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尖碰到了一个粗糙湿润的东西, 好像在抚摸被海浪打湿的沙滩。
这触感让池清的大脑闪过瞬间的空白, 但下一秒, 她立刻反应过来, 慌慌张张地抬起眼——看到一双巨大的眼睛。
鲜红, 透彻,仿佛两轮悬挂天际的血色满月;漆黑的瞳孔沉入虹膜之下, 像两片落在湖底的影子。
黑犬又眨了眨眼,眼中的影子缩成两条细线。
——“碰到它之后,随便对它说些什么, 让它听到你的声音。”
来自魔术师的指导。
“……快走。”池清一顿一顿地说。
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了,每一次换气都像心跳一样又粗又重。她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要紧张不要害怕,但她的双腿抖个不停, 光是站在这野兽面前, 坚持住不瘫坐下去, 就几乎用光所有力气。
“快走……”池清看着那对红眼睛重复道,“走开……回去……”
她的喉咙被恐惧攥紧了, 只能用喘息似的声音, 说出这些简单的词语。
黑犬没有动, 它的红眼睛静静地燃烧。
池清看到它眼中倒映出的自己——勾着脑袋,缩起肩膀,像一只胆战心惊的鹌鹑。
“走开……”一呼一吸的间隙里,池清再次开口,“走开……别留在这里。”
掌心触碰到的那个湿润鼻尖微微顿了顿。
然后, 一阵低低的,发颤的,细不可闻的呜咽声响了起来。全身覆鳞的黑狗从地上站起,四条瘦骨嶙峋的腿晃了晃,朝后退开一步。
两步。
三步。
……
它每后撤一步,巨大的身体就逐渐变得透明,仿佛渐渐分解成一团聚拢的黑烟。一连退出五六步之后,黑犬的轮廓已经淡得像天际的一缕流云。
“呜……”
最后一声低鸣,巨大的野兽从池清面前消失了。
池清听到风声从耳边掠过,来往的车声人声重新回到世界;两阵交叠的警笛声从远处响起,飞快朝这边驶来。
刚刚紧绷的精神顿时松懈溃散,仿佛一座积木高塔“哗啦啦”塌落下来。池清猛地抽了一口气,然后大口大口地呼吸,好像自己呼出的是藏在肺泡里的恐惧。
全身的剧痛也苏醒了,池清一抬手,摸到自己的额角全是汗水。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按住胸膛,想按住那颗还在狂跳不止的心脏——
低头的瞬间,她看到地上落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瓶。
手指那么长,手指那么粗,外面贴着一张花哨的标签——十分眼熟,她曾经见过。
那瓶子泡在一汪积水里。池清弯腰把它捡了起来。
——“辰环魔法喜悦女神油”。
是她差点想买的“魔法油”;也许是在车祸的撞击中,从郑婷身上掉出来了。
池清想起黑犬眼中滚涌的泪珠,每一粒都像孩子的拳头那么大;它们“扑簌簌”地落下来,把马路边的沙土地砸出小坑。
……刚才,那只狗就是看着这瓶子哭的
池清没来得及想到更多,交叠的警笛声已经一路驶近。她回头一看,警车和救护车同时赶来,红蓝闪烁的信号灯晃得她眯了眯眼。
池清下意识地把瓶子揣进口袋。
郑婷的车子被高温喷枪切割开来,拆了车门,割开安全带,救护人员轻手轻脚地把她从车里搬出,放上担架,抬上救护车。池清被简单地问了两句话,然后在救护人员的搀扶下,跟着进了救护车。
“怎么搞的,大马路上都没车,还能撞得这么怕人。”车里的小护士一边帮她清理伤口一边嘟囔。
池清小声说了句“不知道”,然后朝旁边的担架转过头。
郑婷躺在那里,闭着眼,皱着眉。她的嘴上扣着一个氧气罩,时不时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刚才的大狗……
不知道报警的人……有没有看见刚才的大狗。
或者在旁人的视野中,只看到车子失控地撞上栏杆——只是一起普通的意外车祸
池清转头看了看窗外。现场已经拉起黄色警戒线,警察正在前后左右拍照取证;警戒线外已经围聚起一些路人,对着车子的残骸指指点点。
“怎么撞的”
“不知道啊。”
“就听见‘轰’的一声!”
