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又一春 第121章 第 121 章

2012年8月底，北京

很多年后, 周雁程回忆起三十岁生日那晚, 还会迷惑到底是不是场梦。有时他忍不住会想, 如果没有酒吧老板、高雨或是别人在场，自己会不会站在原地望着她，直到地老天荒

明明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她，他却有些认不出她了。

面前女郎眼神黯淡, 嘴唇干枯，满头浓密飘逸的长发不知去了何处，如同一棵曾经郁郁葱葱如今却枯萎凋零的绿树。她原本神色木然，一口接着一口喝酒，此刻满脸震惊和不可思议, 握着酒杯的手掌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她显然也发现了他。

什么东西触碰到他膝盖后侧, 随后被砰的一声放在地板上。他下意识扫一眼，不过是把平平无奇的木椅。

“今儿来点什么”老板挽着袖子把空酒杯一一放到托盘端着，小声提醒, “你女朋友喝的不少。”

“女朋友”就像冷不丁被闹钟从睡梦中叫醒的高三考生，揉揉眼睛发现，距离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试开始还有三分钟, 自己却还呆在家里。满脸绯红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不健康的苍白，何君呆滞的目光慢慢游移回面前--高雨倒是比她冷静，也惊讶的张着嘴巴。

几秒钟后何君霍然起身，像只扑火飞蛾般朝着酒吧角落头也不回冲过去, 途中险些撞到一个打算结账的客人。

本想独自喝一杯，周雁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往日喝的何等美酒如何销得万古愁好在老板再次帮了忙。“这么着，你女朋友和这位，一人一杯橙汁，你呢，老样子。”

老样子刚刚上桌，周雁程便一口气灌了大半杯。冰凉液体像一根冰线笔直流入腹中，令他逐渐回神。

高雨也醒过味儿来，不自在地把玩着手机，刚刚张嘴却被突如其来的铃声打断了。随后她拎起背包也离开了。

杯子空了，周雁程想想，点杯长岛冰茶。橙汁和酒上桌之前，两位女士总算一前一后坐回原来的位置。

第一个打破沉寂的是何君，看上去她刚洗过脸，黑发还挂着水珠，低头双手合十，满是歉意地说，“阿雨，真不好意思....”

仗义姑娘理理头发，摸摸本来就背在身上的背包，认真的指着何君，“她今天喝了点酒，本来我们俩一块儿回去，这回你送她”

“那肯定的。”周雁程想也不想，“我送她。”

高雨还不放心，叮嘱道：“送回家门口”直到周雁程点头承诺，这才对何君扬扬手机出门自去。

几口长岛冰茶下肚，甜酸带着辛辣，回味隐隐发苦。他记得何君对它的评价，“柠檬味儿的可乐加杜松子酒，我也能做。”

侧头望去，何君双手捧着橙汁小口呷着，规规矩矩的像个小学生。

深夜的三里屯总是不寂寞的。走了醉醺醺的客人，又迎来卿卿我我的情侣，老板笑脸相迎，每位客人都能聊两句。

今晚是邓丽君专场，《何日君再来》之后是《我只在乎你》，之后是《甜蜜蜜》。

熟悉的莫吉托摆到面前，周雁程想也不想便把杯口青柠檬片摘下，放到她面前橙汁上用力挤了挤。几滴柠檬汁坠进橙汁汪洋大海，了无痕迹。

这个小小的举动似乎带给她些许勇气。她默不作声的把橙汁往他喝了几口的长岛冰茶杯中倒了半杯，然后把他面前那杯莫吉托拿过来，慢慢往面前空了一半的橙汁里倾倒，直到满的快溢出来才停止，接下来把掺杂着橙汁的长岛冰茶倒回莫吉托酒杯。

