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宫内的审讯惩罚部门,慎刑司是宫中阴毒晦气最重的地方, 别说妃嫔了, 就连略有点儿体面的宫女太监没事儿都不会往这边凑, 门庭之冷落堪比冷宫了。
竟然有一位婕妤娘娘亲自上门, 着实稀奇。只是……
“娘娘身为妃嫔,却探望外臣, 此事只怕于宫规不合吧。”
听着守门太监阴阳怪气的声调, 袁萝冷淡地道:“本宫奉命协助处置刘才人的身后祭奠事宜, 正在核对细软数目,当日是顾领班审讯了香茗等吉祥殿宫人,本宫特来询问。”
公事公办,守门太监也无话可说。
袁萝一行进了大门。
慎刑司内房舍齐整,气氛肃静,看起来倒不像传言中那般暗无天日。只是偶尔不知从哪个房间里传来的一星半点儿哀鸣尖叫, 给素净的庭院抹上一层阴森的气氛。
蔡云衡在旁边着急地低声说着:“被抓进来大半天了,说是奉了坤宁宫的懿旨。”
袁萝不意外, 韦曦一个外臣也不好直接命令慎刑司,肯定是通过韦皇后下的命令。
韦皇后, 你这是在坑你未来老公啊!
走了几个转折, 很快到了内牢深处,一个单间里头,看到了坐在角落的顾弈。
看见他们进来,为首之人是袁萝,少年露出意外的表情。旋即目光落在蔡云衡身上, 满是不赞成。
袁萝打量着他,问道:“你还好吧”
“无妨,只是被关了大半日,没有食水,肚子饿得慌。”顾弈平淡地说着,“多谢娘娘关心。”
他其实更想问的是,自己终究是外臣,袁萝身为宫妃,前来探望自己不会惹闲话吗
他目光扫过袁萝,在她喉咙的淤青上顿了顿,又扫过后头的蔡云衡,两人虽然整理过衣衫,但伤痕是抹不去的。
顾弈眼神收紧:“有人对娘娘无礼。”
他用的是肯定句。袁萝点点头,“路上遇到一点儿小风波。这是小事,你不必担心。”
顾弈清澈的眼中满是阴霾,垂下视线:“因我之故,竟然惊扰了娘娘,是我的罪责,也是云衡多事。”
“这半日情况如何,可有人逼问你什么”袁萝盯着他僵直的身影。
见过顾弈几次,少年的坐姿,从来都是笔直如剑,目光明朗。眼前却有些僵硬,而且从自己进来之后就没变动过,还有浮动在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必定是受过刑了。
“这是小事,你们不必担心。”对袁萝的忧虑,这家伙竟然用同样的话语来搪塞,他垂着视线,“我与婕妤非亲非故,因我之事,已经带累很多。云衡,你先送娘娘出去。”
蔡云衡着急:“阿弈,你……”
袁萝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你知晓为什么会被关起来吗”
顾弈笑了一声:“略知一二,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蔡云衡压低了声音:“金吾卫的王八羔子,韦曦那个丧尽天良的东西,查案查不出来,竟然想找你背黑锅。”
“你别瞎操心了。我的生死,本就不在自己手上,那一位想让我死,没有罪名也早就杀了,若是不想让我死,便是真犯了滔天之罪,也能圆满过去。”
袁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里的“那一位”代指的是谁。嘴角微抽,原来这家伙这么淡定,信心竟然是在自己身上。
出于一种微妙的好奇心态,袁萝脱口问道:“你为什么认为贵妃娘娘会保你不死”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要收拢人心,毕竟对顾家的余党,也都从宽处置了,她纵然想要杀我,也要在将顾家兵马彻底掌控在手中之后。”顾弈垂着视线。
袁萝无语,她是在打着顾家留下来的精锐兵马的念头。顾良勇边关惨败,留下的还有五六万子弟兵,那可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
蔡云衡也稍稍放下心来,立时恢复了嘴贱的本色。
“也许是看你长得俊,哈哈。”
袁萝无语,这小子真该被韦曦的人抽一顿的。
“听闻贵妃与两位统领定下了三日之约,左右明日就是水落石出的时候,只要我抵死不认,不信他们能翻出天去。”顾弈平静地说着,“你们尽快离开吧。这里非是久留之地。”
蔡云衡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瓷瓶来,从牢房缝隙滚了进去。“这是伤药,你先将就着用用,别留下病根。”
顾弈笑容轻松,调侃道:“一点儿小伤罢了,宫闱之内的刑罚,都是些娘里娘气的玩意儿,军中受伤都比这个重。”
嘴上说得轻蔑,但是药瓶滚到了脚边,却没有去捡。
