双玉回府一事, 本身只是白问月做的一场局。
为了请谢欢入翁;
为了让将军府抽身;
为了笼络贺同章。
总而言之, ‘林双玉’这个身份的消失,对她来说, 尽是百利, 而无一害。
但显然, 无论是于公于私,她都并非是真的想让她死。
这才堂而皇之地做了一场局, 让她名正言顺地死去,又让她全身而退。
一死三得。
白问月叮嘱过墨书,林双玉一定要活着回来。
然而,离府那日遇袭。
若非是宋书心中有些顾虑, 悄悄跟了上去,在林双玉遇害前, 一颗石子将刀锋打偏了半分。
否则长刀来势汹汹, 直击胸口要害, 林双玉必是当场死亡。
还谈何活着回去?
饶是宋书这般谨慎应对万变, 这一刀仍是凶险万分,差点要了她的命。
为将她救回,不遗余力。
匆匆收场。
俘获的四人中,两人自尽,一人被‘放’,还剩下的这一个, 灌了些蒙汗药,现下正在府里关着。
她利用放走的这名刺客, 将林双玉身亡的消息带给了贺氏与谢欢,另一边还需要留下一名,好与贺同章交差。
林双玉抢治了多日,魏央知晓她心中有火,命宋书暗下寻了百十位大夫住在府中,轮流值守林双玉的床前,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白问月虽然生气,可她并未发作。
毕竟是她吩咐未清在先,与墨书没有几分干系。
心中窝藏着这份薄怒,沉冷地过了几日。
直到,齐谓这一日登上了将军府的大门,她实在忍无可忍。
勃然大怒。
既是气自己,也是气别人。
上好的青花瓷杯,落地清脆,摔了个粉粹。
毫无征兆。
从香吓得一哆嗦,怯怯地抬头扫了一眼厅内,除却魏央安之若素地继续饮茶,其余人皆垂首弓腰,不敢作声。
上一世,林双玉死后,谢欢差元木到了监廷司大牢,同他道出这一切。
元木何其精明圆滑。
天大的事,在他的口中颠来复去,便成了另外一副样子。
彼一时,贺同章虽性情大变,不似从前儒雅文质,可却强狠了许多。
坚毅地活了下来。
哪里有什么一夜白头,昏死不醒这样的事。
知晓这夫妻二人伉俪情深,所以白问月才这般周全小心,将后续之事全部安排恰妥。
然后同他透露了林双玉身亡的消息。
却未曾料,
他如此承受不住打击。
事态演变至此。
问题究竟是出在了哪儿?
白问月坐在椅上,皱眉沉思。
齐谓?元木?谢欢?贺氏?孙关?
——
灵电闪击,恍然大悟。
这才如梦方醒,明晓了这前后的异同。
且不提元木比起齐谓,是如何的八面玲珑。单提贺氏与孙关,便已然清楚,这两世所涉及到的人,有何不同。
上一世谢欢借的是孙关之名,杀了林双玉。
贺同章的恨意自有处可去。
这一世,林双玉的死避重就轻,似是无人问津,说与贺同章听,他却心如明镜,能猜得出七.八分。
不知为何。
白问月忽觉得,贺同章或许已经知道了谢欢的图谋,也看出了,他母亲同谢欢有过接触。
所以,他所承受不住的,应该不止林双玉之死这一件事。
还有他母亲贺氏的所作所为。
以及他身世背后带来的诡计阴谋。
厅上沉默了许久。
这是……怪我思虑未全?
齐谓低首跪在地上,宋书站在一旁,自知办事不利。
魏央一杯茶饮尽,空瓷置于桌案,轻掸长袍,漫不经心地吩咐了一句:
“将贺大人带回来。”
声音风轻云淡,却不容置疑。
宋书惶恐跪地:“是。”
“对了。”似是又想起了什么,魏央淡淡地抬眼去望墨书,薄唇轻启,“还需我开口?”
视线收回,悠然起身:“自己去军营领板子吧。”
墨书跪地,毅声回话:
“是。”
宋书带着齐谓,忙赶去了监廷司;墨书领命直奔军营;从香探出几分微妙,也无声带着一众婢女退去。
望着愁眉不展,怒气未消的白问月,魏央伸出手来,柔声邀约:
“走吧,我们去看看贺夫人。”
似是安慰,又似是轻哄。
寒冰秋瞳,化水见光,心中难免会有些挫败。
“我未曾想过会变成这样。”
“不怪你。”
“我本以为……”
“是他们的错。”魏央打断了她的话,身形英挺,居高临下地为她固簪,“我明白你的心思。”
“是他们办事不力。”
四目相对,温情蜜意,他再一次笃定道:“与你无关。”
望着这双含水脉脉的黑瞳,白问月几乎要沉溺进去。
魏央的话似有奇效,阴闷的心绪拨云散雾,忽有一丝透析。
仿佛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的确不怪她。
她忍不住撇了撇嘴角,话锋一转,嗔怨出声:
“你为何早不提醒我。”
他这样聪明,定然是能料到会有此意外。
魏央一愣,
随即弯了弯唇,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温声中是掩藏不住的无限宠溺。
只道:“怪我。”
树木葳蕤,百花盛开,微风闲适清许,如火的骄阳高挂。
六月来的极快。
人人皆知,贺廷尉养病于镇国将军府。他所涉及的案件,最终以官复原职,克扣三个月的俸禄收尾。
约等于无。
魏央亲自出面,替贺大人告了病假,将军府里的熬更守夜也终于告了一个段落。
这夫妻二人住在临南院里,一墙之隔。
林双玉身受重伤,血流无数,贺同章心结无解,久昏不醒。
将军府里进出的珍贵名药无数,费了不少的心血。
而另一边,
自太宜宫知晓了消息后,多次差人来问。
是否将军身受重伤?