如此反复几次后，那杯不知什么东西被摆到面前。鲜橙、薄荷、柠檬、朗姆酒、可口可乐、伏特加。。还有杜松子酒

周雁程问自己，可怜他早已分不清了。邓丽君唱着《美酒与咖啡》的时候，何君说了句什么话，他没听明白，匆忙把酒杯放回桌面，脑袋伸过去，何君捧着玻璃杯咯咯笑起来，大眼睛弯成细细的月牙儿，刘海儿湿漉漉的。抛去满头不知所踪的黑发，她又像是以前的她了。

于是周雁程也笑起来。

终于她先开口。“我看你微博，你在做健身公司”

他如释重负，“对，体育行业。”

她好奇，“干嘛改行了”

他感慨，“咳，一言难尽。”

第四杯加入阵营的是绿色蚱蜢，然后是莫斯科骡子--何君以前吐槽过这个奇怪的名字，今天却打算试一试，还提议点了一杯血腥玛丽。

周雁程看着她像个小孩子般兴致勃勃的把那杯新上的明显是番茄汁的酒混合在若干酒杯里，慢慢回忆着这些年的过往。

“早上六点起床，夜里两点躺下，一口气在中安呆了两、三年。”他吸一大口烟，慢慢吐出来，“跟二习在四大那会儿似的，没日没夜干活，头发都掉了。我琢磨着不是事儿，想自己干点什么。”

“你在中安挣多少钱”说这话的时候，何君十足是个帮忙出出主意的朋友，完全没有打听的意图。听他报出了两年前的月薪和年终奖，她像是有些迷惑。“不少啊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忽然想起开健身房了”

“咳，我跟刘彬那儿住了一阵儿，附近有家健身房，我没事就去那儿跑跑步。过了没俩月，老板跑路了。”他嗅嗅大杂烩，乖乖把玻璃杯放回远处，引来她嘲笑的眼神。“那会儿刚续完两年年卡，交了好几千。”

“卷钱跑了”何君张大眼睛，“后来呢报警了吗”

他呵呵笑。“那还能不报，几十个人呢。不管用。警察不管这事，让上法院起诉。打了电话问了，我想想，预付款消费诈骗，说白了就是空手套白狼。有人就认倒霉了，不折腾这事了，我们其他的建了个群，有人闲着没事，出面找律师，起诉立案。草，就为这破事，我还和人打了一架。”

有一搭没一搭呷着大杂烩的何君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来，皱着眉头高声叫道，惹得其他客人频频注目。“怎么着他们卷包跑了还敢打人啊”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折腾这事那天，路上碰上俩傻逼，和人打了一架。”周雁程头皮里还藏着当时的伤口，此时忽然疼了起来。“没事。”

这番敷衍明显没什么可信度，看上去何君很想刨根问底，紧接着想到什么却沉默下来。“后来呢钱要回来了吗”

“要回来个屁。折腾一年多吧，官司赢了，判决他们还钱，问题他们账上一个子儿也没有，还欠着一屁股债，就这么算了。”周雁程又点上根烟，“我在中安出差，酒店健身房只有跑步机，还经常坏，正好附近有间健身房，200块钱一个月，不限时不限次数随便玩，不管白天黑夜都跟地铁一号线似的，人乌央乌央的。我当时就想，以后不想上班了，就在家门口开间健身房，199一个月吧，就跟星巴克711似的24小时营业，想什么时候来都成。甭管挣钱赔钱，只要有一个人，z在，我就不关门。”

何君用两根小手指拈了块冰含着。“我想起二习来了，她一直嚷着，40岁以后要开家书店，你们俩还挺像的。”

“她”酒劲儿一点一点上来，慢腾腾的，试着把他拉进无底深渊。周雁程搓搓脸，也学她含了块冰。“她还真开了家书店，也在三里屯，弄得挺大的，二层是咖啡厅。你哪天没事过去看看，花了呼哨的，你们女生肯定喜欢。”他掏出钱包，翻出张精美的深蓝会员卡递过去，又紧接着递过另外一张柠檬绿会员卡。