袁萝心情沉重,慎刑司的刑罚,也许不如外头的酷刑会把人弄得鲜血淋漓,但其阴毒狠辣之处,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天一夜,少年吃的苦头不少,尤其自己拒绝了韦曦作伪证的提议,剩下的时间里,只怕刑讯逼供的手段更歹毒。
袁萝想了想,只能釜底抽薪了。她安慰道:“你暂且忍耐,马上就可以出去了。”
顾弈微微点头,再次催促他们离开。
离开慎刑司,袁萝返回了紫宸殿,很快收拾妆容,特意在脖颈上添了一道狐皮围脖,遮住了韦曦掐出来的淤痕。然后带着人去了坤宁宫。
对她这个时辰登门拜访,韦皇后大为意外。
旁边座上的卓淑妃和杜昭仪站起身来,躬身道:“娘娘与贵妃有要事相商,臣妾等就不惊扰了。”她们刚刚因为后日宴席的事情过来跟韦皇后商议。
“无事,宫闱之内,能有什么要事。”韦皇后却抬手阻拦道。
袁萝没有理会一旁行礼的卓淑妃和杜昭仪,目光落在韦皇后娇俏的面容上,开门见山问道:“刘才人的事情,娘娘已经知晓了吧。”
“这个……”没想到袁萝会提起这件事,韦皇后猝不及防,支支吾吾。
旁边的卓淑妃和杜昭仪也不禁面露异色,刘才人的事情,像她们这般高位妃嫔已经有所耳闻。深宫内苑竟然惨遭玷污,简直闻所未闻。
韦皇后迅速转着念头。贵妃为什么会提起这件事后宫事务都是她在打理,自己这个皇后除了妃嫔早晚请安,闲暇开开宴会之外,真没什么权势。是因为嫌自己插手而上门问罪吗
袁萝笑了笑:“娘娘既然插手此事,还要假装不知道吗”
被这句话刺激,韦皇后脸颊发红,“如此大事,关系后宫上下安危,此等恶徒不尽快绳之以法,后宫之内谁能安枕”
心头一横,就算袁萝是上门问罪,她也不怕,自己是名正言顺的皇后,身后又是高门贵阀,怎么可能争不过寒门出身的贵妃,只是父亲叮嘱,暂避锋芒罢了。此时摆起皇后的款儿出来,年纪虽小,却也极有威仪。
出乎她预料之外,袁萝不怒反笑,“娘娘有此想法,甚好。”
“既然娘娘也觉得这恶徒理应尽快绳之以法,不如这就招来人手,审讯真相。”
韦皇后一怔,“之前听闻贵妃与两卫之人约定三日见分晓。”
“三日之期,只是为了让两卫之人详细查案,如今听闻金吾卫在案情上已经大有进展,还从娘娘这边讨了旨意抓人。赶早不赶晚,提前询问也能让六宫安心。”目光一转,落到卓淑妃和杜昭仪身上,“淑妃和昭仪以为如何”
两人哪里敢说不字,连声道:“娘娘英明。”
韦皇后想了想,之前自家哥哥已经逮到了嫌疑犯,一咬牙就点头答应了。
家门蒙受的冤屈,父兄惨死边关,还有无数同甘共苦的战友……他的眼前全是赤红一片的鲜血,他清楚记得那一天,自己带领两千精锐,等待前方的命令踏入战场支援,等了足足三天,却只见到满身血迹的信使,送来主力中了埋伏,全军覆没的消息。
他气血翻涌,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带着兵马杀去前方,将父兄接应出来。可是随之而来的是漫山遍野的北戎骑兵。
那一战他们杀得天昏地暗,最终他才带着不足百人的精骑突重围,紧接着北方数个城池陷落。
后方紧急调来兵马接手了防务。他作为败军之将,只能马不停蹄地离开了边关,南下返回京城,等待发落。
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背负着父兄的冤屈和战友的鲜血。
如果要死,他宁愿自己那一日跟着父亲和兄长一起堂堂皇皇战死在边疆。而不是在这个憋屈的地方,熬尽最后一线生机。
那个女人……只可恨,那天明明有机会下手的,却最终功亏一篑。
高热让他头脑混沌,仿佛房门开启,有什么人进来了。迷茫中,有一只手落在了他额头上,又落在他脖颈上,凉凉的,很舒服,他条件反射地低吟了一声。
袁萝心情复杂。
安置顾弈的地点在紫宸宫最西北角的一处小屋里,原本是扫洒仆役的住处,看模样早就废弃了。
好在房间还算宽敞,只是内部设施有些简陋。
看着少年伏在光秃秃的木板床上,大冷天竟然连一床被褥都没有,袁萝有点儿心酸。
她伸手试了试顾弈的额头,热得吓人。放下手,又想起好感度这回事儿,再一次将手碰到他脖颈上。
好感度-54。
呵呵,果然又下降了。袁萝无语,将手放下来。
却不知道她简单的几个动作,带给后面的四喜和田磐多少震惊。
贵妃娘娘这是……
袁萝自矜身份,极少与人接触,却对着床上这位顾小将军摸了又摸。
两人觉得好像洞悉了不得了的秘密,不约而同低下头。
袁萝没有注意到两人心里头的小九九,转头厉声吩咐道:“好好治伤,本宫不想见到紫宸宫里出人命。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唯你们是问!”
