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们的情绪逐渐失控, 包围圈也越缩越小,挤在最前头的一个人没站稳,身体踉跄手腕一抖, 碗中盛着的毒酒“哗啦”泼洒出来,却一滴都没有落到柳弦安身上, 因为梁戍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便横手扫出一道寒光,袖中软剑似银龙出匣, 将那碗酒一滴不漏地挡了回去。
“喝咳咳”一人正在亢奋地催促两人喝酒, 冷不丁自己却被泼了一脸一口,毒液如酸蚀穿皮肤, 他大惊失色抠住自己的嗓子眼, 挤到一旁拼命呕吐起来。
这个小小的变故令现场有了片刻安静, 村民们停下脚步,警惕地看着梁戍和柳弦安,也看着梁戍手中的那把剑。而就在短短的安静中, 那名误服了毒酒的村民已经四肢痉挛地倒在了地上,他的面孔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蓝色。柳弦安道“应该是蛇毒。”
“杀了这两个邪魔”村民当中突然爆出一声大喝
“杀了邪魔”人们跟着振臂高呼。
然后就如同被打开了身体上某个隐秘的开关,突然再度兴奋了起来, 似乎已经完全忘记刚刚才死过一个同乡。他们将手中的毒酒朝两人泼来,哗哗倾盆似夏日山雨, 梁戍一把揽过柳弦安的腰, 飞身踩过面前黑压压攒动人头, 稳稳落在另一头的树下。
一直守在村口的高林也率人赶来。在初听到拨浪鼓声时,众人就判断这或许是白福教的又一个陷阱, 但再陷阱, 高林也只推测出了村里或许有埋伏, 却万万没料到会是眼前这种大场面。“和邪教的套路相比,我还是太天真单纯了,真的”,高副将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挥剑扫开面前一群已经抽出了刀的暴徒,转头问“王爷,这要怎么收拾”
梁戍提议“能问出这种话,不如你先试着给他们讲讲道理。”
高林“”
道理是没法讲的,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梁戍这回南巡,虽然没带多少护卫,却个个都是高手,那群御前壮汉也还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而这座小村子里满打满算就一百多个人,刨除掉不能打的老弱妇孺,剩下五十来个男人,若换成敌人,解决干净也就是半个时辰的事。
但他们却偏偏是百姓,哪怕此时正举了刀要杀人,也还是百姓。一名御前侍卫侧身躲开眼前长刀,身后却又有两人偷袭而来,他正犹豫一瞬是否要拔刀杀了对方,眼前已经有一道黑色的冷风倏忽而至,“砰”一声,偷袭者口中冒血地飞了起来,又一个摞一个地趴在地上,梁戍靴底踩上两人大臂,骨裂声在一片刀剑碰撞中依旧清晰可辨,痛喊伴随着歇斯底里的诅咒,梁戍听而不闻,将他们踢到树下,转身冷冷道“别让本王再救你第二次。”
御前侍卫汗颜“是。”
柳弦安独自站在树下,一个大一些的孩子头注意到了他,尚未变声的嗓音尖细残忍“把他的皮也剥了”
小娃娃们转着手中的拨浪鼓,想用鼓声驱逐邪神,纷纷捡起石头往树下砸,一群老妪也举起火把冲来烧邪祟。梁戍及时折返,半剑出鞘扫得树下一片惨叫,他落在地上,眼神冰冷扫视一圈,震得那群孩童老人不敢再有任何动作,当中有零星几人,就算已经爬不起来了,还在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杀邪神杀邪神白福佛母杀邪神”,说话哆哆嗦嗦,形容畏畏缩缩,偶尔偷瞄过来的眼神里仇恨倒是不减半分。