“车里还是两个姑娘”
“吓死人了!”
“刚刚我儿子突然哭得震天响,问他怎么了,他说外面马路上有一个黑黑的东西——”
“没有其他伤员了,”一个医生跳上车来,一边说着一边关上车门,把那些议论隔绝在外,“出发。”
当前时间是晚上8点,池清穿着散发着消毒水味的病号服,躺在狭窄的病床上,抬眼望着天花板。
顶上的日光灯里结了一张小小的蛛网,但蜘蛛没有在家。
池清吐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是个汽泡纸上的气泡,有只看不见的巨手把她“噗”地捏扁。
刚刚吃的药让她的痛觉麻痹,身体沉重,但注意力反而更准确更密集地聚拢起来。
聚拢在恐惧的余韵上。
仔细想来,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可怕”“惊异”“诡秘古怪”“匪夷所思”的……动物。
她也曾目睹一只蜜色小猫化成魁梧的雄狮。
也曾亲见名为“貘”的动物一口吞下破坏梦境的入侵者。
但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当她看着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并没有感到太多意外,更不用提害怕,忐忑,恐惧……
就像——
就像她早就见过。
早在更久之前,她就对这样的场面习以为常。
……是不是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但为什么这一次会毫无征兆地心慌害怕
池清在狭窄的病床上蜷缩起来,感觉自己仿佛是一粒落在鼓面上的豆子,每一次敲击带来的震响都让她颤抖不已。往日的冷静迸裂飞散,引以为傲的记忆力无法成为勇气的支撑;她试图理清这一切的脉络,找到此刻深植在自己身上的恐惧的根源——
但抓不住,找不到,理不清,那点难以言表的惆怅盘根错节,刮擦膈膜,缠绕血管,汇入神经。
池清又吐了一口气,但她的苦闷不存在于肺腔,再沉重的呼吸也没法将之排空。
刚才走廊里闹哄哄地吵过一阵,好像是郑婷的父母来了,哭天抢地;然后又慢慢安静下来,也许是被告知他们女儿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这让池清更不敢告诉家里父母,自己遭遇了足以上社会新闻的车祸。
她不想看到他们陷入同样的悲伤和担忧,这样的情绪并没有任何用处。
池清转头看了看旁边的手机,屏幕暗着,没有人在这个时间想起她。她的通讯录上也没有一个名字,可以在这个时候让她点开,听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诉说这一段遭遇。
相识多年的大学学长也许可以,但他也说不出安慰以外的话。
那又何必再多拉上一个人为自己担心
池清长长地吐了口气。
——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个名字。
但那个人……非亲非故,更没有义务要听自己说这些废话。
池清迟疑了一下,犹豫着朝手机伸出手去,几乎同一瞬间,屏幕亮了,一声提示音跟着响起。
对门:池小姐,刚刚你有个快递送到家门口,送货员放下就走了,我看楼道里人来人往,就暂时替你收进来,等会儿麻烦你来我家拿
对门:哦,现在开始下雨了,我刚才看见你客厅的窗户还开着,客厅里应该没有怕水的东西吧
无鱼:……谢谢你
无鱼:我也有事要跟你说
对门:
解释这一番起因经过大约用了500字。池清原本想发语音,但她怕自己一张嘴,就克制不住声音和情绪,最终还是耐着性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然后发送。
说了郑婷的魔法油,说了这些天突如其来的好运,说了追来的黑狗……以及那个魔术师教给她的,“对付小动物的方法”。
对门:……
对门:池小姐,你现在在哪
对门:发个定位给我
对门:快点
无鱼:我在医院,怎么了
对门:快点,定位,我过去找你
池清愣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发送当前定位。
对面又发来一段文字,字数略多一些,池清才刚看了一眼,病房门突然被打开,一个护士推着小推车从外面进来。
“803,池清,换药。”她在口罩后简短地说,声音和身上的制服一样毫无生气。
