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淮颇为意外地抬了抬眉毛, 一双喜怒不明的幽深眸子定定地看着跪得笔直的邵煜:“你倒是找了个会护女婿的老丈人。”
“皇上说笑了。”邵煜余光瞥向门口,眉头虽是皱着,心中却无端升起一抹喜悦。
定是她担心我出事所以才将她父亲找了来……
燕淮白了他一眼, 冷声道:“让他进来罢。”
“喏。”
那名内侍应了一声, 状若无意地扫了一眼面容平和冷静的邵煜, 躬身退了出去,
“萧丞相,皇上让您进去。”
萧闻山略一点头,秉着天子近侍概不能得罪的原则轻声道了谢:“多谢了。”
说着,正欲走进去便听见那位内侍又开了口:
“丞相,奴才瞧着皇上脸色不大好,您可要小心些才是。”
宫中之人世故圆滑, 个个儿都如人精一般,他方才见邵煜面色如常不像是要出事的样子,也乐得向萧闻山卖个好儿。
萧闻山一人之下, 身为百官之首自然也是个玲珑剔透之人,略一沉吟便明白邵煜定是无碍, 若是皇上当真是勃然大怒,想必这内侍也不敢这般。
“多谢内侍提醒。”萧闻山面容和煦, 抬脚迈入庆阳殿。
“臣萧闻山参见皇上。”他敛眉垂目、叩拜在地, 姿态恭敬、声音洪如响钟。
燕淮看着跪在自己跟前一左一右两位肱骨之臣,
抬手揉了揉眉心:“萧爱卿请起。”他挑眉,看向面容平淡如水、波澜不惊的邵煜轻哼一声,“你接着跪着罢。”
萧闻山瞥了一眼自己身旁的邵煜, 眉间眼底隐着一丝笑意:能为了诺诺做到如此地步,也当真不容易了……
“萧爱卿可是觉得自己找了个好女婿?”燕淮闭目,缓缓捋了捋胡子讽刺道:“我从前还真没想到这小子是个怒发冲冠为红颜的主儿。”
“能得皇上您的外甥做女婿,是萧家的福气。”萧闻山说着,方才还中气十足的声音带了丝哽咽,“若不是煜儿出手相救,臣那千辛万苦得来的女儿就要、就要……”
萧闻山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泪花颤抖着声音道:“臣差点儿就再也见不着她了!”
他挥袖掩泪,眼角皱纹深了些许,鬓间的白发更是尤为醒目。
燕淮本是冷眼旁观,可却无端想起自己的几个女儿来,由己度人,他萧闻山没派人去砸了国公府就已经是给足了邵家面子。
“自宁国公府先夫人去世,皇上您宅心仁厚,见他小小年纪没了娘可怜就将他接到身边亲自教导……煜儿现今如此深明大义,全都是皇上您教导有方。”萧闻山面容诚恳,跪拜在地,“皇上为大燕培养了如此贤才,列宗后代都会感念您……”
“行了行了!”燕淮摆了摆手,不禁腹诽:这帮子文臣惯是能说会道。
“依你所言,朕若是执意罚邵煜,列祖列宗都会从棺材里出来打朕板子了。”燕淮冷声。
“臣不敢……”萧闻山忙俯首磕头。
“罢了,你们二人一大早弄得朕头疼。”燕淮揉着眉心,神情有几分暴躁,“那邵让本就不是个东西,就权当你是接了朕的暗谕了。”
“谢皇上隆恩。”
邵煜萧闻山齐声叩首谢恩。
“皇上,臣还有一事要奏。”邵煜抬头,面容冷肃。
“朕刚饶了你,可别得寸进尺。”燕淮冷眸看着他,正欲挥手让他退下,却恍然对上那双凝着阴沉的狭长眼眸。
他心中一震,脑海中仿若是打翻了什么东西,一双熟悉的狭长眼眸猛地在眼前闪过。
燕淮握着座椅把手的手骤然收紧,看着眼前邵煜仿佛是看见了那坐在花园中侍弄兰花的清雅女子,眼眸清澈见底如溪泉一般。
“皇上?”邵煜见他半晌未语,扬声唤了唤。
燕淮猛然回过神来:“说罢。”
“臣想立府另居。”
话音一落,萧闻山侧眸看向他,面上满是欣慰笑意。
“邵煜,莫要由着性子胡来!”燕淮定定地看着他,头疼得愈发厉害。
“臣承蒙皇上信任,公事繁忙不常回府……”邵煜眸子阴翳,声音冷的令人发寒,“臣不想刚成了亲便成了鳏夫。”
“胡闹!宁国公府在你眼中便是狼窟虎穴?”燕淮将手边的折子拂落在地,气得目眦欲裂,“世子之位不想要了是不是!”