柳弦稍微叹了一口气。
梁戍问“怜悯他们”
柳弦安答“有一点,但不多。”
高林在旁边听着,心想,有一点,但不多。
听起来既有人性,又不至于圣母过头。学会了,下回我也这么答。
柳二公子配王爷,当真挺合适。
村民们很快就被制服,他们越发将梁戍一行人当成邪神,憎恶与恐惧都毫不遮掩地显露在脸上,还有人冲护卫吐口水。高林嫌恶地离这喷壶远了一些,问梁戍“王爷,白福教放这么一群人在这,就为了纯恶心一下我们”
“是,”梁戍道,“他们也做不了别的事。”
地上散乱丢着许多拨浪鼓,柳弦安用手帕垫着捡起来一个,问那个大些的孩子头“是你们自己做的,还是那些人给的”
对方并不回答,只在嘴里不干不净地诅咒着他,又扯出一个欠揍挑衅的笑。梁戍眉头微皱,一旁的护卫会意,抽出腰间软鞭,挥手就是一下。
血痕自身上绽开,那孩子痛得大喊起来,他的爹娘也着急地在人群里叫嚷,护卫抬手又是一鞭,这回是抽在地上,打得地皮飞溅,碎石乱飞,震得大人们都不敢再吭气了,只有孩子头还在破着嗓子喊“你们大人,打我一个娃娃”
高林被听笑了“你今年多大”
孩子头像是得了机会,大声叫嚷“我才十岁”
“十岁”梁戍看着他,“你到西北大营里看看,有的是牧民将七岁八岁的儿子送来,有些孩子瘦小得连马背都爬不上去,仍能在行军作战时扛起大包徒步跟随大军。他们出身穷苦,觉得能进军营,能有饭吃,有书念,有武练,就已经是最好的日子,所以努力勤奋,一个个都练得铁骨铮铮,知大义擅骑射,那才是大琰需要的好孩子。而西南物资丰饶吃穿不愁,没有边境动乱,没有白河泛滥,倒养出了你这么一个肥头大耳、不懂思辨的蠢货废物”
孩子头被骂得目瞪口呆,气的胸腔起伏,又碍于身上的疼,不敢再叫嚷“邪神”,就只用眼睛狠狠蹬着柳弦安他也是会挑的,现场一群人中,只有这个看着最面善软弱。但事实证明眼见真的未必为实,因为他很快就又挨了一鞭子,痛得哇哇乱叫,只哭道“你们,你们怎么放着大人不去管”
“就是因为看你年幼,尚有药可救,王爷才愿意亲自管束。”高林道,“至于其余人,”他一边说着,转身扫了眼树下的村民们,“只长年龄,不长脑子的东西。西南生活安稳富足,边境贸易发达,你们想长寿,想发财,都有的是正路可走,却偏偏要信偏门。”
“白福佛母普度众生”有人叫嚷。
高林连堵他嘴的兴趣都没有,转身请示梁戍“王爷,可要让官府将村民全部带走”
“尽快。”梁戍吩咐,“带回去之后,能劝回来、脑子还有救的就暂时关押,放到近处干几年苦役,仍一门心思求普度的,统统流放北境矿山。既然有力气在这里念咒,那也别浪费了这份力气。”
“是”高林命护卫带上信物,速速前往本地官府。这时人群仍在骚动,北境矿山,那或许是全大琰条件最艰苦的一座矿场,冬日大雪冰封,远在千里之外。有人哭嚷叫道“我爹娘都已经六十岁了,他们没法走路,这和杀人有何区别”
柳弦安道“你爹娘方才能拄着拐杖跑来烧我,就不叫没法走路,顶多叫走得慢一些。”
高林“噗嗤”笑了出来,笑完又觉得这种场合应当严肃,便又清清嗓子,对那人皱眉道“别说六十岁,就算六百岁,难道就能犯法而不惩照我看,你爹娘比你多活了几十年,却依旧不辨是非,倒是应该判得更重才是。我家王爷从来不吃倚小卖小、倚老卖老这一招,若想轻判,唯一的出路就是配合朝廷调查,趁早将你们脑子里那见鬼的白福佛母清理干净,别再嚷嚷出来,脏了我家公子的耳朵”