池清应了一声,放下手机,从床上坐起来。
她看到墙上映出自己的影子:头发蓬乱,病号服松垮垮的,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坨被挤坏了的奶油裱花。
……如果等会儿对门邻居要来的话,自己这幅样子可不能见人,池清想。
然后她一斜眼,看到打在墙上的另一团影子。
模糊又浅淡,仿佛只是一片湿濡的水迹,稍微吹会儿风就能把它蒸发。
……这是护士的影子
池清下意识地抬眼去看护士,然而对方的大半张脸都蒙在口罩之后,只露出一双有机玻璃似的眼睛。
池清甚至感觉不到她的视线。
护士从推车上取下一个托盘,一步一步朝病床过来。
……感觉不太妙。
池清莫名想起刚才在地铁上,那个魔术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他们马上就会过来处理”。
“刚才给我上药的是小王姐姐,”池清随口编了个名字,试探着说,“她人呢下班了”
“换药。”护士又重复了一遍。
和刚才一样的语气和音调,仿佛只是把同一段音频剪辑下来,复制黏贴。
说完这一句,护士已经走到池清床前。她把托盘往床头柜上一放,弯腰俯身,就要来抓池清的手。
“……等一下,”池清往旁边躲了躲,“我想去一下洗手间。”
“换药。”同一段音频的再次重复。
说完,护士直接伸手按住池清的肩膀,把她朝床背猛力推去。池清早有防备,她双手一缩,立刻从病号服宽大的衣袖中脱出,然后勾起脑袋蜷起腰背,整个人顺势朝床下一滚,
落地了,脱身了——护士手里还紧紧抓着那件病号服。
没工夫和她周旋,池清光着脚冲过病床,抬手掀翻那辆推车,一把拉开房门,飞奔而逃。
也许是“他们”已经提前清了场,还不到晚上9点,这一层的住院大楼已经看不到人影。池清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朝电梯一望,然后毫不犹豫地转头冲向安全楼梯。
楼道里漆黑安静,只有安全出口的指示灯绿莹莹地亮着。止痛药的药效逐渐消失了,遍布周身的疼痛又重新浮起,迈出的每一步都仿佛能感觉到骨头的震颤。池清不敢停留,不敢迟疑,拼了命地朝楼下跑。她只记得自己的病房在8楼,只记得刚刚绕过一个又一个楼道拐角,身后似乎响起脚步声了,又可能是自己的踩出的回音。她的知觉在无光的兜转轮回中渐渐有些迟钝,渐渐不太确定眼下自己所经历的到底是现实的恐惧,抑或只是一个没睡好的噩梦。
……不管是哪个,都不能停下奔逃。
终于,面前出现了一扇半掩的安全门,豁开的门缝外渗入雨夜湿凉的空气的味道。池清一步冲出门外,赤/裸的足底被雨水打湿了。她喘着气朝前面望去:整个医院覆盖在昏暗的雨幕之下,所有景物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不远处有灯光闪烁——但有灯光的地方,未必就有安全。
那个魔术师说过,“他们马上就会过来处理”。
——身后有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伤口顿时狠狠一跳。池清猛抽了一口气,肾上腺素瞬间飙涨,她集中起所有力量反手一把拧住那人的胳膊,把肘关节朝着相反的方向使劲掰去——
“……停、停手!”熟悉的声音,在这一声吃痛的惊呼之后又立刻压低嗓子,“池小姐,是我。”
池清一愣,手里劲头一松;对方立刻抽回手臂,伸手揉了揉被掰痛的关节。
“是我……”珀西瓦尔缓了口气,然后借着远处的灯光朝她望来,“吓到你了”
“你来得那么快”池清问。
没有听到回答,池清抬头朝他一看,对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这才想起,刚才自己是借着病号服脱的身,眼下只穿了一件内衣背心;白润光洁的肩膀在夜色里嫩生生地裸着,像剥了壳的菱角。
微妙而尴尬的沉默持续了2秒。也许该庆幸此时光线昏暗,这才不至于看见彼此涨红的脸。
2秒后,珀西瓦尔脱了自己的外套,披在池清身上。
“……我们快走吧,”珀西瓦尔说,“他们马上就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明镜。、星羽千野x3 的地雷,恭喜我入v的(叉腰)
感谢 星羽千野x7、听风、小崔大人 的营养液,给池清买探病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