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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夜雨十年灯 第120章 第120章

作者:关心则乱 分类:玄幻 更新时间:2024-09-22 02:16:37 来源:就爱谈小说

旷野清寒, 冷僻山脚,破车病马,一旁是座破败已久的山神庙。

蔡昭此生第十七次生起篝火, 看到火势稳了, 她才放下枯枝与火石, 小心翼翼的挨个投放木柴,再去石柱旁的铺盖边。

沉睡中的慕清晏眉心紧蹙,额头沁出薄薄的冷汗, 察觉到女孩的靠近, 无意识的攥住她的衣袖才好些这已经比刚逃出来时好许多了, 彼时的慕清晏简直是睡在梦魇中。

距离当日杀出太初观,已有十日了。

坐在金翅大鹏背上,迎面是迅烈的气流,若在平日两人自是不怕的, 然而当时慕清晏虚弱至极,手脚无力, 蔡昭只好用银链将他捆在自己身边。

本想一气飞到天边,谁知仅仅过了半日, 金鹏就越飞越低, 蔡昭这才发现两头金鹏柔软的腹部与腋下均中了数箭, 虽然入肉不深, 但造成了创口一直在淌血。

都说广天门的弓箭手刚猛迅捷双, 号称天下无双,蔡昭这时才算领教到了。

靠在她身上的慕清晏察觉到落了地,又听女孩说金鹏受了伤,迷迷糊糊道,“它们自己会寻地方疗伤的, 咱们去灵涧山躲一躲罢。”

灵涧山坐落于溯川东岸一条分支尽头的旷野之滨,当初蔡昭与慕清晏绕世界的搜寻石氏双侠时曾远远望见过。

放两头金翅大鹏自行飞离后,蔡昭发现两人四手空空,全无可用之物,只好将慕清晏藏在野地里某处,用枯枝败叶掩盖好才施展轻功去附近镇上采买必须物品。

说是采买,但蔡昭此刻身无分文。

为了应对激战,她出门时穿戴的尽可能轻便,袖袋与腰囊中塞满了暴雨雷霆乱魄针,以及暗器和必要的外伤药等,根本没有黄白之物的容身之地。

慕清晏倒是习惯随身带些金叶子,偏偏宋郁之好心办坏事,今晨给慕清晏沐浴更衣了一番,于是金叶子也没了。

按照话本子里说的,这等情形下的蔡昭应找一家为富不仁且面目可憎的狗大户,来个劫富济贫,但是想到劫完富后首先要济的就是自己,蔡昭总觉得有些假公济私,何况事出紧急,她哪来功夫打听哪家有钱人该当被劫。

正在犹豫之际,她摸到自己脖子,灵光一现召唤金鹏的小金哨不能卖,但上头的金链子可以啊。她赶紧解下长长的金链,直冲镇上当铺。

朝奉见蔡昭虽然年少脸嫩,但一身武林中人的利落打扮,衣裳上还沾有血迹,目中凛凛杀气未褪,同时很客气的帮他们掰直了刚刚摔歪的铜灯架,出手轻松直如孩童捏泥巴他们哪敢拿腔拿调,甚至看那金链做工精致,还多给了十两银子。

蔡昭捧着刚换到的银钱,奔波不停的买了车马布帛铺盖甚至锅碗瓢盆,最后是饮食和药材,到天色快暗才赶回慕清晏身边。揭开枯枝败叶,她发现慕清晏强撑着一口气等待自己,殷红的双颊映着惨白脸色,尤其触目惊心。

见到她回来,他似乎微松口气,眉心的阴郁散去,倒显出一股无害的秀美。

“你这么大阵仗,就不怕显了踪迹”他笑的温雅孱弱。

蔡昭道“北宸六派的势力遍布大半武林,更别说还有无数门生故交,只要进入城镇就必然会被发觉的。接下来我们都会在荒野中行路,适才那小镇四通八达,他们猜不到我们往哪个方向走的。”

慕清晏默了片刻“我连累了你。”

蔡昭心中隐痛,低低道“我与你,就别说谁连累谁了。”

将慕清晏扶上马车,她就赶车至一处隐秘的山涧,二话不说开始生火架炉熬药。

蔡平殊长年卧病,因为功力全废经脉尽断,身体比寻常人更虚弱,三天两头的头痛脑热咳嗽发寒,蔡昭自小看熟了这等毛病,配药熬汤十分熟稔,唯独生火有些狼狈,弄的她满脸黑灰才将控住火苗。

“你赶紧吃药,高烧了这许多日,别是以后伤好了脑子却烧傻了。”她捧着药碗过去。

慕清晏一饮而尽,将碗放到一旁“脱衣裳,我给你裹肩头的伤。”

蔡昭盯着他。

慕清晏“我都见过你睡觉时怎么翻身了。”言下之意,看个肩膀不算什么。

蔡昭垮下背脊,裂开的肩骨着实痛的厉害,她知道此后还有许多难关,快些恢复便能少些差池,便缓缓解开衣襟,露出雪玉般的肩头,在慕清晏跟前背面而坐。

慕清晏似乎对处理这种外伤十分拿手,先给蔡昭捏正骨骼,再抹上落英谷的创药,最后削出两片窄窄的夹板,用布帛牢牢的绑在肩头处。

“父亲爱养些稀奇古怪的飞禽走兽,养大了喂饱了就放出去。它们若在外头受了伤,就歪歪斜斜的摸索回不思斋,我自小习惯了给它们裹伤。”他嘴角微弯,语气柔和,最后给布条打了个简洁的抽结,忽然声音转低。

“昭昭。”他看着女孩纤细洁白的后颈,“以后,我们就相依为命吧。我把幽冥篁道堵住,尽可能约束教众,不与北宸六派起龃龉,你我就安安稳稳的住在瀚海山脉中,永远不出来,可好”

女孩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过了良久才微微颔首。

慕清晏心头一阵喜悦,只觉得山河倩美,四海晴空,便是深处凄冷潮湿的山涧,也是无限美满。随着药性发作,他很快沉沉睡了过去。

蔡昭迅速行动起来。

她轻轻的将慕清晏的衣袖裤腿推上,再散开衣襟,露出许多道深可见骨的血肉绽裂,以及伤痕累累的胸膛后背,黑红色的伤处与白皙的肌肤相互映衬,尤其触目惊心。

蔡昭将身上带的金疮药全都抹了上去,再用干净的布帛细细裹好,一面处理伤口,一面用力抹掉眼泪像他们这等修为高深之人,其实只要养好了身体,内伤尽可自行疗愈。

处理好这些,她扑灭火堆,将逗留过的痕迹尽数埋入淤泥处。因为不敢在一个地方久待,她只好让慕清晏睡在马车上,两人趁夜赶路,白昼时则躲起来歇息。

慕清晏伤势颇重,又高烧了数日,之前全靠一口气撑着,此刻放下心事,多日的伤病便气势汹汹的扑杀回来。第二天白日中他烧的糊里糊涂,冷汗盈额,嘴唇开裂,牙关却咬的死紧,像个倔强的孩子般一声不吭,只紧紧的攥着女孩的衣袖。

蔡昭用白米与干肉煮了软糯的肉粥,却一口都喂不进去。

她身形纤细,慕清晏却肩宽身高,她也只好伸尽了手臂将人歪歪揽住,然后一面用沾湿的帕子给他渡清水,一面反反复复的哄着。

然她虽会熬药煮粥,却不善于哄人,盖因蔡平殊是天下第一等爽朗乐观之人,每每病的死去活来,只要稍微清醒,还要倒过来调笑安慰家人。

眼看慕清晏病的昏昏沉沉,她只好说她幼年的趣事,说她挚爱的生长之地落英谷。

“巷口的粥点铺子是家夫妻店,他家的八宝粥,粟米粥,虾姑粥,还有鸡汤栗子粥,又软又糯,鲜香扑鼻。我四岁那年,听到厨房大娘说姑姑病了,吃这个粥最好,于是偷偷捧了罐子出去给姑姑买粥。那家娘子人好,虽然我拿不出钱,却还是给我装了一罐粥。可惜快到家时跌了一跤,粥罐摔破了,膝盖也肿了,我坐在地上看着到处都是的粥,伤心的哇哇大哭。”