将军是否有恙?
将军……真的尚好吗?
面对这一次次的关切,魏央不惜亲自跑了一趟,同太后当面解释,自己的确完好无损。
是墨书受了点刀剑皮肉,这才药材不断。
太后识得墨书,他同魏央一起长大,武艺精进,是魏央的得力心腹。
若说魏央为了他,花了这么些心思,虽有些牵强,但还是可信的。
她再三打量了魏央上下,确定他不似有受伤的痕迹,这才终放下心来。
差方圭从宫中挑选了几只上好的灵芝参草送去将军府,又不断叮嘱魏央,居行在西平,万事要小心谨慎。
莫要将自己的安危,当成儿戏。
她说的隐晦急切,魏央心中了然,毕竟这看似风平浪静的皇城里,想要他命的人,
不计其数。
叩谢了皇恩,拜别太宜宫,魏央这才回到府中。
望着琳琅满目的珍草名药,白问月不由地调笑打趣:
“看来姑母她,还是心系于你的。”
这样紧张他的身子,又送了这样多的药来。
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魏央笑眼温情地望着她,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身,吻了吻雪白的脖颈。
沉声问:“那你呢。”
绯红蔓延,满面羞红,嘴上却不肯退让半分。
媚了媚嗓子,故作迷离地反笑:“你猜”
她正欲转身抬首,魏央固住她的身子,附势吻了上去。
柔软触碰,掠夺角落里的每一处清甜,魏央紧环住她的腰身,白问月动弹不得,背立贴身。
她覆上魏央的手,竭力抬首去迎合他。亲吻炽热缠绵,微有酥麻眩晕,忍不住喘了一声,呼吸渐渐急促,空气越发稀薄。
魏央这才意犹未尽地放开她来,眸目温水地望着她,又轻啄红唇,笑道:
“我猜是的。”
娇笑收尾。
——
稳稳又过了几日。
自林双玉同贺同章的病情皆都安稳下来之后,这日子终得可以微微松懈。
总归是要醒的,便无须再急。
她早准备好一切,
只等他们,醒来再说。
她本以为,这先醒转的,定会是贺同章。
毕竟他无任何外伤,也无其他内损。
却未料及,这先醒来的,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林双玉。
那一日。
林双玉受袭,被长刀刺进了胸口。
事发突然,未曾有任何前兆。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
疼痛蔓延至全身,意识剥离前,她满心想的,
是要再见一眼予木。
她还未曾同他道过歉。
常言道,看透生死便须得死过一次,才得‘过往红尘皆云烟’的心境。
林双玉却恰恰相反。
她是众多死里逃生中,唯一一个更贪恋红尘之人。
皆因,这滚滚红尘人世,有她割舍不下,深爱入骨的人。
她醒来那日,
白问月正在不闻居的清池里喂鱼。
下人忽而来禀,说是贺夫人醒了过来。
口口声声念着“予木”。
白问月放下鱼食,提起长裙跨步,脚下未曾停歇半分。
她一边向着临南院走去,一边忍不住思索。
这予木,是什么?
予木是林承为贺同章取的小字;林去半为木,木多成林,予木便是赠予林木。
林双玉未嫁他前一直唤他予木小叔,嫁了他之后,自然不能再唤小叔,乱了辈分。
思前想后,去二取二,私下里她便唤他予木。
北绍的纪风严谨,妻子直呼丈夫的名讳是大忌。
动辄便是家法,这是礼义。
白问月当初如此深爱谢欢,便是因为他在这纪法禁忌里,许她直呼名讳。
她想,这样平视相待的恩宠,同旁人天壤之别,定是真情倾覆。
后来,她错了;于是,她死了。
林双玉自然同她天差地别。
贺同章是真正的疼她化髓,毋庸置疑。
不过是个名字,莫说他在不在意。
他这样熟读百书,却从未去想过妻子是否得体守妇的疑问。
只要两人相守一起,别的又有何要紧。
林双玉醒后,
口干舌燥,面色苍白。
虚弱到了极点。
她口中要的不是水,也不是真相。
而是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