我家,公子。
梁戍觉得自己应该考虑给他涨点钱。
村民们有没有被骂清醒不好说,但至少是被骂安静了。
护卫们持刀守在四周,官府距离此处不算近,就算快马加鞭,应当也得等明日中午才会到。梁戍不愿让柳弦安继续待在这脏污诡异的村子里,便与他一起回到村外的树林中。
柳弦安问“王爷不继续审他们”
梁戍道“不必,高林知道该问什么。”
柳弦安点点头,觉得有点肚子饿。
梁戍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拢了一堆林中干柴点燃,又从马车里取出一块包好的烤肉,慢慢烘烤加热,道“还真是万事都不耽误你的吃和睡。”
“也有能耽误的。”柳弦安坐在他身边,也学样穿了一张烧饼烤。他的确在大多数时候,都能吃能睡,但也有几回为数不多的食不下咽、夜不安寝,全是为了骁王殿下勉强睡着了也不踏实,还要在梦中继续操心劳力。
梁戍问“什么能耽误说来听听。”
柳弦安拒绝“不说。”
梁戍搂着他的肩膀,哄骗“四万八千岁的神仙,历经世事阅尽千帆,还有什么好不能直说的。”
柳弦安依旧气定神闲闭着嘴。
“你不说,那我可要乱猜了。”梁戍捧起他的脸,“想我想得睡不着”
只是随口一扯,没曾想一扯就准。四万八千岁的神仙没有修炼出四万八千岁的脸皮,在这方面,柳二公子还嫩生得很,如此近距离地与心上人对视,又被戳中了心事,便再度有些面红耳赤。梁戍如同发现了藏宝山“不是吧,真这么想我”
柳弦安却觉得这是人之常情,要不怎么说情爱恼人,不见又思量,诗里都这么写。
梁戍抱着他,将人搂紧了“既如此,那往后我也不回房睡了,整夜守在你塌边,如何”
柳弦安被他说得耳朵痒,就侧头去躲,对方却不肯松手,只好假痴不癫地来一句“什么,我饿了。”
梁戍依旧将人圈在怀中暖着,俯身取了火堆上的东西给他吃。胃里有了食物,方才在村子里生出的、骨缝里的寒意也就被驱散些许,舒服了许多。柳弦安道“再往南,还不知道会有多少这样的村落。”
“这样的村落,哪怕有一百一千个,也不难解决。”梁戍道,“棘手的是白福教,它就像一只巨大的蚁后,藏在幽深地下,不断催生出一批又一批的受害者,不将其彻底根除,西南永无宁日。”
他说话时的声音很轻,没什么戾气,轻飘飘的地叹一口气,像是疲倦极了的一句感慨。柳弦安就伸手抚住他的侧脸,稍微摸了摸,梁戍感受到了这份体贴与心疼,得寸进尺起来,与他靠得更近,脸也几乎贴在一起。
山风吹得林叶沙沙,西南的冬日并不酷寒,两人守着火堆相互依偎,手脚也就暖了。柳弦安难得没有被火堆烘烤出睡意,主动伸出手,让梁戍靠在自己肩上休息。
颇有几分相依为命的意思。
众人在林间露宿一晚。翌日中午,地方官员带着人马屁滚尿流地赶来,是当真屁滚尿流,他从马背上跌下来,在参见梁戍时,险些战战兢兢尿了裤子。他知道自己这地界邪教多,但怎么就多到了这种地步整座村子的人都被洗脑,举起刀要杀骁王殿下,这干脆也将自己也一起杀了吧
“后续交给你去查,能查出结果,本王免了你这回的失职之罪。”梁戍道,“这座村子里的人,能劝则劝,其余冥顽不化者,全部按邪教论处,不必多费口舌。”
“是,是,下官定竭尽全力”官员已经做好了被砍脑袋的决定,现在捡回了命,劫后余生,险些哭出声来,“王爷只管放心”
他在这里磕头,另一边的村民还在喋喋不休地诅咒念经,官员听得头都大了,命下属赶紧堵嘴拿人。骁王府的护卫也被念得心焦,道“都一晚上了,这些人怎么不累,真以为靠着一张嘴就能说死人”