“姑姑听见哭声出来找我,我好委屈啊,粥罐好沉好沉,那条小巷又仿佛走不完,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手又酸,腿又累,眼看要到家了却摔了一地唉,我越想越伤心,就哭个不停。姑姑笑着把我领回去,一面给我擦药,一面说我是天底下最乖最孝顺的孩子。她一直亲我的脸,亲我的手,我才不哭了。”

“隔壁街有间卤肉铺,据说他家的卤汤传了三代,几十年不停的加料加汤,便是放根木头进去也会很有滋味。每日清晨起灶,浓郁扑鼻的肉香飘出十里,能从店门口走过而不买卤味,那可得好大的定力啊。”

“镇西侧的那间香脂铺又是另一等香气了,每季采下最新鲜的花朵,蒸煮,晾晒,研磨,调弄姑姑不爱涂脂抹粉,但为了压住屋里的苦药味,我总会去买些香饼来熏屋子。春日茉莉,夏时芙蕖,秋季金菊,凛冬寒梅,任何时候都能闻到落英谷的四季鲜妍。”

“本来镇上还有一间首饰铺子的,店主是位俊秀的书生,仪态风雅,手艺精巧。他做出来的华胜,凤簪,珠花都好看的不得了,镇上许多姑娘偷偷爱慕他。然而他却有个满脸刀疤的娘子,不但身体孱弱,动辄发脾气骂人,还不能生育,全镇的大娘都替书生不值。”

“几年后,他娘子病逝了,媒婆闻风而动。谁知那书生将妻子火化后,将铺子关了,带着妻子的骨灰离开了落英谷。临行前,他向爹娘致谢,能让他们夫妻这几年能在落英谷过上安生日子,妻子走的很安心。”

“爹爹问他去哪儿。书生说,他要带妻子去海边。他妻子一直喜欢大海,偏偏病体受不住海边潮气,现在没关系了。娘劝他想开些,以后的日子还长。书生却说,妻子走了,他的心也死了,没有以后了。”

“我那会儿看多了痴男怨女的话本子,听娘说这事后,以为那书生要去殉情,顿觉人世沧桑,情深不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爹娘姑姑差点笑弯了腰那书生没死,将妻子的骨灰洒入大海后,他在长春寺出了家,每日修缮佛像和庙宇,过的很是平静。唉,白费了我那么多眼泪”

记忆中的落英谷,是个四季如春花海飘漫之地,镇上满是嬉笑怒骂的人间烟火。

到节庆时,盛开的桃花枝上会挂满写有美好祝愿的彩色飘带,清风吹过,漫长缠绵的五彩斑斓飘动飞舞,宛如梦中那是她眷恋至深的家园,是她永远思念的梦乡。

她离开落英谷还不到一年,此时想来,却遥远的恍如隔世。

在女孩温柔轻软的呢喃中,慕清晏逐渐睡的安稳了。白昼过去,天际再度黯淡,他终于醒了过来,坐在火堆旁静静的喝粥。

“我都听见了。”他忽然道,眼睛盯着火苗,“你说起落英谷的事。”

蔡昭一怔,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小时候傻气的很。”

“不。”慕清晏摇摇头,“我很喜欢你小时候的故事,还有你生长的地方,圆满美好,让人想起来就欢喜,我却不行。”

蔡昭想起他的幼年经历,不禁默然。她柔声道“不要紧的,我把我的小时候分你一半。这样你想起来时,也会觉得欢喜。”

慕清晏抬起头,半边脸在火光阴影处,脸庞精致,眉宇动人,眼中微微闪动,宛如静谧湖水中的一点幽光。他微笑起来,“真的那就说定了。”

入夜后他们再度赶路。

此时李文训的飞鸽传书已至各处,武林正道乃至散客游侠俱是震动,纷纷赶到溯川两岸,四处打听慕蔡二人的行踪,蔡昭白日去邻近镇上补充食物和药材时险些露馅。

街头巷尾,酒肆茶铺,到处是议论纷纷的江湖中人

“落英谷这风水啊,果然又出了一个魔女”

“都怪蔡平春两口子,太晚把女儿送出去拜师了。可怜戚宗主和周庄主,被自己看着大的姑娘偷袭,伤势不轻啊,不知现在如何了。”

“我听说长春寺的大师们送疗伤圣药去太初观了,应该没事了吧。”

“你知道什么,外伤好医内伤难愈啊。戚宗主和周庄主都是厚道之人,蔡昭既是故人侄女,又是北宸弟子,如今误入歧途,不知该有多伤心。”

“哼蔡昭这贱婢欺师灭祖,无耻之尤,我若见了非替北宸子弟出口气不可”

“你算了吧,蔡昭虽然品性不佳,可她接连打伤了戚宗主,周庄主,杨门主,还暗算了自己老子和宋门主,这等身手,咱们几个对上了还有活路”

“王兄此言有理,就算几位掌门或受偷袭,或是手下留情,至少也出了一半功力吧,蔡昭能在那等境地中救走魔教教主,那一身本事可想而知”

“真这么厉害啊我听说那蔡昭才十几岁啊。”

“当年蔡平殊打遍天下无敌手时,也就这个岁数吧。”

“啧啧,果然是蔡平殊养出来的丫头,非同小可啊。”

“你们怎么想我不管,我们海蛇帮世受驷骐门大恩,如今杨门主受此奇耻大辱,别叫我遇上,但凡遇上了,我拼了命也要好好教训蔡家丫头”

“我听说那魔教教主身受重伤,蔡昭身上也挨了几下,总之碰上了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总之先找人吧。不是说杨门主和宋门主正带着人追上来了嘛,还有李文训大侠和周致娴女侠,都各领着本派弟子到处搜寻呢,咱们帮忙通风报信就是了。”

“诶诶,你们说,等捉到蔡昭那魔女之后,会怎么处置啊”

“欺师灭祖这等大罪,不死也得去层皮吧。”

“蔡谷主肯答应”

“他女儿叛出师门,伤残同门与长辈,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蔡昭躲在街角听了会儿,默不作声的离去。

此后数日,她依旧是白昼歇息,夜里赶路,带着慕清晏径直往灵涧山方向走,每隔两日就近寻个小镇采买必须之物,直到第十二三日他们终于到了灵涧山脚下。上山之前,蔡昭照旧去附近镇上补充所需。

之前为了小心起见,她每回只敢购买少量药材食物,好在她买的不是寻常外伤药就是更加寻常的退烧药和补养物,而对慕清晏修复内腑真正有用的碧蝉雪参等稀有之物,反正镇上没有,她索性问也不问,如此便不易引人注意。

在山神庙中稍事盘桓,二人上山。

灵涧山地势险峻,人迹罕至,两人行至山腰以上,发现一口被藤蔓遮盖的隐蔽山洞,走进去后发现洞内虽然潮湿,但气息流畅,显是另有缝隙与外面透气,于是便决定歇在这里。

慕清晏在洞内生起火堆,然后靠在山壁上歇息。

蔡昭拿着点燃的茅草柴木放置洞内四周,好慢慢将山洞熏烤的干燥。火光映着她雪白的脸颊,显得憔悴疲惫,只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依旧澄澈。

“这里十分隐蔽,你自己一人待着应也无事,寻常野兽你也应付的了。待会儿我将食药留下,你就在这里慢慢养伤吧。”她忽然道。

慕清晏微微坐直身体,长睫低垂“你是要回去看你爹娘和师父么这也是人之常情,至少看看他们是否平安康泰。不过你要小心,若是被他们发觉可就回不来了。你不用担心我,他们一时之间找不到这里的。”

“应该不会再有人来追你了。”女孩角落中放置最后一个柴火堆,“三日前我去镇上采买,发觉追查我们的人已然少了一半。昨日去了另一个镇,我看除了少许太初观的追兵,几无江湖客了。”

“哦,是么。”慕清晏目光闪动,笑道,“他们怎么不追了是嫌弃大海捞针毫无头绪,这就放弃了还是得了错乱的消息,往另一个方向追去了”

