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煎好的药送来时, 长顺有点犯难。
这药怎么送进屋
长顺抻着脖子,小心翼翼地从窗棂破开的地方往里张望了一下,正准备大着胆子, 再唤一下宁倦, 门口就传来嘎吱一声。
被闩上的门开了。
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宁倦脸上蒙着布巾,看上去已经平静下来, 望了眼长顺的方向,伸出手,示意他把药拿来。
长顺连忙小碎步上前, 双手把药奉上。
宁倦接过药碗,瞥了眼匆匆赶来的锦衣卫小靳。
小靳赶紧报告“禀报陛下, 郑指挥使已经派人出发寻人了, 三日之内定会带回您说的人”
陈小刀一阵迷茫。
找人
找什么人
陛下之前急得理智全无的样子, 还有心思让人去找人
小靳继续道“按陛下的命令, 所有接触过林公子与于姑娘的人,皆已排查清楚,包括郑指挥使在内, 都前往了安置所进行隔离处置, 三日后没有风寒症状才能离开,至于林公子和于姑娘,现在还在官署里陛下, 是否要将他们送去城外的病患所”
本来按规矩, 是应该直接送过去的, 但因为陆清则的事, 负责此事的上上下下都犯了难。
陛下有多看重陆清则, 是有目共睹的。
所以陛下会如何处置疑似传染了陆清则疫病的人
众人顾虑于此, 也就暂时没动于流玥和林溪, 等着宁倦发话。
宁倦垂下长睫,默然片刻,才开了口“留在官署里,每日送药,随时看着。”
这话一出,连陈小刀和长顺都愣了一下。
这应该是陆大人的意思吧
宁倦摩挲着碗沿,扫了眼陈小刀,语气不咸不淡的“陈小刀也送去安置所隔离。”
郑垚和林溪比武时,陈小刀也在场。
陈小刀没想到自己忽然被点名,傻了一下,踮脚担忧地看了眼屋里的方向,鼓起勇气道“陛下,既然我也接触过小林公子,不如我留下来照顾公子吧”
宁倦冷冷望了他一眼,漆黑的眼眸冰湖般“朕不是在和你打商量。”
陈小刀总觉得陛下活像想拧断他的脖子,默默缩了缩脑袋。
小靳咽了咽唾沫,虽然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还是硬着头皮请示道“那陛下,今晚抓来的那些山贼该如何处置”
“除在籍良民外,”宁倦没有表情,“全部拖到潘敬民与贼首面前,挨个处置。”
挨个处置的意思是
小靳眼皮一跳,无声垂下头“是”
将应了陆清则的话兑现了,宁倦不再多言,没什么表情,砰地关上门。
意思很明显别进来碍眼。
长顺扒着柱子挠,欲哭无泪“我的爷哟”
宁倦把外头的人全抛到了脑后,端着药碗,径直回到床边。
陆清则已经彻底陷入了昏睡,几乎没有声息一般,静静地躺在床上。
他不敢帮陆清则换衣服,生怕陆清则会着凉,只将他的头发解散了,好让他舒服一点。
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来,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因颧骨散着不正常的红,眼角的泪痣点映其间,被揉碎的花汁染了般的稠艳,散发着一股病态又脆弱的美。
宁倦不敢多看,这样盛极的模样,总叫人心惊,担心下一瞬就会折了。
没有发病之前,太医也不能确定陆清则是染疫还是寻常风寒,保险起见,开的是预防的药。
宁倦解开布巾,先抿了口碗里黑乎乎的浓药。
其苦无比的药味儿在口腔里蔓延开,温度正好。
他面不改色地咽下去,把药碗搁在边上,用瓷勺舀了勺药,单手捏着陆清则的下巴,迫使他微微张开嘴,正想喂药时,忽然想起,陆清则其实很不喜欢喝药。
派去陆府的人,会定期向他汇报府上的情况,很多都是琐碎的事。
有段时间,陆清则常常睡不着,半夜时常冒着虚汗惊醒,他便令太医院的人调制了新药送去陆府。
不久在陆府当差的暗卫就上报,言陆大人喝药经常拖拖拉拉的,有时候还会趁人不注意,偷偷把药倒进花盆里,留个空碗搁着,假装自己喝了。
