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哭笑不得, 刚要开口说话, 唏律律的吆喝牲口声响起, 老驴头套了一辆牛车,停在大门外,坐等送她去公社复学。
看看天色真不早了, 老牛拉车的速度不如三摩,两三个钟头才能晃悠到, 入校还得安置住宿, 宜早不宜迟。
行李早就收拾好了, 卢南樵一手拎铺盖卷,一手拎藤箱,孟桂英拎着暖水瓶落后一步, 贴在甘露耳边提点她:
“丫头,到了学校好好念书, 争取考上县里的高中, 听支书说你功课都补齐了, 还考了年级第二名保持住,别瞎玩耽误正事……”
甘露嗯嗯答应, 看了一眼沙雕爹的房门,还是关得紧紧地, 没有出来送她的意思, 微微失落,快步上了牛车。
拐弯绕过池塘,她忍不住回头看, 沙雕爹不知何时已经出来了,站在孟桂英旁边,冲她摆手。
甘露瞬间怨念全无,嘴角微笑:
“我爸……真傻,也不知道郭书记看中他哪点,提拔他当支书,要不是运气好,早被人踩下去了,害人害己,何必呢。”
卢南樵轻笑:“慢慢进步嘛,现在不是挺好公社没人再说什么,村里人也都服气了。”
甘露一怔,慢慢警醒。
年后霸凌案发,震惊堃县,王安生伏法,芦庄知青点被篦了一遍又一遍,判刑吃牢饭的就有七八个,这么大的事,却没怎么牵连到沙雕爹,只写了份干巴巴地检讨了事,这很不正常。
他身为支书,再怎么撇清,也是芦庄知青点的直接上级,王安生那伙人在他眼皮底下闹幺蛾子,他难辞其咎。
从前李得魁出事,沙雕爹还可以推脱,说是新老班子交替的遗留问题,王安生是在他眼皮底下膨胀成祸害的,这个锅稳稳扣在他头上。
平心而论,他也确实有利用王安生平衡村斗的心思,却没料到王安生胃口和胆子都奇大,玩脱线了。
沙雕爹没被追究“领导责任”,那就是有人替他扛了这个责任,她抬头看着卢南樵:
“王安生惹出这么大乱子,公社就没人说要撤了我爸这个支书”
郭向阳或许会保沙雕爹,朱克文铁定落井下石,沙雕爹的错处那么明显,谁想遮掩都难。
卢南樵惊讶甘露的敏锐,似笑非笑看着她:
“王安生犯错,关你爸什么事他也是被蒙蔽了,写份检讨,好好总结经验教训,以后不再犯此类错误就行了。”
甘露zz,真当她是小毛丫头哄直接追问卢南樵:
“你是不是帮他顶缸了”
霸凌风波后他那么被动,墙还没倒就无数人来推,要不是背靠大树,机敏过人,说不定就折了。
沙雕爹从头到尾蒙在鼓里,她也刚刚反应过来,哪有岁月静好,是有人暗中扛了黑锅!
支书的官不大,权不小,在村里就是一手遮天的人物,实惠好处看得见,村民巴结奉承。
一旦沙雕爹被撤了职,甘露的日子就难了。
她心情起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感激、谢谢你什么的都太轻飘,砸钱吧又太庸俗肉痛。
仔细想想,她已经为他砸了一大摞洋钱,能买几十头大肥猪的巨款,也不算太占他便宜嘛……
卢南樵看她眼珠子乱转,早猜出她打什么小算盘,偏不承认也不否认,看她怎么办。
甘露气恨,敷衍他:
“往后你的毛衣……我承包了,这总够了吧”
“当然不够,还得把衣服也承包了,你身上这一套,别告诉我是你小姨做的,春兰服装厂我去过好几次,他们做不出这种款式。”
甘露低头看看自己的春款新装,布料是浅咖色的加厚灯芯绒,一般人穿容易显得臃肿,她还没发育成熟,身板薄得像纸片人,穿它反而遮掩了身材不足。
灯芯绒面料软,不够挺括垂坠,穿在身上没啥型,甘露别出心裁,自己用海绵做了垫肩,用的确良做了内衬,整件衣服上下一整套,上衣收腰,阔摆,还短,显得腿更长了。
裤子她也没像其他村民那样死抠布料,用了宽直筒式样,穿在身上休闲舒适,还不扎眼。
原本她的打算,是旁人问起就栽给小姨,说是她从沪城带回来的最新款。
此刻被卢南樵一语点破,她气鼓鼓地反诘:
“春兰服装厂做不出,不代表我小姨做不出,她带回来一本画册,上面有模特穿这种的,说我穿了好看,就给做了……”
卢南樵捏了捏她的衣摆,哂笑:
“你……小姨,舍得用的确良做内衬”
甘露不吭声,这bug有点大,慢说阮红菱,就是正经的工人家庭,也没谁敢奢侈到这份上。