蔡昭道“不是嫌弃大海捞针,也不是往别的方向去了,而是他们停止追索了。”她抬起头,“这么多天了,他们也是时候停止追索了正如你所料。”

慕清晏笑容缓缓消退,“如我所料昭昭这话怎么说的,我怎知他们会停止追索。”

蔡昭目色沉静,“你或许不知他们何时候收手,但你知道他们迟早会收手的。”

慕清晏嘴角微翘,眼中却无半分笑意,“我听不懂昭昭的话。”

蔡昭静静看过来,慕清晏凝然回视。

“听不懂那我就从头说起吧。”蔡昭眼中露出一抹淡淡嘲意,“记得当初攻下青龙坛不久,星儿曾私底下偷问我一件事”

一脸忐忑的小婢女正为镜前少女梳头,“昭昭姑娘啊,我听说教主已经收服了上官坛主及其部众”

“是啊,怎么了。”蔡昭不解其意。

小婢女惴惴不安的捏着梳子“可,可是少君为何不让他们服用七虫七花追魂丹呢”

蔡昭一惊“游观月服了”

“是啊是啊,不但我家公子服了,王舵主,唐舵主,还有柳江峰大哥他们都服了。可是上官坛主和少君新收服的那些人都没服,少君是不是还未完全信任我家公子他们啊”

“七虫七花丸是你们慕氏代代相传的密藏剧毒,以七种花草与七种虫豸糅合而成,变化万端,神鬼莫测,破解的药方只有制毒之人才知道。”蔡昭道。

慕清晏嘴角一丝冷笑“这是游观月借星儿之口来试探我的意思,沉不住气的东西只是他没想到,你真的会替星儿保密。”

蔡昭凝望一侧青苔,神情怅然“我素来猜不到你们这些肚肠弯弯绕的人,非得等到山穷水尽,毫无退路了,才明白自己的可笑”

慕清晏单手搭在屈起的膝头上,神情冷漠。

蔡昭转回头,“当时,我是百思不得其解。照理来说,游观月柳江峰他们是你多年来反复观察,确认对慕氏与仇长老还保有忠诚之人,反而是上官浩男等新归之人未能笃定他们的忠诚。然而你却给前者下了七虫七花毒,于后者毫无约束。”

慕清晏冷冷一笑,“像我这样阴阳怪气的人,兴许就是这么古怪呢。”

蔡昭摇摇头“你曾说过,历代慕氏教主都有用七虫七花丸控制部众的做法,反而聂恒城这个篡权夺位之人却从未用过,其胸襟魄力可见一斑。你这么喜欢跟聂恒城别苗头,若非必要,我想你也不愿用七虫七花丸控制人的。”

“这件事我翻来覆去许久都想不明白,如今才知晓”她的目光落到慕清晏脸上,“你不是不信任游观月他们,相反,众多部下中,你最能信任的就是这些对旧主恩情念念不忘的部众了。”

慕清晏冷冷道“既然如此,我又为何逼他们服下毒药呢。”

“因为你的疑心病太重了,也因为你知道未来派他们去做的事太重要了。为了稳妥起见,才不得不用七虫七花丸的。”

“什么隐秘之事”

“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慕清晏看向女孩,目光幽深。

蔡昭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于惠因,吕逢春,这些人哪个不是跟聂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你居然会放任他们代你打理教务还有李如心母子,就算不斩草除根,也该幽禁到无人知晓之处,你却将他们堂而皇之的放在瀚海山脉唯恐暗中怀念聂氏的人不知道慕教主,你这是设了一个局,或者说,你走一步看三步,早在动手攻伐聂喆之前,你就已计算好了一切。”

山涧中不知何处滴下水珠,一颗一颗,落在湿润的山石上,声音清晰可闻。

“昭昭说的我仿佛一个妖怪了。”

慕清晏坐直身体拨动身前的火堆,握着树枝的手指修长稳定,白皙干净,“也是,戚宗主不是常说我是画皮妖么,看来昭昭是听进去了。不过我若真有这么厉害,怎会险些被废去一身功力呢。”

“因为天算不如人算,有些事与你想的并不一样。”

慕清晏冷哼一声,不予置喙。

蔡昭只好继续道,“击败聂喆容易,扫清聂氏叔侄四五十年经营的痕迹,方是艰难这点,你早就料到了。可若人家好好的投效你了,你总不好再大开杀戒吧。最好就是,那些潜藏在暗处的聂氏附庸和心怀叵测的墙头草们,能自己跳出来。”

她道,“于是你和游观月定计,借探访石氏双侠之机,来个意外失踪。随后游观月他们就会向北宸六派发难,做出你已被害的假象。吕逢春等人见状,便会伺机叛乱。”

“可是,吕逢春与于惠因,一个蛰伏半辈子,没有万全的把握断然不肯出手,一个的确没有贪恋权势之心,唯独想保全李如心母子。不来点真的,他们怎肯动手可若游观月等人真把事情闹大了,两边厮杀起来,结果就难说的很了。”

少女的目光深澈如星,将阴暗的人心照的清清楚楚。

“那么,究竟有什么法子,既能看起来与北宸六派势不两立,又能不让北宸六派真的动起手来呢。”

蔡昭艰难的发出声音,“你是不是朝北宸六派的家眷动手了”

慕清晏抬起长睫,一言不发的看向她,不啻默认。

慕氏历代埋骨的坟茔之出口。

胡凤歌,于惠因,吕逢春,还有一干大小头目俱拱手行礼。

游观月见慕清晏马上要乘金鹏离去,赶忙询问“教主,您有什么吩咐”

慕清晏满眼戾气的回头,眸子浓黑“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还用我教你”

游观月一震,心头透亮,连忙低头拱手称是。

蔡昭强自镇定“你把周家人怎么了”

“只是请几位夫人去做客罢了。”慕清晏终于说了出来。

一行装饰华贵的车马悠悠行驶在郊外,周遭随行着许多说说笑笑的华服奴仆,其中最大最精致的一辆马车中,三名中老年妇人正在说话。

闵老夫人用力戳着儿媳的额头,“你呀你,昏头了么居然由着玉麒跟蔡家退了亲你是要气死我么”

闵夫人很是委屈“当年姑母你不也不肯蔡平殊做儿媳么蔡昭那小丫头您也见过,说话不依不饶,尖酸刻薄,比蔡平殊难对付多了,我见了就生气心柔多好,恭敬乖顺,什么都听我的,更别说爹爹和哥哥一个劲的求我呢。”

闵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要帮扶闵家,先要看你儿子能不能承袭庄主之位当年我儿技压天下,承袭佩琼山庄众望所归,你儿子呢你从小舍不得他吃苦受罪,破一丝皮都要叫唤半天,练功哪有不吃苦的心柔千好万好,她有蔡昭的本事,能帮玉麒上位么”

闵夫人被骂的不敢还嘴。

马车内另一位老夫人柔声劝到“嫂嫂,算啦,事已至此,还是往好处看吧。”

闵老夫人转头就骂“如今庄中年轻子弟最出挑的就是玉乾玉坤兄弟俩,你是看他们年幼失怙,是被你女儿周致娴一手带大的,打量着将来能靠他俩压到我头上来呢吧”

“不不不,我怎么敢”这位老夫人甚是柔弱,“夫君过世后,多亏嫂嫂照顾我们母女,就算将来玉乾兄弟有造化,我也会教导他们敬重嫂嫂您的”

闵老夫人略略顺气“这还差不多。”

她忽的眉头一皱,“外头怎么没说话声了,这车怎么越来越快了不对,来人呐”

不等她叫完,车厢帘子忽被一把扯下,只见豪华的马车孤零零的飞驰在山间小路上,佩琼山庄的人都不知去哪儿了,两旁均是劲装骑马的陌生汉子。

亲自赶车的唐青探进一张笑脸,“三位夫人,我教有请”

蔡昭被一口气哽的喉咙痛,“驷骐门呢,你们定是冲杨鹤影的小老婆和儿子下手吧”

“不错。”