暗卫就算发现了也不好说什么,陈小刀拿陆清则也没辙。
宁倦又气又好笑,特地抽闲去陆府住了两晚。
当着他的面,陆清则反而又很老实了,甚至还很风轻云淡,一口气就把药喝光了,让宁倦想教训都没处教训去。
他其实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陆清则在他面前隐瞒自己真实的情绪。
“老师,这药不苦的。”虽然知道陆清则听不见,宁倦还是低低地开口哄骗,“我也会陪你喝,等你醒了,就让厨房做你爱吃的糖蒸酥酪。”
药喂到陆清则嘴边,没什么阻碍就喂了进去这都是陆清则的身体惯性了,才刚醒来的那两年,他偶尔发个严重点的风寒,指不定就要晕几天,期间的药都是这么喂下去的,相当令人省心。
只是再怎么习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陆清则的眉宇深深蹙着,无意识地发出嗯唔的抗拒声。
这药越来越苦了。
喝得很不情愿。
他上辈子就离不开药,从小到大不知道吃了多少,重活一世,虽然心脏没问题了,却更病歪歪的,三天两头生病喝药,一直都喝得极不情愿。
宁倦没想到陆清则昏迷时还会这么抗拒。
偏偏抗拒中又带着丝无奈的逆来顺受,乖乖把药咽了下去。
陆清则清醒的时候,基本不会露出这样的一面。
他似乎总是那样温和而包容的,却也因此,愈发显出内在的疏离感,他只是病弱,却并不脆弱。
能看到他这样是很难得的。
宁倦盯着他看了会儿,倾身靠过去,轻轻抚平他紧皱的眉宇“老师,再喝一口好不好等好了就不用再喝了。”
少年清爽的气息很熟悉,陆清则的眼睫颤了一下,紧紧蹙着的汗湿眉头缓缓地松开来,无声而顺从地在他手里蹭了一下,似乎是在汲取他身上的清凉,无意识流露出的信赖让宁倦心尖发颤,漫上股半酸不苦的滋味儿,复杂难言。
宁倦沉沉地呼了口气,一口口耐心地喂完了一整碗药。
大概是嗅到了宁倦的气息,难得闹点小脾气的陆太傅想在学生面前维持靠谱的大人形象,不再面露难色,喝得十分顺从。
宁倦扯了下嘴角,不知道是想笑,还是心疼,起身解开床帘后,拿着药碗走了出去。
天色愈深,官署里却灯火通明,陈小刀已经被带去安置所了,只有长顺、陈科和几个暗卫还候在院里,见宁倦又出来了,连忙都纷纷看过来。
也没多久的功夫,陈太医花白的头发都汗湿透了,心里却心拔凉拔凉的“陛下,唉,您、您有感到什么不适吗”
虽说接触了不一定会传染,但陛下之前进去时都没有遮一下口鼻,万一出了什么事呢
宁倦看了他一眼“无碍。”
其实他不在乎。
陆清则若是无碍,那他也无碍。
陆清则若是染疫,救治无力死了
宁倦心口骤然一缩,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不敢再想下去。
就像那天在船上,他被晕船带来的胸闷恶心折磨到昏昏蒙蒙时,差点伤到陆清则一样。
稍微触碰一下“陆清则会死”这个可能,浑身流淌的鲜血都仿佛在这三伏天变成了冰刺,浑身细密的疼痛汇聚到心口。
“按照朕制定的疫病防略,朕也该单独隔离开来,从今晚起,朕与老师隔离在院中。”宁倦睁眼,平静地开了口,“这几日老师喝什么药,朕就喝什么药,陈太医每日来诊脉开药,长顺负责送水和吃食。”
陈科无可奈何地揖手“老臣遵旨。”
宁倦有条不紊地又下了几道命令后,从袖中掏出份名单,丢给长顺“将名单上的人放出来做事,往后的文书都送到此处。”
长顺忙不迭双手接住,打开看了一眼。
都是初来江右时,顺藤摸瓜揪出来的一波贪坏、办事不力的官员,郑垚带着下属去抓时,跟串珠似的,老长一个队伍,大牢都险些不够关的,有些地方的官署抓得就剩几个人了。
也是因此,宁倦才会忙得脚不沾地,许多事都得亲力亲为。
就像陆清则预料的一样,初初尝到掌握权力滋味的宁倦舍不得放开,也容不下沙子,但总归会明白,个人精力有限。