“虎狼还知舐犊情深,宁国公府连狼窟虎穴都比不上。”邵煜眸子坚定,未有半点后悔之意。
燕淮一默,怒气腾腾的面容缓缓归于平静,他看着面前跟记忆中女子有七分相像的邵煜感觉自己仿若碰上了一团棉花,无论是打是骂都使不上什么力气。
他无奈,正欲说话就听见一太监走了进来,行了一礼后方才开口禀告:“启禀皇上,皇后娘娘身边的苏念环来传话,请皇上还有宁国公世子去凤宁宫用午膳。”
萧闻山见皇上如此宠信邵煜也就放下心来:“皇上,臣就不耽搁皇上用膳了。”
“回去罢。”话虽是对着萧闻山说的,但那双阴晴不定的眸子却是一直一错不错地盯着邵煜。
待萧闻山走了,燕淮扫了一眼眸底压着阴云的邵煜淡声道:“走吧?随朕去你姨母那儿用膳罢?”
说罢,便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皇上,立府另居的事臣还想……”邵煜连忙追了上去,恳切道。
“想要出府住总要有个理由。”燕淮走在前头,面容平淡似水没有半点波澜,“暂且再等等。”
邵煜一默,眉头紧蹙,狭长眼眸闪过一抹幽冷阴鸷,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
“你的新婚贺礼朕也没送什么像样的玩意儿,就将康园赏给你如何?”
“皇上的意思是……”邵煜眉尾轻扬,眼中积云立时便散了些许。
“朕赐的宅子若是不住,可就是大不敬之罪。”燕淮轻笑了一声,负手往凤宁宫去了。
“臣谢皇上隆恩。”饶是邵煜如此冷静自持之人也不禁弯了弯唇角,眉间眼底尽是喜悦之情。
凤宁宫内,厅中香炉薄烟袅袅,散着清冽荷香、分外沁人心脾。
“可委屈了我们诺诺。”皇后周氏疼爱地握着萧乐宁那双还透着冰凉的手扬声道:“世子夫人的汤婆子冷了,去再灌上几个拿过来。”
“喏。”
萧乐宁扫过皇后面上的慈爱,提着的心这才堪堪落回原位。因怕父亲那边行不通,她才硬着头皮入宫将事情原委叙述了一遍、求到皇后娘娘头上来。
世人本就对女子严苛几分,她虽怕惹得皇后生厌却也顾不得许多,眼下见她对自己态度未变,也就放松了些许,端着的肩膀也微微落下。
“小厨房里正做着松鼠桂鱼,可巧你就来了。”皇后笑吟吟道:“本宫记得你最爱这道菜了。”
“多谢娘娘挂念。”萧乐宁垂眸,还在病中,头仍是有些晕晕沉沉的。
“本宫这个外甥,脾气秉性最是难以合众,平日若是有什么地方惹了你,莫要与他一般见识,进宫来告诉姨母,姨母为你做主可好?”皇后紧握着萧乐宁,缓缓一叹道:“太子如今还在外奔波治理水患,本宫身边只余下你与阿煜两个血亲晚辈……”
萧乐宁抬眸,看着皇后眉宇间的哀愁孤寂,刚要开口就见她凝视着自己目光灼灼道:“诺诺何时生个奶娃娃让本宫过过当姨祖母的瘾啊?”
眼前晃着的笑容愈发和煦慈爱,萧乐宁脸色一红,嘴唇嗡动了半晌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皇后瞧她羞的连话都不会说了,弯着眼睛掩唇笑道:“到底是刚成亲的新媳妇儿!”她抚了抚萧乐宁的手,压低声音道:“我这儿有个调养身子的偏方,等会儿你拿回去,保准儿你三年抱俩!”
“我、我……”萧乐宁连忙摆了摆手:“娘娘,我……我用不着……”
“跟本宫客气什么?”皇后噙着笑,正笑眯眯地想再说些什么,就听见外头悠悠响起一个尖细声音:
“皇上驾到!宁国公世子到!”
皇后携着萧乐宁起身,往门口迎去:“妾身、臣妾给皇上请安。”
燕淮扫了一眼皇后身侧的萧乐宁转头看了一眼邵煜意有所指道:“你倒是找了个好媳妇儿!”
邵煜看着萧乐宁微微皱眉:“托皇上的福。”
“平身罢,今日是家宴,不必拘礼。”燕淮笑道,扶着皇后的手往里厅走去。
“念环,去传膳罢。”
“喏。”
邵煜不着痕迹地搀着萧乐宁的胳膊低声道:“还病着怎的就入宫了?不是让你在家中等我?若是碰上燕诤如何是好?”