城中最大的道观中香烟鼎盛,沙氏前呼后拥得意洋洋,带着心爱的儿子杨天赐正在殿中供奉祭品,忽然砰砰砰砰数声巨响,大殿所有的门窗都紧紧关闭。

于此同时,地砖缝隙中冒出无数股烟雾,驷骐门的侍卫奴仆嗅之即晕。

眩晕的美艳妇人在惊恐的目光中,王田丰领人从地道中破砖冒头,笑道“杨夫人,杨公子,咱们换个地方耍耍罢。”

“那广天门呢青莲夫人已经死了,整条花街都是宋时俊的红颜知己,你们总不会去抓花娘吧。”蔡昭讥嘲道。

慕清晏道“不是花娘,是宋时俊的两个儿子,宋秀之,宋茂之。”

蔡昭冷笑“他俩修为不弱,恐怕不好抓。”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吧。”

“你少废话,我都两个月没出来狩猎了,难得老韩在林中发现了一头通体雪白的豹子,我要扒下皮来给父亲做件袍子,你别啰里啰嗦的拦着我。”宋茂之满脸不耐烦站在郊外林侧的一座猎屋中。

两名伴当在一旁帮他准备马鞍,弓箭等狩猎物事,贴身随从为宋茂之整理穿戴皮革甲胄,还有一个年轻猎户缩在屋角给自己绑腿带。

宋秀之笼着双手,嗫嚅着“可是父亲说要我们好好看家,不许出来胡闹。”

宋茂之回头骂道“定是那群老东西又说我坏话了哼,他们仗着辈分高资格老,这不许那不行,管头管脚的,看着吧,待我继了位,头一件便是撵走那群老东西”

“茂之。”宋秀之无奈,“宋家自己人怎可阋墙,何况他们都是叔伯长辈。”

“不用你来教我,到时我找郁之帮忙。嗯,说不定那时候他也执掌青阙宗了,到时我们兄弟一心,其利断金,谁还敢看轻本公子”宋茂之转过头问那年轻猎户,“喂,老韩怎么还不回来”

年轻猎户似乎十分胆小畏缩,绑了半天腿带也没绑好,回话时还结巴了“叔,叔父说不可可可坏了公子兴致,就提前领领领着人去林中,将那白豹赶出来。”

宋茂之满意的点点头,随即又嫌弃道“老韩多伶俐的人,你怎么话都说不清。”

“我这大侄子若不是太笨拙了,大哥早将他带到公子面前领赏了”随着一阵笑声,一名老猎户带着一高一矮两名猎户进入猎屋。

三猎户一齐向宋家兄弟行礼后,老猎户站在原地,另两人绕到宋家兄弟后方,去给年轻猎户绑腿带。

宋茂之笑道“几年不见,你韩老二倒是口舌溜滑了。怎么着,这趟回来还出去么。”

韩老二道“天底下哪儿都没咱们广天门的地界好,这趟回来老奴就不走了,只盼公子抬抬手,赏小老儿一口饭吃,别嫌弃我没我家大哥好使”

宋茂之哈哈大笑“你们韩家世代受广天门的庇护,这有何难。行,你以后也跟着我吧,好好伺候着,金银美眷少不了你的”

正听他俩一吹一捧,后方的宋秀之闻到一阵极其浓烈怪异的气息,不等他发硬,就觉得自己背后数处大穴被什么刺中,随即全身麻痹,倒地不起。

从勉强撑开的眼缝中,宋秀之看见那名略矮的猎户抽出匕首,身法鬼魅,旋风般一刀一个,顷刻间将三名伴当抹了脖子。同时动手的还有那高大魁伟的猎户,只见他双拳虎虎生风的向宋茂之扑去。

宋茂之修为不差,奈何长剑不在身边,又是猝不及防,当下就被高大猎户砰砰两拳打在胸口,不支的踉跄后退时,刚好被身法灵巧的矮瘦猎户在背心大穴上刺入两根乱魄针,于是也瘫软在地。

矮瘦猎户哈哈笑道“神拳太保柳江峰,果然威名不减当年。说什么广天门的宋茂之大公子是如今北宸六派中的佼佼者,也挨不住柳大哥两拳啊”

这时,外头的侍卫听见猎屋内有动静,赶忙敲门询问。

宋秀之心中一松,心想这几人再厉害,也顶不过外头近百名广天门高手吧。

谁知那名年轻的结巴猎户忽然站到门边,高声道“能有什么事,本公子今日兴致好,你们别跟老妈子似的围那么紧,都给我滚开些,收拾好了本公子自会出来”

宋秀之心中大骇,这赫然就是宋茂之的声音

停了一息,结巴猎户再度开口,这次是宋秀之那斯文客气的声音,“茂之,好了,他们也是恪尽职守,你若有个好歹,大家可怎么交代啊。”

最后又是宋茂之烦躁的嘟囔声,“一个个烦死人了,看我以后”

这结巴猎户居然是个擅口技者,将两兄弟的声音语气模仿的分毫不差。

纤瘦矮个的猎户走到宋秀之跟前,蹲下微笑道“看够了么,那就睡会儿罢。”

又一根乱魄针下去,宋秀之彻底人事不知。

韩老二讨好的走过去,“游坛主,这个”

游观月回头笑道“你放心,我说到做到,回去就将金子给你装上,天涯海角你走远些,自去快活吧。”

韩老二大修过望,连连鞠躬道谢。

这时猎屋顶梁的瓦片被揭开数片,放下绳梯。

原来这间猎屋是依山而建,头顶是一棵巨大无比的百年老松,枝繁叶茂的冠盖直将整片屋顶都遮住了,而后方的山泥石壁早已被凿开一条通道。

当下游观月与柳江峰一人一个挟起宋家兄弟,悄无声息的爬出屋顶,在茂密的冠盖遮掩下,从山壁通道离去了。

“好,好厉害”蔡昭淡淡道,“还有别人落网么。”

慕清晏道“照计划,还有尹素莲和王元敬的家人,游观月说加上落英谷的老镇长和宁老夫人更好,否则令尊令堂会受人侧目。”

蔡昭气到冷笑“慕教主算无遗策,小女子佩服佩服。”

慕清晏道“也是六派安逸太久了,疏于防范。当年聂恒城在时,大家时时枕戈待旦,防备怎会如此松懈,漏洞百出。”

他自嘲道“不过我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两百年来第一个被北宸六派生擒的教主,真是将祖宗的脸也丢尽了。”

蔡昭沉默一息,“你没想到我们真能找到石氏兄弟,进而推断出王元敬的恶行,更没想到会引出我姑姑与慕正扬的陈年恩怨,最后一步步到了这个田地。”

她一顿,又问“游观月奉命去做戏了,上官浩男他们呢你是不是令他埋伏在什么地方,一伺有人异动,即行反攻平叛”

“不中亦不远矣。”慕清晏啪的掰碎一块巨大的木块,丢入火堆。

瀚海山脉外围一处隐蔽坞堡中。

“大侄子,吕长老他们真的反了吗”一名中年汉子气喘吁吁的拍马赶来,身后是一长串疾驰的部下。

上官浩男正在点齐人马,闻言道“教主料的一点也不错,吕逢春那老乌龟果然不是个东西,这会儿正在极乐宫大肆摆谱呢八里叔,咱们这就打回去,掀了那老乌龟的壳子”

中年汉子大声称是。

旁边另一名中年文士却慢悠悠道“游观月呢平时只见他跟在教主后头,寸步不离,此刻怎么不见他”

上官浩男烦躁道“教主失手落入北宸那群龟孙子手里,游观月正忙着救人呢教主本来就是吩咐我看好总坛,我和他各司其职,各干各的。秋桐叔父你赶紧去召集人马罢”

吴秋桐身后的部众依旧纹丝不动,更是劝道“浩男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今日托大说一句,就凭咱们这些人,未必能反杀吕逢春啊。”

上官浩男大怒“当初咱们说好了投效慕教主,秋桐叔父你现在说这些是做什么”

吴秋桐“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本是开阳瑶光两系的旧部,而两位长老在世时可是效忠聂教主的。慕清晏未必真能信任咱们吧”