虽然实际发生的情况,和他预料的不太一样。
长顺忍不住又偷偷瞅了瞅看起来已经彻底冷静下来的皇帝陛下。
虽然丝毫看不出之前濒临失控边缘的样子了但以他对陛下的熟悉,总觉着,这只是一种风雨欲来的平静。
陆大人。
长顺退下去传令,心揪得紧紧的,不住地祈祷。
您可千万、千万别出事啊。
当晚,宁倦彻夜未眠。
在陈老太医老泪纵横地恳请之下,他没有非要住在陆清则的屋里。
他开着窗,时不时看一眼对面,再逼迫自己处理着桌上的文书,大大小小的,都看了一遍,包括陆清则说的“阿谀奉承吹嘘拍马”的那批。
然后再拔腿去对面看一眼陆清则。
天上的星子由亮转黯,院子里的杂草被踩塌了一边。
天色微亮时,陆清则依旧没有醒来。
长顺也一宿没睡,不放心地守在厨房盯着下人煎药。
虽然连续两日没有睡觉,宁倦却丝毫没有睡意,也不敢睡。
他必须让自己的脑子随时处于运转的状态,否则一旦松懈下来,闭上眼,脑中就会挤满了陆清则苍白病气的脸。
唯望陆清则只是普通的风寒,望太医研究了半月的药能奏效。
上天却没听到宁倦的祈祷。
第二日中午,陆清则病得愈发重了。
他浑身都发起了高热,呼吸火灼般,额头滚烫,宁倦被烫得指尖蜷了蜷,转头镇定地叫了陈科过来。
风寒愈重,与病患所里的病患病况相似。
陈太医眉头紧皱着,暗暗叹了口气,又给陆清则开了一剂药。
宁倦亲手给陆清则喂下后,观察了许久,看他的呼吸稍微平稳了些,才发现自己已经惊出了一身的汗。
屋里闷热,蒙着特制的布巾更是呼吸不畅,宁倦冒出的却是冷汗。
离开了屋子,长顺端来放了药的水盆,俩人净了手,陈科斟酌着说辞,劝宁倦远离陆清则是劝不动的,便换了个方向“陛下,您还是回去歇歇吧,您看您几日没歇过了,过两日陆太傅好了,您却病倒了,陆太傅恐怕也不会高兴。”
“朕不累。”
宁倦语气平淡,洗完手,头也不抬地扯下蒙口鼻的布巾,接过长顺递来的浸了冷水的帕子,擦了把脸,锋利俊美的年轻面孔,又积淀了几分沉着。
长顺低眉顺目的,又双手捧上碗药。
他接过来,也眉也不皱地喝了。
陈科心情复杂“”
他行医几十年,见过师生情深的,没见过深成这样的。
换作普通人也就算了,无情帝王家,怎么还能生出个这么尊师重道的皇帝
就算是一辈子的老夫老妻,多半都没这么的情深,陛下对陆太傅,简直都不像是对待老师了。
但这些话陈科也不敢乱说,只得又行了一礼,回去继续与诸位同僚加急研制药方。
宁倦也不敢再离开陆清则的床边,干脆将书案搬到了陆清则屋子的窗边,随时守着。
这一整日,陆清则都在昏睡。
只在傍晚时短暂地醒来了几瞬。
宁倦握着他的手,又惊又喜,眼眶发热,一句“老师”还没说出口,就得来一句虚弱沙哑的骂声“滚出去”
然后又陷入了无休止的昏迷之中。
宁倦抿紧了唇瓣,一声不吭地给陆清则又喂下了一碗药。
到第三日,陆清则彻底昏迷过去,连偶尔的清醒也没了。
仅仅两三日,他像是又枯瘦了一圈,侧影单薄得像张纸,衣袍都空荡了一分,无声无息地到躺在架子床上,脸上没有几分血色,呼吸愈发衰微,气若游丝。
不仅是陈科,其他太医们也进进出出的,感到为难。
按照他们这段时间在病患所的经验来看,陆太傅这高热不退、昏迷不醒的症状当真是像极了染疫。
林溪和于流玥的症状便是这样的,只是林溪的体质比陆清则好得多,即使发病了,情况也比陆清则要好。
陆太傅这十有就是了。
可是这话谁也不敢在宁倦跟前说,只能再三以头抢地,劝宁倦别离陆清则太近,减少接触,戴好布巾以遮口鼻云云。
宁倦都听进去了,又像是没听进去,他会好好戴好特制的布巾遮好口鼻,从陆清则房间里出来就洗手更衣,但药一定要亲手喂,不愿假他人之手。
一股阴云似乎笼罩在官署上空,过往的人都低头敛目,神色凝重,不敢说笑。
好在几日过去,接触过林溪的人都没有出现症状,包括宁倦也依旧安稳无事。
第四日,郑垚先从安置所里出来了,宁倦难得跨出了小院,给郑垚吩咐了几句话。
一刻钟后,郑垚便又领了一百人,策马狂奔,离开了集安府。
