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小眉头微微皱起。顾恺之给裴楷画像, 颊上添三毫,让人观之‘倍觉有神采’;为谢鲲造像, 布以石岩丘壑之中, 更是别出心裁。他给媳妇画什么点缀好
圣人眼见官家犹豫沉思,水杏一样的眼睛脉脉含情的望着他, 满满的鼓励;官家不确定的说道:“我试着给倾倾画”
“好。”
小媳妇摆出来一副你画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的架势,官家感觉自己压力有点儿大。
“画像先作一圈,即太极无极之始, 消息甚大, 如混沌未开, 乾坤未奠。”这是华夏肖像画的一贯画法, 和写毛笔字一样,练好了基础功, 打好了腹稿, 然后一气呵成, 一蹴而蹴。
官家对着圣人左观察, 右观察,从头到脚、从前到后的仔细观察;圣人笑意盈盈, 摆出来一副大敞开门的大方模样儿,任由着他看。
然而, 官家越观察,越觉得小媳妇可爱, 越想睡觉。
圣人面对他“可否先睡一觉再画”的无辜可怜样儿, 使劲儿的忍住没笑出来。
“一个时辰后唤醒你”
媳妇儿浑身气息温柔灿烂, 目光轻柔带笑,语气柔和的好似几百年来一直缓缓流淌的运河水。官家非常高兴他们之间的“心有灵犀”。他懒懒的点了一下脑袋,当下就盘膝坐下,眼睛微合睡了起来。
太上皇后散步的时候来看他们,远远的听到悠扬婉转的笛子声,稍稍走近些举目一看,儿子在美美的睡觉,儿媳妇坐在他身边聚精会神的吹笛子。两个人的周围萦绕着一股安静和谐的气氛让人不忍心打扰。她又领着人悄悄儿的转回去。
一个时辰后,圣人准时把官家唤醒。
官家这一觉睡得非常好,他迷瞪着眼醒来,眼睛慢慢的聚焦,对着小媳妇笑的和晚秋上午的阳光一样温暖,一直暖到人的心里去。
圣人的脸颊上泛起红晕,默默的站在一边看他挥毫泼墨。
夏日傍晚的阳光挥洒在画中人的身上,皮肤莹亮如玉、滋润光洁,身形修长纤细,宽肩细腰,高梳发鬓,着淡绿色的夏季薄衣,披广袖通肩外衣,璎珞飘带环披,腰腹间飘带做结环绕。
姿态安逸的端坐在一只荷花形状的小船上,左手拿着一个小荷花灯,右臂自然的搭在右腿膝上。旁边几朵粉红、粉白的重瓣莲花在盛开,碧绿的荷叶铺满清澈的水面,落落大方、自由快乐的舒展。
这好像是一副观音像
沁水河的岁月风尘夹杂着秋寒扑面而来,随着官家的笔画描绘,圣人虽然知道这是画的观荷节那天的场景,可她的脑袋里最直观的想象就是--观音娘娘穿着这身衣服,这个姿势表情,端坐在重瓣莲花上。
心里的希望慢慢凋零。寒风横扫落叶,柔情落寞,圣人看向官家的眼神儿一丝丝的变化。
全神贯注画画的官家无知无觉,他想象着媳妇那天的表情,开始画五官。山眉水眼,三庭五眼,俱是存于心中。两边嘴角微微向上翘起,双眼半开,目光下视,脸上小小的笑容生动活泼,发自内心的愉悦。
和庙里的观音像真像。
虽然圣人很高兴她在官家的心里是这么美好的样子,可是她莫名的想哭。
大约两刻钟后,官家画完了这幅《观荷》,摸着下巴端详自己的大作,甚觉满意。画兴起来有点儿意犹未尽的他,把这幅画拿到一边晾晒,铺开宣纸,又开始画第二幅。
圣人起身帮他把画儿放好,收拾心情给他磨墨。
雕龙刻凤、气势宏伟的龙舟慢慢的行进,两个人都是功力高深,功底扎实,对于船体的晃动完全不在意。又过了大约三刻钟后,官家画好了他的第二幅画。
这是一幅站立的画像。深秋早上的晨光疏淡清浅,盛开的天鹅舞在朦朦胧胧的晨雾中,在徐徐吹来的轻风中恣意的摇摆舞动。圣人身穿鹅黄色的常服,窄袖轻盈,和天地,微风、烟、霞,轻雾融为一体。
璎珞珠玉迎风而动,环佩叮当--最明显的是那只懒懒的小玄武。圣人的头部微微向下向左偏转,面部表情放松,好像在和谁说话逗笑。半开的眼睛里,黑白分明的眼珠清晰可见,轻轻含笑的目光,既不是朦胧迷离的深不可测,也不是高不可攀的遥远孤高。
那是一种来自尘世的目光。
人只要看一眼,就会很自然的把两个人之间的心里距离拉近,再拉近--发自内心的感受到入骨入心的温暖和亲切,感染的你瞬间觉得天地明亮。就好像站在烽火硝烟中,面对刚刚打了胜仗结束了战事取得的和平,自然流露的至真和安宁。
整幅画线条繁密、用色饱满,衣袖、鞋面上的花纹佩饰琳琅满目,却是一路用笔下来繁而不乱,气定神闲。画中的人儿仪态万千、空灵飘逸,既有盛唐的繁华富丽雍容华贵,又有大宋的清丽雅致、贤淑安静。