的确良虽然不要布票,价钱一等一的贵,用来做内衬虽然是“衬”,不显山露水,却得耗费跟做衣裳等量的布料。
甘露一个小村姑,穿这么高调,传出去不是好事,尤其是年后刚闹过几场动静,余波还没消停,万一有人胡乱联想,甘家父女俩都有麻烦。
卢南樵伸出手,替她摆正白绫臂章,小声提点:
“这套衣服……就算是你小姨给你做的,下不为例知道吗”
甘露心虚地转过脸。
她跟卢南樵在一起,动辄吃瘪,冷不丁就会被他逮住痛脚,这么不会聊天的人,活该全堃县的女知青都不搭理他,注孤生。
甘露心里腹诽,气鼓鼓地闭目假寐。
牛车晃悠晃悠,节奏感十足,很是催眠,她不知不觉就瞌睡起来。
再睁开眼,已经快到公社了。
今天恰好逢集,偷溜去黑市的社员做贼一样拎着竹篮,背着小竹筐,用纺巾、蒲草捂得严严实实,目测是家里土鸡下的蛋,或者下夹子猎来的野味。
也有常年做这种小买卖的,卖自家手工制作的日用杂货、绢花绣品、虎头鞋,其它的像蔬菜、瓜果、河鲜,都还没到时令,
甘露稍微看几眼,没了兴趣,转而打量路旁的景色。
惊蛰在即,垂柳泛青,刚冒出土的野草似有若无,豌豆苗、菜籽苗蓬勃拔节,南燕北归,春风怡人,几株栽在田垄上的野杏树,花团开得繁茂粉嫩,微风拂过枝头,落英缤纷,美呆了。
甘露舒心没一会,就看到了扎眼的场面。
一个俊俏的村姑,跟一个魁梧敦实的小伙,手拉着手逛田野小径,姿态亲昵,眼角眉梢都是春情蜜意。
甘露不是老古板,对小年轻谈恋爱没任何意见,春暖花开两情相悦,她吃饱了撑的才去管闲事,但眼前这个姑娘不同,她姓姚,是白云公社文艺宣传队骨干,家住小堰村……是朱一飞的正牌女友,据说已经给了定亲礼的准媳妇!
眼前这场面,两种可能:
要么是小姚姑娘胆大包天,脚踩两条船,跟朱一飞交往的同时,私底下还藏了相好;
要么是她已经跟朱一飞掰了,各找各花,两不相干。
甘露直觉没这么简单,抬头打量四周的风景,没啥标志性建筑,都是一般无二的乡野田园,还是老驴头记性好,说前头就是小堰村,这一大片田野都是村里的农田。
甘露越想越不对劲,翻身下车,迎面朝这对小情侣走过去,还笑呵呵的打招呼:
“小姚姐,大白天就出来谈恋爱,不怕人笑话啊”
姚芸一愣,上下打量甘露,以为她也是小堰村的姑娘,讪讪松开了情郎的手,红着脸抵赖:
“没有,我们就一起说点事……马上就走了,你是谁啊,在村里没见过你”
“我是来小堰村走亲戚的,家不在小堰村,小姚姐,谈恋爱又不是丢脸事,你这对象挺不错的,一看就是厚道能干人……可我记得你在跟朱副主任的侄子谈恋爱,怎么突然换人了”
姚芸脸色瞬变,矢口否认:“没有,我没跟任何人恋爱……你别胡说!”
甘露反诘:“是朱干事亲口说的,定亲礼都给过你了,你怎么翻脸不认人想赖婚啊人家可是公社干部的亲侄子,当亲儿子一样养大的,小心人家知道你红杏出墙,把你赶出文艺宣传队。”
她边说边看向对面的小伙,一开始他被甘露夸“厚道能干”,笑得一嘴大白牙,甘露越往下说,他的脸越黑,瞪着身边的女友:
“小姚,怎么回事你怎么跟朱一飞扯上关系了你真收了他的定亲礼”
姚芸又羞又气,恨不得钻地缝,顾不得甘露在旁边站着,涨红着脸跟情郎解释:
“你去年转业回来,支书的儿子刁难你,我怕你难受,托朱一飞给你在城里找个活干,他答应了,让我演一阵他的女朋友,我没收他的定亲礼,是他为了骗人,故意瞎说的……”
甘露惊得倒吸冷气,不再跟姚芸多说,原路返回牛车。
卢南樵迎了上来,那对小情侣撕逼争吵他也听到了,稍微想想就明白发生了什么,问甘露:
“燕妮……最近在不在村里”
甘露整个人都是懵的,她怎么也想不到,朱一飞这么锲而不舍,为了诓燕妮入坑,演这么一出大戏。
这个姚芸,就是拿钱领盒饭的十八线炮灰,她为了给男友在县城里找一份临时工,跟朱一飞做了一桩龌龊交易,两人各取所需,坑了信以为真的燕妮。
如果不是她恰好撞破,天知道戏本接下来往哪儿唱
燕妮的行踪,甘露不太清楚,但老驴头跟她公公田瘸头住一起,消息灵通,说燕妮昨天早上又回娘家了,他赶牛车亲自给送到燕寨,看她进了娘家的院子才回来。
甘露急得不行,让老驴头立刻去燕寨,接燕妮回来。