深蓝卡片正面印着漫天星辰，形成漩涡般神秘莫测的深海，柠檬绿卡片上却绘着只叼着太阳菊、努力奔跑的橙狐，蓬松的长尾巴在它身后高高飘扬。

“星宿海奔跑吧狐狸。。”何君仔细打量着那只眉眼狭长的狐狸，狡黠的说，“书店名字是《天龙八部》里的，是二习选的；健身房的名字呢，肯定不是你取的。”

她还是很了解我的。这个判断令他微微笑，又喝了口酒。“几个合伙人一块儿想的，写了几个备选，投票定的。是不是有点，太幼稚了”

“哪儿啊，现在不都是这样，吸引女性以及低龄消费群体。”何君郑重其事地把两张卡片收进钱夹，再放进背包。“而且挺好记的。接着给我讲嘛，你开公司的事情。”

她的话语带着几分撒娇，仿佛回到从前。周雁程心脏砰砰跳动，忍不住抓起块冰咔嚓咔嚓嚼下去。“我讲到哪儿了”

她立刻答，“讲到你和别人打架。”

“对。后来，恩，正好到年底，我就不想干了，回家一商量，家里也都支持，资金朝二习借的，我还有一个玩魔兽的哥们，也跟着一块儿干。二习她老公有个做投资的朋友，投了不少钱。”

“过了年我就辞职了，我上司以为我要跳槽，问我去哪家公司，我就说，我想自己干点买卖。结果巧了，她也受不了工作压力，想换种生活方式，就和我一道下海了。”

周雁程像个得到新鲜玩具的小学生，向着心爱的女同学尽情炫耀。讲到新店装修时的乌龙时，安安静静倾听的何君低声说，“我得回家了。”

二习最爱《神雕》《白马啸西风》《雪山飞狐》，他却投入古龙门下，迷上小李飞刀和楚香帅，游戏角色也取了“燕南天”名号；不过金大侠名声太大，《天龙八部》《笑傲》《倚天屠龙记》亦是他心爱之物。记得神雕终了，杨过携着小龙女，朗声与众人、郭襄告别，“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还能....再相逢吗

“我送你。”周雁程端起杯中酒，和她碰碰杯，各自一饮而尽。

周雁程就算喝了孟婆汤，也忘不了那杯酒的味道。

回何君家的路，周雁程闭着眼都能走。

路边载着高大挺拔的杨树，树叶在高处看不清的地方窸窸窣窣，再过两个月就会慢慢被寒风吹落。离小区最近那棵树上有个鸟窝。一进小区大门就能闻到玉兰花优雅的清香。陈旧熟悉的板楼矗立在夜幕里，只有一两户亮着灯，远处时不时有流浪狗呜呜咽咽的吠声。

电梯依然运行，令他松了口气，忽然想起另一个在《魔兽世界》刷着乌鸦的女生。

直到走出电梯，何君才对他挥挥手。“快回去吧。”

她家门厅依然亮着灯，昏暗发黄的灯光透过玻璃，显得周遭朦朦胧胧的，如同午夜梦境。

周雁程应了一声，双脚却牢牢钉在原地。她不敢再看，背转身从包里掏钥匙，听他在后面叫，“哎。”

她紧紧攥住冰冷钥匙，怎么也嗵不进锁眼。

“那什么，”周雁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大概今晚喝的太杂，他的舌头有点不听使唤，听起来很滑稽。“我是说，以后有事儿，你叫我一声。还有，大晚上的，别喝那么多。”

她望着他，不知不觉满脸亮晶晶的，应该是泪。

一墙之隔的门里陡然爆发一阵婴儿声嘶力竭的哭闹声，“哇哇”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格外响亮。哭声渐渐转小变成哼哼唧唧之前，另一阵新的哭声随之响起，“妈妈”一时间此起彼伏，以至于他走近两步才勉强听清她说的话。

“你以后小心点，别和别人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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