圣人的心脏砰砰地跳个不停,这是她那天特意打扮出来问他好不好看的穿着。但是经过官家的手笔描绘,让她蓦然想起家乡那座观音娘娘背后刻的那行字,“慈为雨细惠为风,洒芳襟兮袭轻佩。”
虽然官家的画中是窈窕淑女的眉目传情,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唐观音画中的慈眉善目、肃穆内敛。
这是官家心里她“母仪天下”的样子吗
圣人心绪起伏,然而官家他还没画完。他和媳妇一起把这幅画放到一边晾晒以后,拿起小兔毫在宣纸上大开大合、大起大落的用笔。
几个呼吸间就画完。圣人呆愣片刻后仔细的端详--官家寥寥浅浅的几笔勾勒出来的这幅小画,让她反应过来后脸蛋儿瞬间爆红。
这真的是用了东晋画法中的夸张手法,一笔下来,只有墨色,只画人的“气”和“神”,但是一眼看去就知道画的是谁,画的是什么意境。
身穿亵衣的圣人披散着头发,脸蛋儿羞红,嘴角擒着一抹笑,“大大”的眼睛闪闪发光--占据了脸部三分之一大的大眼睛里,满满的喜悦羞涩之情抑制不住,浓浓情意流出纸面。
“倾倾”
画了一个尽兴的官家停笔回头,发现小媳妇突然露出这幅害羞难耐的模样,小纳闷。
圣人目光小幽怨的看了他一眼,努力的镇定自己上前把这幅画捧起来。转过身来,再轻轻的看了一眼这个不解风情,不开窍的呆子,捧着画儿几个起落间就没了人影。
被落下来独立船头的官家满脸的不解。小媳妇好奇怪。
官家和圣人的船舱里,圣人把画儿放在窗口给阴干,把自己塞进官家的软椅子上,把头埋进软枕里,耳朵和脖子都是嫣红一片。
简直太羞人了嗷。
虽然太上皇后隐晦的和圣人讲了“不到十五岁的那些事儿”,可是他们两个天天处在一块儿,朝夕相对、同寝同食,圣人对官家痴心一片又看了“小画本”初懂人事,当然会偶尔克制不住的浮想联翩、情丝飞扬。
圣人想着官家每次的懵懵懂懂的回应,心里头羞恼不已。这个呆子!呆子!他居然把她的这个模样给大模大样的画了下来,羞死人了吆。
官家独自在甲板上站了片刻,想了一会儿想不明白媳妇闹哪般,让小李子把那两幅画儿拿去裱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天空,马上午时了正好午休。
慢腾腾的踱着小方步来到船舱,恰好感受到媳妇浑身透出来的,这股强烈的“恨铁不成钢”的气恼。
心疼媳妇的官家猜测她是不喜欢这个画儿,或者不喜欢这个画法,当即开口表示,“倾倾若是不喜欢,以后不画。”
圣人没抬头,隐隐约约的送出来一句,“喜欢。”
声如蚊呐。
五感灵敏的官家捕捉到“喜欢”的字眼,不由的笑了一下,伸手把软枕头拿掉,把她从椅子里拉起来。圣人犹自羞不可抑不敢看他,官家干脆把她抱在怀里。
“倾倾刚刚想要说什么”他还记得她离开甲板前看向自己的两眼,觉得媳妇儿应该是有很多话要说。
“女子穿亵衣的样子,或者是画中那副情态的样子,以后,只画我,好不好”
圣人把脑袋在他脖子上轻轻的蹭了一下,语气小心翼翼的好似冬眠醒来的小蜗牛伸出触须试探外面的温度。
官家对着别人的最是守礼,她知道他不会在其他人面前画这些。她只是,贪心的,不想看到他有一天用同样的“自己人心态”去画另外一个女子。
小媳妇又露出这幅不自信的、怯生生的模样,好像有很多担忧、害怕一样。这让官家的小眉头微皱。
当然,他觉得问题的另一个关键是,媳妇怎么会认为,他会去画其他女子身穿亵衣的模样
“倾倾,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想。”
圣人这次没有和他“心有灵犀”,她把头从他的颈窝里慢慢的抬出来看向他,眼神儿疑惑。
官家对着媳妇不解的神情,小眉头皱的更深,语带责备,“除了夫妻之间,就算是男子好友之间的日常见面也是规规整整的衣帽齐全,礼仪周到。更何况是男子和女子”
圣人呆呆愣愣的看着他,说不出来话。
按照正常的程序,官家在选后大婚之前,要先纳几个美人、妃子充实后宫,可是官家他直接跳过了这一步,他到如今还没有经历“人事”。
想着黄河南北的世家大族、朝堂上的文臣武将,凡是有野心的人家都在等着官家到了燕京稳定下来后会有的妃嫔大选,圣人心里凄苦难言;再想着这些天娘家长辈劝说她的那些话儿,她是真的想哭了。
有时候她甚至会不受控制的想,他们永远这样多好,官家永远不到十五岁,他们之间永远只有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