宁倦稍微离开了会儿,便由一位太医和长顺在屋里照看着陆清则。
等他回到屋里,就听到了更糟糕的消息。
长顺尖细的嗓音像条绷紧了弦,颤声道“陛下,陆大人、陆大人忽然喝不进药了,您之前喂的药,都吐出来了怎么办啊陛下”
宁倦的脸色一下变得极度难看。
病患所的很多病患就是这样的。
头一天出现风寒的症状,第二三天愈发严重,然后开始吃不进药,吐个不停,这就是发病的前兆了。
一旦发病,痛苦就会升级,要忍受生不如死的病痛,许多人甚至熬不过这一关。
分明是伏暑,一股寒气却从脚底窜到了后脑门,宁倦的心口都在发凉,连日来的不眠不休似乎将他击垮了一瞬,他的身体忽然晃了一下。
长顺声音都变了调,和太医慌忙扶住宁倦“陛下”
宁倦闭了闭眼,抬抬手,示意他们安静,走到床边坐下。
陆清则的眼睫自然地阖着,仿佛是当真睡着了,那丝生机聚在眉间,有种将散未散的摇摇欲坠之感,宁倦只是看一眼,就感觉心口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大手摄住了,但隔着一层布巾,他也连稍重一点呼吸都不敢,唯恐将陆清则最后的生气惊散了。
他不声不响地将陆清则半抱起来,陆清则毫无意识的,身体没有丝毫力气,软软地歪倒了一下,宁倦又稍微用了点力,将他托搂到怀里,接过长顺手里的药碗。
长顺和太医看得眼角抽了一下。
他们理解陛下关心陆大人的心情,但这个姿势是不是有点
长顺越看越感觉不对,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呆了半晌,忽然针扎了似的,猛地拉着那名太医就往外走去“您去忙吧,陆大人就交给咱家和陛下照顾”
宁倦充耳不闻,没有在意长顺和那名在做什么,仔细地给陆清则喂下了小半碗的药。
给陆清则喂药是很省心的事,没有什么阻碍就顺利喂进了半碗。
宁倦心底方才稍微松了点,怀里的身躯忽然挣动了一下。
陆清则偏过头,呛咳着将方才喝下去的药吐得一干二净,冷白的眉目被汗浸得湿漉漉的,呼吸短促而急切,瘦弱的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
宁倦怕他呛到,连忙给他拍了拍背。
良久,陆清则才平复下来,昏睡中也不甚安稳,眉目紧紧拧着。
宁倦颤抖着搂紧了他,嗓音低哑,带着几分微不可查的祈求与恐惧“老师,别吐,咽下去咽下去好不好”
陆清则却连一丝回应也没有了。
长顺重新回到屋里时,就看到宁倦低着头,半边脸都埋没在阴影里。
长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搂抱着陆清则坐在那里的皇帝陛下那么年轻,分明该是全天下最意气风发的人,此刻浑身却笼罩着无力的绝望感。
但也仅仅只有一瞬而已。
再抬起头时,宁倦的眼神恢复如常,搁下空掉的药碗,语气淡淡“继续煎药送来。”
长顺张了张嘴,把话咽回去,走到院门边,吩咐守在外面的侍卫去厨房再端碗药来。
这一夜所有人都过得极度煎熬。
夜色像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地笼罩着集安府的天空,夏夜竟无星无月,仿佛乌云遮蔽,官署里彻夜灯火通明。
宁倦陪着陆清则又一次熬到了晨光熹微。
他倔强地一定要陆清则将药咽下去,陆清则就像跟他对着干般,每每喝完药没多久,又把药悉数吐了出来,折磨着宁倦的精神。
但小皇帝的偏执也令人心惊。
连长顺都想开口,求宁倦别再折腾了,陆大人的喉咙都吐哑了。
但偶然间对上少年天子发红的、似乎微潮的眼角,他就说不出这句话了。
长顺惊心吊胆地低着头,惶惶地想,那是眼泪吗
转机出现在第六日的中午。
两日前刚回官署,又带着人离开的郑垚回来了。
并且带回来了一个特殊的人。 ,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