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什么心理, 池清总觉得, 从钱币9那里回来之后,这位对门邻居,就在刻意地躲着自己。
在楼道里一上一下地遇见也好, 恰巧在同一时间开门打了个照面也好, 这几天里,每次遇上珀西瓦尔,对方视线一垂,脑袋一低, 小声招呼一下,就急急忙忙地走开,就像被烫了似的地缩回门里,就像壁虎般贴墙爬行。
有时候在楼道里躲不过了,他干脆转身面壁, 仿佛罚站的小学生。
池清看着,又气又奇怪又想笑。
甚至有时候他还要说声“抱歉”。
作为被道歉的那一方,池清压根不知道他为什么“抱歉”。
他也没有挤着自己踩着自己呀
后来她又想了想,猜测也许是因为, 在关于住在她对面的魔术师不止一位这件事上,他觉得自己欺骗了她。
……但这又算得上什么欺骗什么隐瞒的
池清想起那一天, 他喊她闭眼, 她闭上;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已经换了一个人。
也许就像同住在一个海螺壳里的海葵和寄居蟹——一个有着招摇的美貌,一个安静又内向, 只会从壳子底下伸出两粒黑豆似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
……不,不是内向。池清后来又想到了更确切的形容。
比起内向害羞这一类的性格描述来,她觉得,珀西瓦尔更像是……会凭本能发动回避型自我保护机制。
就像寄居蟹,碰它一下它就缩进壳里,然后海葵伸出细长的触角,用上面的螯刺和毒液攻击来犯的敌人。
但虽然共用同一具身体,两人的记忆却似乎并不相通——单方面的不相通,梅林可以读取珀西瓦尔的记忆,珀西瓦尔却并不记得梅林做过什么。
刚从钱币9那儿回来的时候,池清想把前一天发生的事转述给他,但珀西瓦尔似乎对此不感兴趣。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开门,进屋,然后微微侧身,回过头来。
——只要事情解决了就好。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垂着眼低着头,自我保护机制发动,像一只渐渐缩进海螺壳里的小螃蟹。
现在也是,垂着眼低着头,像一只……被煮得红彤彤的小螃蟹。
“……没有,没有躲着你,”螃蟹说,“我这不是——”
“你这不是刚刚还想跑吗,”池清说,然后她顿了一下,“我没有把你的事说出去,你不用担心。”
“……不是,我不是担心……”珀西瓦尔的语气开始着急了,他挠了挠一头蓬松的卷毛,还是没有转过头来。
“我没有担心那个……”他紧张得吐字都慢了,“我也知道,池小姐不是那样的人……”
池清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迈了两步走到他跟前,凑过脑袋,朝那双蓝绿色的眼睛一望。
“我没有讨厌你。”她坦诚地说。
那对眼睛里映出的她的影子轻轻一颤,仿佛是一片落在湖面上的花瓣。
……原来问题在这里,池清想。
那天,“你不要讨厌我”这句话,不知被他重复了多少遍。
即使情况已经危急到性命攸关,千钧一发,滔天巨浪和血盆大口都近在咫尺了,珀西瓦尔也只是小声说——“你不要讨厌我”。
也许他十分确定,马上要出现的那个人能摆平一切,不必害怕,不必担心,这个世界上不存在那个人解决不了的麻烦;唯一令他感到忐忑,比黑犬的利爪尖牙更让他不安的,即使被提问的对方根本无暇顾及,也要一遍遍地重复,以期待一个肯定的回答的,只有——
“不管等会儿发生什么,请你不要讨厌我。”
“我没有讨厌你,”池清又说了一遍,“而且说实话吧……我压根不知道你有什么需要讨厌的地方。”
面前的人一愣,马上“呼”地转过头,扭过头,别过头,甩过头,总之就是把脑袋朝另一边使劲转过去,动作快到几乎出现残影。
池清也只来得及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通红,像切开的西瓜。
“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池清补充道,“你的家乡不是有句话吗家家户户的衣柜里都藏着骷髅——每个人总有些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事,何况你的事还这么……这么厉害。就算你当着我的面,死不承认,我也不会因为这个讨厌你啊。”
面前那人没有说话,只是脸红……耳朵红。
“反倒是你,现在见了我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让我感觉是自己被讨厌了。”池清说。
珀西瓦尔又“呼”地转过头来:“没有,我没有——”
……问题又回到原地,没有继续聊下去的必要了。
池清扁扁嘴,算了,也不逼问他了。
她自己才刚刚说过,每个人总有些不想被人知道的事。
