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宣帝十三年, 春。
几处惊蛰起,渐闻花语声。
凤鸣宫内。
“快快快, 盆子——”
“毛巾毛巾!”
“娘娘, 忍住啊娘娘, 马上就要生了——”
凤鸣宫内, 是一群焦头烂额的产娘与宫娥,脚步声匆匆充斥了整个宫殿,伴着女人拼命压抑的喊叫,宫内的一切似是已经乱成了一团儿。
“皇后娘娘, 您再使点劲儿,马上、马上就要生了——”
为首的那个产婆正焦急地从一旁拿来一块湿毛巾, 拭了拭床上女人额上渗出的如豆汗珠, 转而朝床上的人着急地:“您再撑一会儿,陛下正在赶来的路上呢——”
江非倚狠狠咬着毛巾, 紧紧闭着眼,双手用力地拽着被角儿, 听了那产娘的话,又是猛一用力。
下一秒, 她听见了一阵婴儿振聋发聩的啼哭声。
“哇——”
那道啼哭声一出, 所有人立马松了一口气,为首的产娘也如释重负地舒气,将那孩子抱住,两眼一瞄,立马欢欢喜喜地跪下。
“恭喜皇后娘娘, 贺喜皇后娘娘——是位小皇子!”
是陛下的嫡长子!
江非倚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了抬手的力气,浑身也往外冒着虚汗,听着产婆的话,只觉得她的声音缥缈而遥远,自己也仿佛已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直到那句“陛下驾到”,从小福子嘴里尖利地喊了出来,她才稍稍有了些知觉。
这边,魏琅方一下朝,便得知皇后临盆的消息,连衣裳也来不及换地匆忙赶了过来。刚走到半路,他就见着一抹粉粉嫩嫩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迎着他跑来,后面的宫人们怎么也拦不住她。
见状,他的眼神放缓些,上前一步,一把将那个小丫头捞起来。
“皇爹爹,皇爹爹!”那小娃娃还喘着气,张开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声音糯糯的,语调却十分着急,“娘亲,娘亲她——”
还未等她“娘亲”完,魏琅已抱着她来到了凤鸣宫,将她递到一个宫人怀里,摸了摸那小娃娃的头。
“阿晏乖,皇爹爹这就进去看你娘亲。”他也是风风火火地抬了脚,刚准备踏过门槛,却被那小娃娃拽住了一角衣袍。
“爹爹,阿晏怕……”
方才娘亲叫得好大声,听得她的心都快要碎掉了。
皇爹爹告诉她,娘亲要给她生一个小弟.弟,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开心地转了好几个圈儿,看着小弟.弟在娘亲的肚子里面越来越大,她也越来越感到欢喜。
可如今——
“阿晏不要弟弟了,阿晏要娘亲,呜呜呜……”
正说着,她的小嘴一咧,哇地一声直接哭了出来,“阿晏不要娘亲哭,阿晏不要娘亲难受——”
于此同时,屋内也传来一阵婴孩的啼哭,魏琅心下一紧,有产婆已抱着洗净的婴孩出了产房,献宝似的将那孩子献到魏琅眼前。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位小皇子!”
他连忙抱住那孩子,瞧着那孩子的眉眼,越看越欢喜。
“阿晏乖,爹爹先去看你娘亲。”他唤来奶娘,下一秒已忍不住掀了帘子走进了屋。
小清晏却把奶娘的手推开,上前揪着他的衣服,吃力地跟上皇爹爹的步伐。
“卿卿,”看着平躺在床上的女人,魏琅既欢喜又心疼地唤了一声,听见他的声音,江非倚硬撑着疲倦也缓缓抬了眼,见着他正坐在床边,满目关怀。
“是个小皇子呢,”他捏了她的手,温声细语,眼里有粼粼波痕轻涌,“卿卿,你可是大魏的功臣。”
三年多的时间,她已为他诞下了一儿一女。
听见男人温柔的声音,她轻轻扯了扯嘴角,面色已是发虚。
魏琅轻轻抬了手,抱着那孩子往她的眼前凑了凑,好叫她去看清那孩子的长相。
她便撑着脖子去看魏琅怀里的孩子,只见着他一张小脸皱皱巴巴的,当真是丑极了。
“眉眼像你。”下一秒,她听见魏琅冷不丁地开口道。
“……”
他知道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便自顾自地道,“鼻子和嘴巴像朕,挺好。”
“瞧着,就是个和清晏那个小丫头一样不安生的捣蛋鬼。”
“不过这样也好,好养活。”
他自顾自得说着,兴致勃勃。叫她看完了那孩子,魏琅又叫人把小皇子抱了出去,抬手挥散了众人,只留他们两人在屋内。
“卿卿,”他不由得又轻轻捏了捏她素白的小手,语气顿了顿,清澈的眼底泛起一阵心疼来,“你受苦了。”
“不苦。”听他说了那么多,江非倚突然轻轻睁开了眼,半眯着眸子,瞧着床边的男人。
“臣妾不苦。”
每当她忍受不住痛苦时,她便会想起他曾受过的苦、遭过的难,以及他一袭梨花衫垂袖坐在桃花林间,一手执着清酒小觞,缓缓说出的那句“苦尽甘来”来。
她愿与他,先苦后甜,同甘共苦。
最后,苦尽甘来。
众生皆苦,可她信,总有一个人会让她觉得,自己受过的所有苦难都是值得的。
见她这么说,他反而更心疼了,忍不住垂下头,就要往她那张小脸儿上轻柔地亲去。
她甜美的呼吸近在咫尺——
“呀!”
