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明寄来的信里只有五个字——
带他下地府!
简洁。
明了。
翻遍一整张纸, 真是多余的提示也没有。
熊罴挠挠头:“下地府什么意思”
下地府,到地府哪里是要见谁还是去找某样物品或者单纯看看风景散散心好歹划出来范围啊!
悟净道:“是文殊菩萨。”
“好师弟,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悟空跳起, 起得急, 带翻他蹲着的长凳。
他懒得管凳子,从窗户跳出去,蹦到天然子住的客房外,嘭嘭嘭砸……敲门。
“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天然子放下刚往后翻一页的佛经,起身开门。
“怎……”
猴子一把擒住天然子手腕, 头一歪, 金箍棒自动飞回他耳朵里,拉着师父往外冲。
“走!走!”
猴急猴急的。
天然子被他带得差点稳不住身形,好几步路才抽出空来询问。
“我们去哪”
悟空鬼精鬼精地笑,眨眨眼睛,就是不说。
一路往下落,在见到鬼门关时, 天然子已然明悟,待到翠云宫外时,他沉目敛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张口。
翠云宫, 是地藏王菩萨在地狱的居所。
对,居所,不是道场。
不通佛理的人仅听过那一句“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便以为地藏王菩萨自囚地狱,地狱不空,不离幽冥,然而“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前面还有一句——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地藏王菩萨道场于九华山,地狱处众生之中,众生却非单指地狱,地藏王菩萨普渡的是阎浮众生。
他不过是,常住地狱而已 _
“圣僧,大圣。”
翠云宫宫门开启,有僧人步出,阖眸见礼。
“你是谁地藏王呢”
悟空与地藏王菩萨没交情,不认得他,天然子倒从记忆中拖出这僧人的存在——
焰摩使者。
地藏六使者之一。
焰摩使者道:“菩萨不在,走之前命我在此迎接二位,告知……”
“文殊菩萨在枉死城。”
枉死城里,尽是枉死的冤业,无收无管,不得超生。
天然子再次见到文殊时,他已收起他的佛光,手执青莲花行于城中,青毛狮子伴在他身侧,龇牙咧嘴威胁想要扑上来的冤鬼。
“你来干什么!”
狮猁王冲着天然子怒吼。
“妙妙。”
文殊菩萨拍拍坐骑毛茸茸的头,大狮子气呼呼往地上一趴,扭头不理文殊。
文殊道:“金蝉子。”
佛子垂眸。
“菩萨。”
文殊笑了笑,指着那些冤鬼道:“师兄知道我来意后,什么也没说,就让我来枉死城。”
“嗯……”
文殊走向天然子,莲花往他头上敲。
“你啊,平时不是能言善辩吗如何到自己时,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
“我……”
“你什么你,说一句你看出我道心不对,打算使我‘置之死地而后生’有那么难吗”
文殊又好气又好笑,但是一想到如果换个修士,说不定因此怨上他们家小混球,心中又泛上些许酸意。
修佛之生命,与修道不同,修佛的自进佛门第一天,学的是因果,修的是慈悲。
——他们的道途必须建立在慈悲之上。
成佛有八万四千法门,无一不离慈悲。
通俗点解释就是,甭管是散文、小说、现代诗,甭管它表象怎么变,核心皆离不开那本《新华字典》,离不开横折撇捺。
慈悲,便是佛门弟子道途中的“横折撇捺”。
丢掉慈悲,就是丢掉自己的道。
我行映我心。文殊那时候没有意识到,他的言行举止,已经全然与慈悲相离。要是任他修行下去,最后或许是走火入魔,或许是道毁命消。
不是天然子行事粗暴,实是事关道心,不适合温水煮青蛙,必须用雷霆手段。
佛子定定望着他,一丝笑容爬上眼角,吊儿郎当地摊手。
“诶呀,被你看穿了啊,我本来还做好嘲笑你脑子一辈子的准备呢,真是让人没有成就感。”
文殊菩萨哭笑不得,伸手又想用莲花敲大和尚光溜溜的脑门。
“你不能多正经一炷香”
天然子往后一退,躲开菩萨的袭击,理直气壮道:“我一直都很正经,比药店的葛根还正。”
文殊菩萨满脸嫌弃:“学徒切的葛根吧。”
天然子三两下跳远,老大一人,厚着脸皮去和小年轻比活泼,背对着文殊挥手:“我走啦。”
“快走,快走,你留在地府妨碍我重铸道心。”