秦八里怒吼“当初开阳瑶光两位长老见慕氏扶不起来,便决意投效聂恒城,此后忠心不二,这有什么错之前反攻聂喆时,我们也起誓投效慕教主,自然也该此后忠心不二吴秋桐你现在想要如何”

吴秋桐冷笑“可我们投效的慕教主却落入北宸六派手中,可见也是个扶不起的。”

上官浩男冷静下来“吴叔父,你就说想怎样吧。”

“上官浩男他们若肯奉命反杀吕逢春,那就是忠诚于你的;反之,不是本就暗存反心,就是墙头草,弃之亦不可惜。”蔡昭道,“是这样吧。”

“知我者,昭昭也。”慕清晏缓缓起身。

他身上穿的只是蔡昭随手在街头买来的粗布长袍,然而眉宇清艳,目光敏锐明澈,颀长高大的身形一站起来,山洞便似小了不少,一股压迫气息油然而生。

蔡昭“你打算瞒我多久”

慕清晏神情淡然“这些腌臜污秽的事,昭昭不知道更好。”言下之意,他根本没打算让蔡昭知道。

日光从山石缝隙处透入,隔着几重转折,微漾如波。

蔡昭点点头,“好,那你好好歇息,我这就回去了。”说着,她转身。

“你既然要离弃我,之前又何必救我”身后的男子发出急促的呵斥。

蔡昭缓缓转身“你们的陷阱是早就设计好的,各派的内贼也是之前就买通的,只等你一失踪,游观月就会假做慌乱的向北宸六派发难,顺势向各派家眷出手。谁知你却真的出了事,这一下弄假成真,打乱了整个计划。吕逢春固然被诱发了叛乱,游观月等人也是阵脚大乱。”

“他们现在向各派家眷动手,是在听到你被擒的消息之后。中间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个多月。等他们拿到人质,再飞奔赶来救你,已经来不及了。三日前,各派追兵逐渐减少,我猜是游观月他们终于赶到溯川了。”

直道上骏马飞驰,黄沙滚滚。

北宸诸派正向溯川东岸赶去,忽听对面另有数骑人马奔来,并在众人面前急急勒马止步,马蹄高高扬起,黄沙散去,数骑之中当头的是一名俊俏的笑脸青年。

笑脸青年二话不说,扬手扔过去一个布袋。一名弟子远远的用剑鞘挑开布袋,只见里头是几件环佩长剑之类的物事,验明并无陷阱后,弟子将布袋捧到诸位掌门面前。

“这这这”杨鹤影首先惊叫起来,他已经认出布袋中有他独生爱子的金锁金镯,还有爱妾的金凤钗。

周致娴手中拿着两只式样不一的玉耳环,脸色大变“我娘还有大伯母”

宋时俊立刻意识到情形不妙,当他也看向布袋时,一阵晕眩那两柄长剑不是自己两个儿子的贴身佩剑,又是谁的

“宋门主,杨门主,周女侠,还有李道长,小可这厢有礼了。时值夏日炎炎,汗出如浆,诸位大侠何必劳累,不如回去歇息吧。”笑脸青年十分客气,“若是诸位掌门大侠还是不信,回头我再给大家捎些别的来,手指,脚趾,鼻子耳朵,都行。”

杨鹤影正要痛骂,被宋时俊一把扯住“我有三个儿子,没了两个还有一个。你有几个儿子”又压低声音道,“几年前你伤了身子,再也生不出来了吧。”

杨鹤影羞恼的不肯说话。

宋时俊转头“致娴妹子,你怎么说。”

周致娴手足无措“家母,我娘,她,她身体虚弱,经不起颠簸这这”她父亲早亡,与纤弱的母亲相依为命长大,母女之情重逾性命。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宋时俊烦躁的用力摆手,“咱们这就撤回去,与太初观躲清闲的那几个从长计议,现在不追了”

“不错,倘若不是你相救,便是游观月赶到,我也已被废了。”慕清晏神情淡漠,“没办法,戚云柯指责的罪名着实太卑劣了,事关家父清誉,我当时是真的乱了方寸,一时心急才会中了圈套”

蔡昭想了想,觉得还是说清楚的好,于是扭头又走了回去;看见慕清晏衣襟露出来的胸膛绷带结散开了,她忍不住走近了去系。

慕清晏低头,看见女孩发髻柔软的头顶,一时心头浮沉若失。

“令尊被孙夫人毒害,你硬是忍了三年才向聂喆发难”蔡昭挑出绷带一端,绕了个圈,“不,你不是因为令尊清誉受损,才心急中计的。”

她抬起头,“你是为了找我,你想尽快与我分说清楚,告诉我你爹不是那样卑劣的人,这才失手被擒的。”

女孩的目光干净清澈,宛如未受侵扰的平静湖水,慕清晏展开双臂环住她,臂膀用力,修长的肌肉束微微贲张鼓起。他用唇去贴合女孩纤细的颈项,最后埋入细腻温柔的颈窝。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我们不能分开。”他喃喃着,“说好了以后相依为命,你明明点头答应了的”

蔡昭心中酸痛难当,还是强撑着将他推开几寸,“我只想问你两件事。第一,胡凤歌对你到底有没有二心说实话好吗。”

慕清晏眸子一暗,脸上的温情缓缓冷去,“不,她看待路成南如父如兄,因此恨聂恒城入骨,又鄙薄聂喆的为人,对我忠诚,并无二心。”

女孩干净的眼中发出疑问。

“但是她对于惠因用情太深了。”慕清晏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我曾数次旁敲侧击,然而她对于惠因深信不疑。吕逢春长了十七八个心眼,我不能叫胡凤歌坏了大计,于是只字未提。”

说完这句,他便等着蔡昭的指责,然而女孩却点点头,又问,“第二,倘若上官浩男奋死平叛,他,还有和他一样忠诚于你的部众,他们孤军奋战,最后会死多少人”

慕清晏放开环抱女孩的双臂,神情高傲残酷“可是唯有这样生死一线,才能剔清黑白,分出忠奸,极乐宫,我才住的安生。”

“聂氏叔侄在教中经营了四五十年,人际关系盘根错节。清教务易,清人心难,天知道哪日跳出个惦记聂氏恩情的逆贼来暗算我。卧榻之侧岂容鬼祟,然而我也不能无缘无故的大肆屠戮业已臣服的教众”

他咬牙,腮颊微微鼓起,“胡凤歌自己瞎了眼,喜欢上个伪君子;上官浩男过不了这关,也是他自己本事差劲,我有什么错”

蔡昭静静的望着他“所以,他们的死也在你的算计中”

慕清晏目光阴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昭昭,我希望你明白,王座是白骨铸成的,权柄乃鲜血浇筑,天下哪有花团锦簇的太平。”

“我姑姑说有的。”蔡昭微微侧头,仿佛回忆,“她差一步就成功了。”

“最终还是没成,先人身埋黄土,凌云壮志俱成云烟,而这世道,还是一般无二。”慕清晏神情冷漠,“昭昭,你亲眼看着你姑姑一日日凋零,应该明白我的做法。”

蔡昭心中凄凉“是呀,我曾多少次的为姑姑不值,可是不值归不值,我并不觉得姑姑做错了。当时在极乐宫地下,若非胡凤歌倒戈一击,我们早就死在韩一粟的陷阱中了。慕清晏,你不是没有办法支开胡凤歌,你只是不想有半分打草惊蛇之险罢了。”

“可是,为了一个救过你命的人冒些风险,是值得的。我姑姑也喜欢了一个坏人,可这并不是她的错,胡凤歌也是这样。还有上官浩男,还有那些忠于誓言的部众你不该这样轻慢人命,太暴戾残忍了。”

慕清晏激愤的冷笑“轻慢人命暴戾残忍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在认识你之前,我是这样的人已经很久了,你难道如今才知道哼哼,看来还是让戚云柯他们将我废了的好,免得日后成为祸患何必救我”

蔡昭走近他,去扯他的衣袖,却被他用力甩开。

“我知道你的打算,不过是因为我曾帮过你救过你,如今你救了我,一回还一回,以后两不相欠。哼哼,蔡女侠这本账算的不错啊”