卢南樵劝她沉住气:“你的行李还在牛车上,先去学校把自己安顿好,完了再去接燕妮,田国梁的提干政审表已经寄到公社,马上就能穿四个兜的干部装了。”
甘露大喜:“真的田国梁真要提干了!”,
如果是,那他跟燕妮的婚事就稳稳的,任谁都拆散不了。
接下来甘露无心再看风景,老驴头也鞭打快牛,把车子赶得飞起。
转眼到了白云初中,卢南樵认识宿管办的大妈,帮着挑了个人少干净的大房间。
进去一看,一溜五张小木板床,只比门板稍微宽那么一指头,铺着草席。
条件不咋地,明显比不上家里,好在住进来的人少,连甘露在内,只有三个小姑娘。
甘露担心朱一飞作妖,催促老驴头赶紧去接人回芦庄,还把卢南樵也撵过去跟着:
“燕妮的妈被朱一飞哄得迷了心窍,天天就想着拆散女儿女婿,老驴头一个人过去,我怕压不住她。”
……
终于消停下来,甘露长吁一口气,四仰八叉地躺在小木板床上,美美地伸懒腰,再伸懒腰,完了脑袋微微一偏,跟对面一个圆脸小姑娘撞了个对眼。
她跟甘露一样梳着两根长辫,看起来文静内向,皮肤白里透蓝,一看就是常年不晒太阳的工人阶级后代。
小姑娘主动跟甘露打招呼:“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我是刚从堃县一中转学过来的,叫韩小梅。”
“我叫甘露,念初三,上学期家里出了点事,请假了,刚回来复学……”
话没说完,对面另一个女生嗤笑出声:“别人请假都是一天半天,了不得三天五天,你这一请就是一整个学期,干脆退学就好了,还复什么呀你跟得上教学进度吗”
甘露蹙眉,抬头,看见过道另一边站着个女孩,瓜子脸,葫芦腰,身材好得不像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一脸倨傲。
打从甘露一进门,她就跺脚摔东西作妖,嫌甘露占了她放箱子杂物的铺位。
甘露不跟她一般见识,淡淡解释:“我请长假事出有因,而且我通过了上学期的期末考试,考了全年级第二名,我能跟上教学进度。”
瓜子脸吃瘪,狐疑地瞪了甘露几眼:
“我记得你,芦庄生产大队的,整天一声不吭,成绩差得很,你能考全年级第二”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休学半年,在家里让表嫂给我补课,早就不是过去那个学渣了你别老眼光看新人,要与时俱进懂不懂”
瓜子脸不懂,气哼哼地端着瓷盆出去打水。
韩小梅噗嗤笑出声:“你真厉害,我们都说不过她,经常被她教育。”
“谁惯着她最讨厌这种事儿精。”
甘露麻利地安顿好行李,拿出大白兔奶糖给韩小梅吃:“尝尝吧,挺甜的。”
韩小梅惊喜:“天啊,你哪来的精装大白兔这种可贵了,有钱都买不着,我就吃过一次,还是在我舅舅家吃的,他是供销社的副科长。”
吃着糖,她又瞄上了甘露的白绫臂章:
“这个真漂亮,是在哪儿买的”
“沪城,我小姨送给我的。”
甘露扯谎,进校的路上,她发现好多人都戴着悼念臂章,赶时髦一样,在款式上争奇斗艳,跟后世中二少年在运动鞋上炫富一个心思。
韩小梅也戴了一个,路人款,毫不起眼,徽章也灰扑扑的,她想了想,从自己的藤箱里拿出一个梅花造型的,湛湛新,不大却精致。
“这个借给你戴吧,跟你的名字很配,颜色也适合你。”
韩小梅喜得两眼冒星,忙不迭地戴上:
“你还没兑换粮票吧走,我陪你去!”
有这么个热心靠谱向导,甘露很快弄清了白云初中的大概情况,初一有六个班,初二有四个班,初三就只剩两个班,人数稀稀拉拉,很多人时来时不来。
宿舍有门禁,太晚了只能翻围墙进去,没胆子翻就蹲在墙根吹一夜风。
入校头一晚,甘露没回宿舍,也没蹲墙根,她接到老驴头的报信,匆匆跑到公社卫生院,照看哭成泪团的燕妮。
老驴头傍晚赶到燕寨的时候,朱一飞已经从姚芸那儿得到消息,抢先一步去了燕妮家,把她诳了出来。
这个人渣唱了这么久的双簧,费了那么多心思,软硬兼施,岂肯功亏一篑
眼见诡计被戳穿,田国梁又马上就提干,他狗急跳墙,想把生米煮成爆米花,逼着燕妮嫁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