“我好歹长得不赖啊,居然被嫌弃了,嘤嘤嘤——”
“闭嘴吧你,你也就那张脸值得一看了。”
天然子觉得自己受到了人身攻击,并且人格受到了侮辱。
悟空背着天然子飞出鬼门关,路上还不忘提问题。
“师父,比葛根还正是什么意思”
天然子一脸高深莫测。
“小伙子,没去过药店吧。”
“对,没去过,我又不需要抓药治病。”
“那便对啦!药店里的葛根呢,全是切得方方正正,像你师父我的为人……诶呦。”
徒弟一个趔趄,当师父的没反应过来,咬到舌头,此刻正捂着嘴,深感自己的舌头像炒熟后壳裂开的栗子。
“文殊师兄,这几日枉死城里,感觉如何”
小混球刚走,文殊菩萨立刻听到地藏王菩萨的声音,毫不意外,反而有点想笑。
曾经他和地藏王菩萨一样,恨不得躲着小混球到山崩地裂海枯石烂。
……呃,好吧,“曾经”用在此处不够标准,毕竟他其实现在也是:3」_
“地藏师兄。”
文殊合十一礼。
他和地藏王菩萨拜的可不是同一位师父,互称师兄是谦虚性的礼貌,跟见面喊道兄一个意思。
谁叫他俩都没成佛呢。
“几日里我无时无刻不在讲经,试图度化冤鬼,可是,有些鬼魂愿意被我度化,有些则负隅顽抗,或是躲着我,或是想杀害我,这是为何”
文殊十分不解。
冤鬼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他们的三魂七魄被怨愤浸染,如同时时刻刻处于尖刀凌迟之中,冤屈不解,伤痛不消。但接受佛光普照后,他们的痛苦会缓解,直至有朝一日彻底解脱,轮回转生。
聆听梵音,了悟“放下”,自然不再有怨愤。
那为何,总是躲着他的念经呢
地藏王菩萨道:“我刚来地府时,亦是如此想的。”
他的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地藏王菩萨早已做好难办的准备,来地府践行宏愿又不是来地府度假,哪是念个经说个咒就能轻松搞定的。
“当时我和你一般迷惑。我欲度尽世间苦厄,可是没有谁教我,倘若他们不愿意让我度,宁可在苦海中挣扎沉沦呢”
好像你当农夫,不介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辛劳,一想到秋季会收获金灿灿的稻海,已是十分满足。然而,那块地的土,打死都不许你挖坑埋种子!
你说怎么办
难道拿根绳子把那些抗拒的鬼绑起来,强行度化
菩萨终究是菩萨,见不得众生皆苦,哪忍心就此罢手。
“我坐在枉死城中讲经,数月后……”
“他们陆续来听讲”
地藏王菩萨神情复杂,瞅着文殊的眼神仿佛在关爱智障。
“你以为是在给佛经编故事吗”
哎好像不小心暴露出来某些内幕算了,不重要。
“数月后,我身周依旧是空无一鬼,甚至他们已经学会无视我,用塞子堵住耳朵,该干什么干什么。”
“真是……”
文殊顿了顿。
“现实啊。”
“随后,金蝉子来了。”
“他居然来地府不是向来嫌弃地府阴森潮湿,说怕老年时得风湿病,腰腿疼吗”
“他来看望我。”
“好吧,小没良心的偶尔还是有那么一两次有良心的。”
“我苦于冤魂不接受度化良久,于是顺口一问,如若是他,他如何度化枉死城的冤魂。”
文殊心绪平静,等着地藏王菩萨说重点。
那作天作地四处捣蛋的家伙,真得懂如何度化
不是他瞧不起金蝉子,术业有专攻,金蝉子佛经佛理说得头头是道,度化一事,他做过吗
“金蝉子以为我在出考题,嘟囔着我周扒皮,千里迢迢来看我我还给他布置课外作业。”
想到小孩儿蔫巴巴,左脸写着“拒绝”,右脸写着“作业”的模样,地藏王菩萨忍不住轻笑一声。
枉死城里有一条血河蜿蜒滚过,似一支利箭,贯穿头尾,那血河中的匍匐的厉鬼,嘶声吼叫。
水色酽酽,水声呜咽。
一瞬间把菩萨从回忆中拽出来,投入现实的洪流。
“他啊,他做了个我想不到的动作——”
地藏眺望着血河,一股若有若无的怔然在他面上晕开。
“他拉住冤魂,取出他的耳塞,然后,问他,他的冤屈是什么。”
地藏认知里的金蝉子,生活精致得不像和尚,身上永远是洁净的,如雪,似梅。可那时候,他却用他白净的手,拉住仿佛泥潭里滚过,车轮下碾过的冤魂。
刹那间,地藏王菩萨好似看到恢奇漭瀁的青冥,一抬眼,便落在心上。
“金蝉子他认知里的慈悲,和我们相悖。”
佛教的慈悲,是教你放下,无悲无喜,自然受不到伤害。但是,金蝉子会问——
你的冤屈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尽是枉死的冤业,无收无管,不得超生。
——《西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