慕清晏脸上是骇人的铁青,眼中却染起一缕缕血色,跋扈而绝望,“废了就废了,反正我从小就是这等烂命,用不着你可怜”

蔡昭再去扯他衣袖,这次倔强的扯住了不被甩开。

慕清晏暴躁狠厉的大声喝道“你到底要做什么要走便走,我不会低声下气来求你的我”转头之际,却看见女孩已是满脸泪痕,他不由得愕然。

蔡昭哽咽难言,“你这么要强,怕黑又怕火,便是有一身深厚的修为,还要每天患得患失,疑神疑鬼。若是成了废人,你还怎么活啊你怎么活啊”

慕清晏一阵心酸这世上唯一不会嫌弃自己的父亲,也已经去了,还有谁会在意自己怎么活呢。

蔡昭仰头望他,“我相信,没有七虫七花丸,游观月他们也不会背叛你;不用生死试探,你也能找出忠诚的部众。”

她泪眼盈然,声音嘶哑,“我知道你小时候吃了很多苦,此次救你出来,只盼你也能多少相信这些。”

慕清晏心间像被注了一汪水般绵软,将女孩拉入怀中,用尽力气紧紧抱住,仿佛这是他仅有之物。他低低呢喃道,“你别走了。等这次过后,我会给游观月他们解药,也会学着相信别人,好不好,好不好”

蔡昭胸口一阵阵烧灼般的疼痛,痛到几乎难以发声。她笑着点头,泪水簌簌落下,“我信,我信。但是,我想回家。”

慕清晏心中大恨,他用力推开女孩,阴厉狂笑,“说了那么多好听的,最终你还是要离弃我好,你走,你要是此刻走了,我以后一定忘记你就算再见,也是形同陌路,我说到做到”

蔡昭忍着泪,“对不起我想回家,我想家了。”说着,她缓缓转身。

“蔡昭你别后悔”慕清晏冲她背影厉叫,心中犹如烈火钢刀肆虐,愤恨与痛楚疯狂蔓延周身,“我不会第二次原谅你离开我,你别后悔”

蔡昭没有回头,坚定的一步步走出了山洞。

慕清晏觉得自己的腔子仿佛都空了,木偶般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女孩头也不回离去,留下一洞清冷孤寂,静到天地虚无。

蔡昭脚步虚浮的下了山,坐上破旧的马车上。她扯起自己袖子胡乱抹掉泪水,然后驱车前往太初观。一路上,她反反复复的对自己说不能哭,不能哭,回家就好了,回家就好了。

日夜兼程,将自己累到全身乏力,才勉强将那人的身影从自己心头脑海中驱赶开。

走到第三座小镇,将马车半卖半送的处置后,她购入一匹良驹后继续赶路,风雨击打亦不停步。终于,在第七日回到了太初观。

此时的太初观挤满了六派弟子,以及与六派沾亲带故的江湖客,大家正乱糟糟的讨论如何从魔教手中救回各派家眷其实已有人暗中去联系魔教分舵,然而要命的是,动手掳人的并非如今的魔教当家吕逢春,而是不知在何处的慕氏部众。

戚云柯与周致臻身心受创,始终黑着脸不说话。

杨鹤影急的满地跳脚,吼着赶紧救人啊,然而怎么救人无人知道。

蔡平殊与宁小枫躲在屋里长吁短叹,回忆先前落英谷出魔女时自家先辈是怎么应对的。

宋时俊只好愤怒的再再再一次咆哮申明老子早就说过不该抓慕清晏的,你们为啥都不肯听老子的

在这一团纷乱中,蔡昭的出现不啻于一记惊雷。

如荆棘枝条般四面八方刺过来的尖锐目光,或鄙夷,或惊愕,或忌惮,或讥讽小小纤细的身形坚定的从人群中穿过,视而不见。

戚凌波横里冲出,重重打了蔡昭一个耳光。

巴掌力道之大,蔡昭的脸都被打偏了,粉白的脸颊迅速肿起红涨一片。

戚凌波两眼红肿,指着蔡昭破口痛骂“你这不要脸的小贱人,你怎么敢怎么敢打伤我爹我爹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疼你比疼我还多你却寡廉鲜耻的去勾结魔教妖孽,为了救出情郎,竟然连我爹都敢下手,我我,我非杀了你不可”

说着,她唰的拔出长剑,劈头就要向蔡昭斩去。

“够了”宋郁之拔剑跃至,铛的一剑荡开戚凌波的剑锋,“该怎么处置她,由各位掌门发话,轮不到你动手”

戚凌波眼珠都红了“你又来护着她哼哼,可惜啊,她分毫没把你看在眼中,心里只有那个魔教妖孽好好,她的性命我先留下了,由各位长辈处置,但我要为父报仇她哪条胳膊伤了我爹的,我就斩哪条胳膊下来”

“你发什么疯当着天下群雄的面,别给青阙宗丢脸了”宋郁之怒道。

戴风驰拔剑出鞘,大声道“这小贱人都不怕丢人,我们怕什么”

师兄妹三人正要吵架,蔡昭忽抬头“凌波师姐,看好了。”

戚凌波一愣。

蔡昭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指尖发力弹出,小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迅疾的曲线,绕过站在戚凌波身前的戴风驰,砰的一声击打在戚凌波的长剑上。

剑锋嗡嗡作响,戚凌波手腕发麻,几乎握不住长剑。

“你想干什么你以为啊”她尖声喊叫道。

只听叮叮一身清响,戚凌波的长剑竟从剑尖起始,寸寸碎裂,直至剑柄。

在众人的惊愕目光中,戚凌波手中很快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剑柄了,听见周围隐约有噗嗤轻笑,她又羞又恼。

蔡昭仅仅侧目看她,凛然之威,竟无人敢呵斥。

虽然戚凌波当时并未运功抵抗,然而这柄长剑是尹青莲为爱女特意打造的,亦是天下闻名的利器,仅仅一颗小石子就能将一把千锤百炼的宝剑碎成渣,蔡昭修为可想而知。

四面各种下作的目光顿时收敛许多。

“凌波师姐。”蔡昭顶着半边红肿的脸颊,神色淡然,“挨你一巴掌是我客气,你别把客气当福气了。再敢出言不逊,这柄长剑就是你胳膊的下场。”

戚凌波心知自己讨不到好,忿忿丢下剑柄,跺脚离去。

戴风驰鄙夷道“果然和魔教教主多混了几日,满身的邪气,对自家师姐口出威胁,哼,真是魔性深重”

宋郁之心中一股无名烦躁,只觉自己适才作为不及,还需蔡昭自己出手才喝退了戚凌波为什么总是差一步为什么自己不能像那个魔教妖孽一样,毫不犹豫的将周身安危都豁出去,只是为了尽快见到心上人

当下他斜剑一挥,直冲戴风驰手中长剑而去。只听砰的一声精铁刺耳,两剑相击,戴风驰长剑从中折断。

宋郁之冷冷道“二师兄若要再说,咱们师兄弟就来切磋切磋。”

“你也威胁我”戴风驰怒。

“不敢,只是忽然想和师兄切磋了。”

戴风驰只好怒遁。

宋郁之护着蔡昭继续前行,穿过一层层服饰各异的六派弟子,穿过恶意与鄙夷织成的目光刀锋,蔡昭终于来到了端坐殿中的各派掌门面前。

她端端正正的跪下,先解下腰间的艳阳刀,摆放在戚云柯脚边“姑姑的艳阳刀,是用来除魔卫道的,我不配用它。”

然后解下左腕上的银链,放在快要哭出来的宁小枫面前,“外祖父亲自为我打造的护心链,我用它救了魔教的人,我也不配用它。”

最后拆下蔡平殊亲自为她雕的桃花簪,蔡昭披散长发,恭恭敬敬向五派掌门磕了三个头,清声道,“弟子蔡昭,欺师灭祖,勾结魔教,伤残同门,不敬尊长,实是罪无可恕。今日诚心请罪,无论何等责罚,甘愿领受。”