“靠嘴还真能说死人,不过不是他那种说法。”高林丢过去一个馒头,“吃吧,吃完继续赶路。”
护卫问“那是哪种说法”
高林看向另一头,柳弦安正在树下在同阿宁说话“喏,就是那种说法。”
但柳二公子本人并不认为自己的嘴皮子有多厉害,他昨晚没休息好,脖子酸痛,头也昏沉。阿宁一边替他按摩肩颈,一边问“公子抱着王爷,坐了整整一个晚上”
柳弦安道“对。”
阿宁觉得这很匪夷所思“可是公子平时躺着睡,一晚上都要换七八个姿势。”
柳弦安解释“因为平时睡的时候没有王爷嘛。”
他困得不行,说完就爬回马车上去补觉。高林见缝插针地溜过来打探情报,问“方才你们在说什么”
阿宁如实回答,在说平时睡觉的时候没有王爷。
高林在内心深处一拍大腿,我就知道,柳二公子刚刚那朦胧愁苦的神情,一定是与我家王爷有关,我怎么这么敏锐机智。便立刻拿了这条消息去献宝,对梁戍道“柳二公子在遗憾平时睡觉的时候没有王爷。”
这句话能拆成两个部分,“平时睡觉没有王爷”是阿宁亲口说的,而“遗憾”是高副将自己总结的,因为神情愁苦,那肯定就和遗憾差不了许多,总不能解释成高兴吧
梁戍赞许“回西北后,自己去账房支银子。”
高副将出生入死许多年,还是头回领这么轻松的钱。
再往南行,山路变得越发崎岖,等到了西南驻军大营,已是临近除夕。
这座城就叫驻军城,城中没有百姓,都是军人和他们的家属。苦宥亲自率军出城来迎,穿银甲骑白马,手持长枪,再配上银发金瞳,这副介乎妖与神之间的样貌,也难怪关于他的传闻会在西南乃至大琰全境到处飘。
“王爷。”他翻身下马,正欲行礼,却被高林一把拎住,笑道,“旧伤好了吗,就跪,也不怕跪了起不来。”
“早就好了。”苦宥将长枪递给下属,亲自替梁戍牵马。这日太阳正好,他抬头时,眼睛竟然像猫与豹一般会反光,看得后头的柳弦安一愣。
阿宁也觉察出了,他小声道“这位苦统领,眼疾似乎已经很严重了。”
“是很棘手。”柳弦安道,“得尽快治。”
阿宁又问“那公子能治吗”
柳弦安摇头“我虽知医理,可这病要动刀,而我从未亲手剖过眼球。”
阿宁倒是去观摩过几回解剖尸体的课,但也没上过手。两人就这么脑袋凑在一起嘀咕着,嘀咕了一路,苦宥也觉察到了,问“高兄,后头那两个人就是传闻中的神医”
“是。”高林道,“正好让柳二公子替你看看这一身陈年老伤,他是个高手,咱王爷被治得,那叫一个服帖。”
苦宥疑惑“神医不该是柳大公子吗”
高林稀奇“哎呀,你身处西南老林里,消息倒是灵通,这事吧,它说来话长,得从咱王爷的亲事开始讲。”
苦宥听得高兴“我有耳闻,王爷真要娶白鹤山庄的小姐”
话音刚落,脑袋上就被丢了块碎银,砸得龇牙咧嘴。高林眼疾手快,一把接了这天降小横财,心安理得揣进自己袖中,用过来人的语气道“哥哥劝你闭嘴。”
苦宥“”
城中的住处已经备好,梁戍自然住主院,柳弦安的住处也不错,宽敞明亮,就是离主院十万八千里远。高林都服了,问“你怎么不干脆把柳二公子安排到城外野林子里去住”
苦宥完全没听懂“你这话什么意思,为何要安排在城外,是为了方便神医采药吗”
高林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回事,在西北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呆啊 ,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