一声稚嫩的声音冷不丁地打断了魏琅的动作。
他骗过头,恰见小清晏正藏在柱子后面,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正慌张地捂住眼睛。
魏琅:“……”
满脸黑线:怎么又是她。
他不禁轻咳了两下,坐直了身子,转眼对柱子后的小丫头扬了扬下巴,语气沉了沉:“过来。”
小清晏仍是捂着眼,往前摇摇晃晃地跨了一步。
“把手放下来。”他清了清嗓子,佯作出一副十分严肃的样子,语调不知不觉便有了几分清冷。
“说,躲在那里做什么”
“看娘亲……”
小娃娃的声音听起来委屈极了。
“你那么凶干什么。”此时,江非倚已恢复了些体力,便也抬起头望向魏琅,忍不住道。
他……
他哪里凶那个小丫头了啊!
他不过就是假装严肃了些,被那丫头撞见了羞羞的事,肯定要连忙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严肃风范来啊!
一想到这里,他不禁满腹牢骚起来。
自从他的卿卿生下清晏后,魏琅便明显觉得,他在卿卿心中的地位下降了不少。
她不准小清晏唤她“母后”,说是听着很生分,却教小清晏唤他“皇爹爹”。
还美其名曰说,你皇爹爹是最要面子的,不在“爹爹”前冠一“皇”字,就体现不出他的威仪。
每当她说这句话时,小脸儿便扬得高高的,似是十分得意。
于是,当晚他便下决心,要让面前的这个女人好好地再感受感受他的威仪。
踏着满地月色,魏琅蹑手蹑脚地推开了她的房门,轻轻走到她的床边,一把抱住正准备脱.衣服的她。
“干什么呀!”江非倚一惊,一下子便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无奈转过头,“叫清晏见着了多不好。”
“这么一把年纪了,还不知羞。”这么久了,她的脸还是会羞红,于是便低下头欲掰开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
“别动,”魏琅闷哼了声,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丝毫不撒手,“朕来之前已经去探过风,那丫头已经睡下了,这次不会有人再扰了咱们……”
还未说完,他便急不可耐地把她一下推倒在松软的大床上。
青丝散落了一床。
可谁知,衣服还没脱一件,那个小丫头突然乌溜溜地闯了进来,抱着自己的小枕头,一下子推开门 。
两人一惊,连忙正襟危坐。
江非倚瞧着魏琅面上一片正人君子的坦荡之色,竟觉得有些好笑,强忍了半天,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不一会儿,她便看见小清晏甩着胖乎乎的小手欢天喜地地跑到了自己身边。
“阿晏要娘亲陪着阿晏睡觉。”她撅起一张小嘴,眼巴巴地望着一脸正气的江非倚,软软地张开了双臂。
小清晏没有看见自己皇爹爹的一双绝望的眼。
江非倚从发上拔下一根钗子,将它放到一边儿,转眼瞧着那个小娃娃,还未开口,就见魏琅已走到清晏的身前。
她又拔下一根簪子,拭了拭上面的珠玉,指尖微微有些发凉。
他无奈,弯下腰扶着清晏的小胳膊,轻声哄着她:“阿晏乖,快去找奶娘,皇爹爹和娘亲还有正事要做。”
表面上轻声细语的一副慈父样子,事实上,他现在很想把她打上一顿再从窗户里面丢出去。
可谁知,这小祖宗根本不听哄,紧紧抱着自己的粉色小枕头,一屁.股黏死坐到床上。
“我不管,我就要娘亲陪阿晏睡觉嘛!”
她将小枕头往床里边儿一丢,开始撒娇起来。
魏琅沉了脸:“再胡闹,就让你云淄叔叔把你绑起来,过年吃掉!”
闻言,小清晏的一张小脸儿一下子变得煞白。
小公主最怕云淄大人,这是宫里头人尽皆知的事儿。
果不其然,这下小清晏立马不再闹腾,唯唯诺诺地缩在一边儿,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惊恐。
“我、我……”她差点儿哭出声来。、
江非倚瞥了一眼面上略带得意的魏琅,觉得他好生幼稚,便把小清晏扯了来,抱在腿上。
“阿晏乖,莫听你爹瞎说。”
小姑娘的身子香软极了,抱在怀里让人欢喜得紧。
江非倚又扭过头,瞥了魏琅一眼,声音里有些小小的嗔怪。
“别乱吓唬孩子。”
她的语调有些凶凶的。
那个晚上,寒风刺骨,魏琅抱起自己的小枕头,一个人去侧殿睡了一整夜。
侧殿的风,实在是太冷了。
后宫的夜,实在是太长了。
他也好想要清晏她娘陪着他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