此言一出,周围众人皆哗然。

他们见蔡昭堂而皇之的回来,不是以为她打算苦苦哀求的,就是以为她另有依仗,是来谈条件的,谁知竟是任凭处罚。

别说数罪并罚,光是一项欺师灭祖就够去半条命的了。

“昭昭,抬起头来。”戚云柯忽然出声,“你这次回来,是想明白了么”

蔡昭抬头看去,那张慈爱厚道的面庞仿佛数日之内老了几岁,顿时心中愧疚难当。她哽咽道“是,昭昭都想明白了。我舍不下家人和师门。”

戚云柯白着一张脸点点头。

“昭昭,昭昭”周致娴心急如焚,“我娘,还有大伯母,她,她们”

蔡昭微微一笑“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此时应该在路上。”捉拿到各派家眷后,游观月应该是快马加鞭赶来太初观要挟的。

“你能肯定”周致娴颤声问道。

蔡昭看了看一旁同样紧张的杨鹤影和故作洒脱的宋时俊,微笑道“致娴姑姑,他们一定很快会回来的。”

周致娴松口气,“好,我信你。”

“行了,现在来论罪吧。”李文训神情威严冷峻,声音犹如钢刀刮刺般骇人。

周围先是一阵静默,随后被嘈杂淹没。

倘若就事论事,欺师灭祖勾结魔教都是属于杀生大罪,合该被清理门户。

但鉴于蔡昭在营救过程中,并未闹出人命来,往后退一步,也该被废去一身修为。

对于这个提议杨鹤影大声赞同,一来他记恨蔡昭害大出洋相,二来想要提前去掉一个了得的来日之秀。

蔡平春宁小枫夫妇自然不肯,直接耍赖要将女儿带走,看哪个敢拦。

宋时俊特别大度,表示谁年轻时不犯错啊,反正没出人命,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话遭到李文训的激烈反对,家有家法,派有派规,倘若这次轻纵了蔡昭,以后别的弟子也结交魔教伤残师长同门,是不是也可以轻轻放过了

在吵闹声中,周致臻轻轻来到蔡昭身旁,俯下身子,低声道“昭昭,你姑姑真的喜欢那个人么”

蔡昭侧脸看去,不过分别半个多月,周致臻既忽的两鬓斑白了。她心中难过“喜欢过的,但后来应该不喜欢了姑姑一直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周致臻自言自语道“是呀,喜欢错了人,就该赶紧放下,平殊就是这样的性子。”他摇摇头,踉跄离去。

经过一日一夜的争执讨论,最终的结论是七记九阴透骨蟒鞭,随后拘入万水千山崖面壁思过。起初蔡氏夫妇依旧不肯,但蔡昭却同意了

太初观的正元殿塌了一半,五派掌门她挨个伤了个遍,更救走了魔教教主,这样大的罪行倘若轻轻揭过,里里外外几千双眼睛看着,以后北宸六派在江湖同道面前还怎么义正辞严。

也仿佛只短短半个多月,闲散自乐的小姑娘忽的长大了。

宁小枫凄怆落泪。

戚云柯也赞成“就让昭昭受了这顿罚吧,受罚之后再有人耻笑羞辱她,拿这说事,就让昭昭大耳刮子打回去。有功就赏,有过当罚,罚都罚过了,以后昭昭谁也不欠了。”

“师父”蔡昭心中感激她知道戚云柯一定是听说戚凌波为难自己的事了。

本来杨鹤影觉得这处罚太轻了,打算暗中联系几位有名望的侠士来逼迫重罚蔡昭。谁知戚云柯直接喝破“没有蔡平殊,你们杨家上下早被聂恒城练成尸傀奴了。杨门主,我劝你得饶人处且饶人,你的妻儿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杨鹤影只好悻悻作罢。

戚云柯唯唯诺诺时,宋时俊恨铁不成钢,这会儿戚云柯气势十足了,宋时俊又有些酸溜溜的,表示戚宗主好大的威风。

次日傍晚,天色晦暗,阴风阵阵,正是行刑之时。

太初观的刑架高大威严,颇有狰狞之状。

蔡昭身着白衣,双膝跪倒,两臂环抱巨大刑架,并以锁链将两腕连住。

黄沙铺平的刑场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除了六派弟子,还有许许多多江湖客。

古往今来,人类的兴致都没多大变化。

在李文训的目光督促下,樊兴家哆哆嗦嗦的捧着一个冰晶玉盒过来,寒气四溢的盒子中是用来封穴的冰针,根根细若纤毫,晶莹剔透蔡昭忽然想起了与当初要废慕清晏修为时那套粗大狰狞的金针,果然天道轮回,她心中苦笑。

樊兴家带上冰蚕丝所制的手套,开始给蔡昭封穴,一针玉枕,二针天柱,三针风门修为到了一定程度的高手,寻常皮肉伤根本无关痛痒。

是以行刑之前,必须封住受刑者的九成功力,只留一成功力护住心脉。既能不把人活活打死,又能让受刑者无法运功抵挡痛楚,充分受罚。冰针入体后,不到半个时辰就化了,那时行刑完毕,受刑者如果还有意识的话,就可以运功自疗了。

到最后一处百会穴时,樊兴家咬了咬牙,微微侧过身子,遮住李文训的视线,手上一抖冰针就消失了。蔡昭察觉到异常,微微讶异的侧头看去,只见樊兴家脸颊又红又汗,既尴尬又心虚,不等蔡昭使眼色就一溜烟跑了。

李文训皱起眉头,喃喃道“才扎了几根冰针就累成这样,兴家该多修炼了。”随后,他也走开去取蟒鞭了。

蔡昭趴在型架上,阖起双目一股久违的无力感充溢全身。

年幼时嘴馋枝头果子,需要吭哧吭哧爬上高高的大树,探出圆圆的小身子去够,下面是大呼小叫的惊恐奴仆,后来的她只需掂几颗小石子,便能穿过浓密的枝叶打下想要的果子。

年幼时被关在屋里罚写字,粗重的门栓和黄铜大锁犹如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后来她指力所到之处,拧断木栓铜锁犹如齑粉。

自她十一岁修为突破后,再没有过这种无能为力的笨拙感,真是奇妙的感觉啊。

这还是樊兴家偷摸给她多留了一成功力,倘若慕清晏真的被废掉丹元经络,一身修为尽毁,他会怎样呢他该有多害怕呀。

啪的一声巨响,李文训抖开长长的九阴透骨蟒鞭,森森玄铁所制的刑具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寒的光芒,整条蟒鞭形如一条漆黑巨蟒,不但沉重尖锐,鞭身上还遍布倒刺般的鳞片,每一鞭下去都能勾拉出血赤糊拉的皮肉,胆小的围观者已是两股战战。

“开始行刑”李文训大声道,“第一鞭”

黑黢黢的巨蟒在空中划出一道扭曲毒辣的弧形,重重落在女孩纤细的背上。

“啊”蔡昭发出短促的尖叫。

背脊仿佛被火炭燎出一道布满血泡的伤痕,剧痛和炽热致使全身筋肉不断抽搐。

舌尖尝到血腥味后,她听见宁小枫的尖叫,还有蔡平春激动的争论声,仿佛是在要求将七鞭分开行刑。

这怎么可能呢从古至今,九阴透骨蟒鞭的刑罚从未分开执行过。

下一鞭落下时她不能再叫了,她想,不然爹娘会更担心。

“第二鞭。”李文训稳稳的喊道。

“啪”

蔡昭怕再咬到舌头,用力咬住上臂的衣袖,将疯狂痛楚的叫声淹没在层层衣料中,汗水打湿了额头,渗入眼睛火辣辣的疼。

这次控制的很好,没发出声音。

“第三鞭。”

蔡昭呜咽一声,衣袖似乎撕破了。

她好像听见母亲悲戚的哭声这声音不应该哭啊,这么娇俏讨喜的声音,应该用来跟父亲调笑,跟镇民逗趣,跟儿女恶作剧啊。姑姑护了她十几年,何曾让她这么哭过,爹爹,你快哄哄她。