对面的人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他红着一张脸,叹了口气,似乎要把肚子空出位置来,好放他没说完的那半句话。
然后他原地站了站,转身朝楼道口走去。
“也许是我的行为不够妥当,让池小姐有些误会……”擦肩而过的时候,珀西瓦尔小声说道,“但是……你也同样……没有做什么让我讨厌你,回避你的事……”
“我只是对自己有些失望……”一句没头没脑的补充。
也许是因为他走远了的关系,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听不见了。
这天晚上,月亮果然又大又圆,亮闪闪地挂在天边。窗外的电线杆上也果然停满了小鸟——麻雀,燕子,鸽子,喜鹊……还有两只不知从哪儿溜出来的鹦鹉;它们整齐地列在电线上,仿佛围坐在会议桌。大家都很遵守会议纪律,谁也没有交头接耳,“叽喳”乱嚷。
事实上,池清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许是她的窗户离得太远,又也许她这钝重的人类的耳朵,听不见鸟儿们的轻声细语。
这场严肃的会议一致持续到半夜才散场,鸟儿们拍拍翅膀,各自飞散了。
无鱼:总之就是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事……你从男生角度看,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无鱼:……等等,不必了,当我没说
无鱼:只是邻居而已,随便他怎么看我吧
无鱼:搞不好是我星期天早上打扫卫生的动静太大,吵到他睡觉,他又不好意思说出来
无鱼:[无奈]
无鱼:行了,你就当做没看见这些吧,我上班了
当前时间是早晨7点,每天都很准时的编辑小姐,今天意外地睡过了头,这会儿才刚刚出门,在便利店买了早饭,排队等待结账中——尚有时间可以看一眼扣扣,对学长倾诉一下生活中的困扰。
她把关于“对门邻居似乎有些讨厌我”的事告诉了刘逸阳,正如以往,她一有事就会过来找他一样。然而在略去了关于梅林和黑犬的部分之后,仅仅是叙述“他躲着我”“都不正眼看我”“说没几句话就要走”这些片段,池清突然自己也明悟了:好像也没什么值得讨论的地方。
如果非要讨论也不是不行,只是……感觉有些怪怪的。
算了,池清想,只是对门邻居而已,就不惊动刘逸阳的大驾了。
毕竟连寒牙这么重量级的人物,都没法让他拨冗回复个只言片语。
——“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再来。”
排在前面的那人结完了帐,转身离开柜台。池清跟上一步,把手里的早点递给店员。
——她突然觉得刚刚走开的那人有些眼熟。
池清转身回头追着看去,那人正好也站住了,朝她回望过来。
利落的浅灰色短发,利落的t恤和运动系中裤,一边的耳朵上嵌了粒钻石耳钉,锁骨上还纹了一个小小的条形码。
因为穿着打扮的风格相差太大,池清差一点点就没认出来——这是那天在摄影棚里遇到的那个模特。
喝了几口饮料就去洗手间吐了的那个。
“你是……《kiki》的编辑小姐”模特也认出她来了,精心修过的眉梢有些惊喜地一扬;他今天戴着深灰色的美瞳,和他的发色十分相称。
“你住在这附近”他又问道。
“是啊,”池清点点头,“你早。”
她的视线下意识地一落。
——模特手里提着两瓶饮料,深紫色的葡萄汽水。
“……这不是我的,”察觉到她的视线,对方稍微有些慌乱,把两个瓶子往身后藏了藏,“我……我帮朋友带的,我不能喝这么高热量的东西……”
池清也就笑笑,不再提这件事。又寒暄几句之后,模特就转身走出店去。
也许是在自然光线下的关系,池清觉得他的脸色比那天在摄影棚里好了许多;虽然没有化妆,但他的皮肤还是细白无瑕,几乎没有毛孔,还能隐约看见仿佛叶脉般蜿蜒生长的血管——让池清十分嫉妒。
……也许是该注意一下护肤保养了,池清想。
她看到那个模特走下台阶,朝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走去。
然后他伸手拉开副驾驶的门,一矮身坐了进去。
驾驶室的方向伸来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胳膊,然后是手背,然后是紧实的大腿。
那手的关节十分明显,皮肤也松弛了,只是还涂着金红色的指甲油,中指上套着的一个硕大祖母绿戒指醒目又贵气。
……原来是小狼狗啊,池清皱了皱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青崖子、猜猜子、你给我起个名字吧x2 的地雷,给池清买早饭
感谢 yayax20 的营养液,池清早饭的豆浆(本来想买咖啡,想了想不能输给小狼狗,还是豆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