出于微妙心态,田磐表示这一次精确领会了上级领导的指示精神。
第二天,袁萝再过来看望病号的时候,就发现简陋的小屋大变样了。
整个房间被清扫地一尘不染,床榻上也铺了干净清爽的被褥,房间角落燃着铜炉,总算是个适合养病的地方了。
连昨天还趴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少年,今天也有了精神。
田磐的医术和办事能力还是值得肯定的。袁萝看得连连点头。
到了这时候,她才第一次看清楚顾弈的容貌,是个极秀美的少年,肌肤白皙,五官精致,低垂着睫毛不说话的时候,竟然洋娃娃般可爱。袁萝依稀记得,顾良勇是边地寒门子弟,有西域血统来着,顾弈也算是个混血儿,难怪这么漂亮。
大约她盯的太久了,顾弈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像是被野兽入侵的领地的小动物,他抬起头,回瞪着她。目光警惕,含着锐意,或者说杀意更加贴切一些。
袁萝毫不怀疑,要不是这小子病得要死了,绝对会扑上来一口咬住自己的脖子。
“伤势怎么样了”她转头询问田磐。
然而一转头,却发现田磐竟然退下去了。连原本跟着她的四喜也自动留在了房门外头。
什么情况
袁萝发懵,身前传来沙哑的音调。
“终归死不了。”
袁萝转过头来,这小子以为自己刚才那句话是询问他的。
好吧,问谁不是问呢。
她耸耸肩:“死不了就好,否则白费了本宫这一番心思。”生怕这小子百般折磨之下真一命呜呼了,昨天袁萝回了寝殿之后,又命四喜打开库房取了好几样珍贵的药材送来。
顾弈咬着唇,冷冷望着眼前盛装丽服的女人。这个女人出手陷害他们顾家,心狠手辣,如今又命人吊着自己一条性命,还不知道是要怎么折磨。
“你不必疑神疑鬼,安心养病,边关战事,本宫另有考量。既然救了你一命,就不会杀你。本宫这一次算是饶你一命了。”袁萝索性在房间中央的小凳子上坐下来。
她觉得话还是说开了好,怎么说自己饶他一命,也算是一个人情。
人情
顾弈脸上露出嘲讽的笑意,这个年龄的少年,还不能完全遮掩自己的情绪。
袁萝叹了一口气:“你是觉得,顾家惨遭污蔑,满门灭绝,都是本宫所害。但是有否想过,之前你父亲身为外臣,屡次挑唆皇上,废我贵妃之位,难道不是对我赶尽杀绝”
袁萝平淡地说着,顾良勇是之前咸宁帝一手提拔的寒门出身的将领,对先帝忠心耿耿,算起来是拥护司空霖这个先帝正统血脉的铁杆帝党。与朝堂上擅权的门阀世家以及东海王划清界限。从这个角度来讲,他和袁萝应该是一派的。所以一开始原主大力拉拢他,想要互为倚仗。没想到惨被打脸,才最终走到这一步。
“宫闱算计,礼尚往来,如今我棋高一着,才存留性命。试问若是以令尊的意思,废我贵妃之位,我还能有性命在吗”袁萝说的是实话,她在宫中处处都是敌人,一旦失去尊位,只怕死得连骨头都不剩。
顾弈愣神,宫闱阴谋算计,再怎么险恶阴毒,都是私底下的事儿,上面总要有一层遮羞布。眼前这个女人,竟然堂而皇之将这些阴私之事说了出来。而且说得似乎还挺有道理……呸!怎么可能。我顾家一片忠心为朝廷,父亲上书也只是因为这奸妃行事歹毒,干扰朝政,绝无私心。
他咬着唇:“你若是安守本分,父亲岂会无缘无故弹劾你”
“什么是本分”袁萝冷笑一声。以原主的出身,若不结党营私,擅权跋扈,如何能在一众权贵出身的后妃中保住地位早被那些妃嫔踩死了。
罢了,反正她也不指望靠着几句话语化解少年的仇恨。
还有一件事。袁萝上前,一把抓住顾奕的右手手腕。
还没来得及细看,好感度 1的提示音突然响起,把她给惊呆了。
怎么会加好感度这是觉得她说的有道理这少年简直讲理地没人性啊。正常人就算被说服,作为受害者,也不可能因此化解仇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