姑姑说,娘是天底下最善良可爱的女孩子,我都只能排第二呢。

以娘的出身家世,本可以逍遥快活一生,可她却在天真烂漫的年纪,为了守护姑姑,硬是在落英谷足不出户的过了十几年。

爹爹,我知道你也舍下了许多,你当我没看见你偷偷翻阅叔祖父留下的西域游记么

等我出师了,我就回去守着落英谷和小晗,让你陪着娘出去游山玩水,好不好

我么,我再也不想出去了,就一辈子待在落英谷吧。

“第四鞭。”

蔡昭一阵抽搐痉挛,背部火烧一片,察觉不出这一记抽在何处了。她觉得自己活像被架在火上烧烤的肉串,柴薪爆裂,尖利的玄铁倒刺划开血肉,皮肉层层裂开。

记得她八岁那年,第一次学着甩银链时,手背也划出过一道深深的血痕。

姑姑还没说什么,戚云柯已经哎哟连天的冲了上来,抱着小小蔡昭心疼的不行,还责怪蔡平殊太狠心,“孩子才几岁,她还小呢”

蔡平殊无语“当初我跟你结拜时,怎么没看出你这么婆婆妈妈。”

姑姑说,她与师父之间真是彼此什么糗态都见过了

戚云柯被母熊一巴掌拍去一块裤料,露着半边臀部满林子逃命;女扮男装的蔡平殊被彪悍的花娘逼到无处可逃,只好剃头表示要出家,谁知刚剃到狗啃状,花娘却移情别恋了。

少年戚云柯,以为这种嬉笑玩闹的日子是无穷无尽的。

可惜人到中年,他俩一个成了琐事缠身的青阙宗宗主,一个常年卧床,病骨支离,肆意欢笑江湖岁月遥远的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于是戚云柯就将小小蔡昭放在肩头,在小姑娘清脆的欢笑声中满街晃荡,然后将外头见到的听到的趣事一桩桩讲给家中的蔡平殊听,一室欢笑。

可惜,昔日放在肩头的孩子,偷袭重伤了戚云柯。

“第五鞭”

蔡昭重重咬在嘴唇上,唇肉裂开,铁锈味盈满唇齿;她听到了自己骨骼挪动的声音,是鞭伤至骨了吗仿佛是活鱼被逐一拔掉鳞片一般,她感到背部的皮肉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只有皮下的筋肉持之以恒的痛楚扭曲着。

她还听见李文训的声音,似乎没之前那么稳了。

为什么今天周伯父没有来呢

姑姑说,年少时的周致臻真真是俊雅风致,难描难绘,不知是多少女儿的梦中人。

蔡昭忍不住好奇,既然如此,姑姑当初为何迟迟不肯履行婚约呢

蔡平殊幽幽叹息,没有回答,眼神郁郁幽远。

人为什么要喜欢错的人呢

要是姑姑能喜欢周伯父,是不是后来的遗憾都不会发生了

和成为废人相比,闵老太婆也不是很难对付啊。

那个慕正扬,长的什么样

是不是像他一样,高高的鼻梁,俊美的眉眼,欢喜的时候嘴角含笑,眼神温柔,气恼的时候冷笑连连,一张嘴能气的人跳脚。

“第六鞭”

疼到极处,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干裂的唇间嘶嘶的喘着气。为什么,明明痛到指尖都麻痹了,依旧能感觉到心头的酸涩发堵。

眼前金星四溢,仿佛幼年夏夜乘凉时乱飞的萤火虫。

小小的蔡昭将破皮的小手举到姑姑眼前,呜呜哭泣,“我那么喜欢小黄,它为什么要咬我,呜呜,我以后再不喜欢小猫小狗了,呜呜”

姑姑声音温柔,“昭昭呀,喜欢不是错。倘若发觉喜欢错了,想办法改过来就是了。”

“这个世间很美好,永远别因为害怕,就不去喜欢了。”

泪水涌出,蔡昭哽咽到无声哭泣。

于是她想,实在太痛了,想些高兴的事吧

想想五月春深时,落英谷漫天的花海;想想晚霞初上时,从镇头到镇尾的饭菜香气;想想冬雪累枝时,全家人大笑着打雪仗

他不会打雪仗。

隆冬时节的瀚海山脉也是大雪及膝,然而他从没打过雪仗。

慕父好静,成伯年老,连十三在外学武,他没有同龄人,他的童年无多欢悦。

雪岭上时,她顽皮的塞一把雪到他后颈时,他呆呆的竟不知立刻捏雪球反击。

白雪皑皑的山头晶莹剔透,他笑起来那么欢悦,比艳阳还耀目明媚。

他不是坏人,她也没有喜欢错人。

但是,他们只能到这儿了。

背后又是一阵淋漓的剧痛。

她视线模糊,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失去意识前,她模糊的想着,希望他以后夜里在屋中留盏小灯吧。

不要强撑着害怕入睡,那样,容易做恶梦的

“教主,咱们赶紧走吧。”易容的游观月紧紧扶住身旁高大的男人,“若叫他们发觉了,又是一阵凶险。”

男子颀长的身躯隐没在宽大的斗篷下,行动间似乎有些踉跄。

观刑的人群外围,到处都是这样打扮的江湖客,二人的行迹并未引起别人注意,何况周遭还有许多混入人群的部众。

慕清晏透过低垂的斗篷,死死的盯着被解下型架的女孩。

她已经昏死过去了。

宋郁之脸色铁青的冲在最前面,一把抱起了她,冲着在旁笑语的戚凌波厉声咆哮

“教主,我们真的得走了”游观月担忧的四下张望,焦急的不行,“教主,属下知道你担忧昭昭姑娘,可眼下不是时候啊瀚海山脉还有一摊子事要您主持大局呢”

慕清晏终于移动了脚步,游观月连忙扶着他迅速但不动声色的向太初观外走去,柳江峰则招呼周遭部众悄悄退出。

马车颠簸了半日,众人来到溯川之畔,那里是等待接应他们的大批人马和高阔船艇。

慕清晏走下马车,转头对游观月道“飞鸽传书唐青与王田丰,让他们起出瀚海山脉西麓庄园中的大部人手,去支援上官浩男如果他在反杀吕逢春的话。”

游观月一愣,连忙应声。

“还有,传书十三,叫他从戊字号地道中进去,看看能不能给胡凤歌收个全尸。”

游观月本有些迟疑,见到自家主君淡然凝视的眼神,忙拱手道是。

“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们别跟来。”

慕清晏抽出游观月腰间长剑,轻轻一挥,将接驳用的竹排一剑劈成两半,然后踏上没有绳索牵系的那一半盘腿坐下,顺着水流缓缓流了开去。

不知顺水漂了多久,隐隐看见游观月等人骑马在岸边小心随行。

他将身躯展开,平平躺在小半竹排中,手臂,腿脚,衣袍,长发,都浸入水流中。

天色渐暗,皎皎的月儿爬上枝头。

水流很是温柔,闭上眼睛,仿佛年幼病痛时父亲按在自己额头的手掌。

父亲是比这溯川水还温柔清澈的人。

然而,他这一生,所想的,所念的,所愿的,没有一件能成。

四年前,慕清晏对着父亲的尸身暗暗起誓,绝不重蹈父亲的覆辙。

他要大权在握,随心行事,一人天下,无人敢欺侮

彼时的十五岁少年,以为那就是他唯一的愿望。

直到在万水千山崖的山坳处遇见了她,他才知道,原来他一直想要一个人,一个像父亲一样能全心全意爱自己的人。

一个永远不会离弃他,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人,一个爱他到愿意放弃自己心愿的人。

江水清凉,缓缓浸透了顺水漂流之人的身子。

此后,他要忘记她,像她离去的背影那样决绝。不用着急,慢慢来,一点点忘记,总能全部忘记的。

溯川之水轻缓柔和,一漾来,仿佛轻轻抚摸额头的手指。

他又想起了父亲,不过躲在马车中逃亡的日子中,也有一双小小的手反复按在自己高烧的额头上,那滋味温柔而刻骨

他将修长的大手盖在自己眼睑上,无声的水珠顺着他的脸颊缓缓划下。

本卷终 ,无防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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