一连串儿的话一股脑儿地全部塞进耳中,萧乐宁头脑本就不大清晰,如此一来更是成了一团浆糊:他怎么这么多话……
他凝视着那如蝴蝶羽翼微微颤动着的长睫,眉头无奈地拧起。
“皇上您瞧,他们二人如胶似漆的,多好!”皇后递给燕淮一盏热茶,秋水般的美目含着温柔笑意,十分恬静端庄。
一口热茶下肚,燕淮抬眸看去,阴沉眉眼也多了几分笑意,点点头道:“甚是登对。”
“阿煜、诺诺,快过来坐。”皇后笑着招了招手,温和调侃了一句:“这蜜里调油似的,本宫瞧着都觉得脸红。”
“娘娘……”萧乐宁低下头,雪白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红晕。
“你娘若是泉下有知,也应闭上眼睛了……”
燕淮看着那双和记忆中极为相似的狭长眼眸幽幽一叹,笼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
“皇上竟将理由都为你想好了?”萧乐宁捧着滚热的手炉倚在榻上,眸子惊的不禁瞪圆了几分。
邵煜从西侧间缓缓走出,将手中洁白似雪的羊绒毯子盖在她身上点点头:“不过还要再等上一阵子。”
“康园占地颇广、地理位置也极好,不过年头久了些,还应再修葺一番才能住人。”邵煜将她手中拿着的书卷收走放在远处书桌上:“再等三个月。”
“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听说康园后边有片湖泊,我想养些鱼。”萧乐宁来了兴致,眉眼笑得弯弯的。
“想养什么?”邵煜笑道:“红高头龙睛?蝶尾?红狮头还是什么?”
“呃……”萧乐宁望着那双盈着淡淡笑意的眸子,嘴边笑容一僵,“其实……我就是想养些桂鱼、鲤鱼、胖头鱼……”
邵煜一愣,低头轻笑:“依你便是。”
萧乐宁垂头,面上羞窘不堪。
“对了,方才在宫中临走之时,你与皇后神神秘秘的在做什么?”邵煜锐利眼眸如鹰隼一般,直直地盯着萧乐宁道:“她好似还偷偷给了你什么东西。”
陡然听见邵煜提及此事,脸上红晕好似又染上一层。
“这、这事跟你没关系……”萧乐宁小声嗫嚅,伸手扯着毯子躺下、将自己掩得严严实实,“我累了,你先出去罢……”
邵煜看着软榻上仅漏出的几缕青丝缓缓抬了抬眉毛,阴冷眼眸渐渐蒙上些许暖意。
一晃儿到了发丧的日子,邵致洪不敢大操大办,只将人草草埋了,连场法事都没有。
小周氏呆滞坐在院中,双目空洞地看着大门的方向,手中锦帕愈攥愈紧:竟连正门都不让我儿走!
“桓哥儿!这儿不能进!”一穿着粗布衣裳的仆妇紧跟在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身后,见他闯入正院心都跳了出来。
“何人在此喧哗闹事!”小周氏身边的婢女彩鸳厉声呵斥道。
“母亲母亲,桓儿给您摘了果子。”少年兜着衣裳,兴冲冲跑到小周氏跟前儿,面上笑容痴痴傻傻。
小周氏回过神来,静静地看着面前呆傻的痴儿。
“母亲您怎么不说话?这果子可甜啦!”邵桓拿起一个果子送到小周氏嘴边儿,一双漆黑的眸子仿若撒了星子一般,亮晶晶的分外惹人夺目。
那仆妇看着果子上沾的污秽泥土连忙上前将邵桓拉到身后跪下磕头道:“夫人,桓哥儿是个心智不全的痴儿,您莫要跟他计较。”
说着,赶忙回头看着他道:“桓哥儿,还不快给夫人赔罪!”
邵桓拿着果子疑惑地看着她:“奶娘,我就是想给母亲吃果子,哪里错了?”
“滚!你不配叫我母亲!”小周氏看着面前和邵让有几分相像的邵桓猛地站起身来,双目恨得发红:“我周梅依只有一个儿子,你不过是个从婢女肚子里爬出来的贱种!你不配叫我母亲,滚!给我滚!”
“母亲……”邵桓不知发生了什么,扔了手里的果子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母亲、母亲别赶桓儿走,做错了什么我都改……”
“你们都是死人不成?把这傻子给我打出去!”
小周氏胸口剧烈起伏,只要一想到自己万般优秀的儿子草草下葬、而这傻子还活蹦乱跳的,心里就疼得厉害。
“桓哥儿,夫人心情不好,咱们改天再来。改天再来!”仆妇湿着眼睛,将邵桓护在怀中往外跑去,直至后面没人追,才敢停下来歇歇。
“奶娘,母亲是不是不要我了?”邵桓扁着唇,泪水顺着两腮汩汩落下。
那仆妇叹了口气,拿出帕子替他擦了擦脏兮兮的脸轻声哄道:“怎么会呢?是夫人今日心情不好才口不择言,桓哥儿这么听话,夫人怎么会……”她望着前方突然一顿,连忙拉着邵桓退到一旁:“奴婢给世子夫人请安。”
萧乐宁点头,目光落在一旁俊逸少年身上:“这位是……”
“回世子夫人,这是四少爷桓哥儿。”她说着,赔着笑压低声音道:“因为痴傻,怕惊扰了您,所以请安那日……”
“我不傻!我不是傻子!”邵桓本是安安静静,不知怎么陡然发起脾气来。他看着自己的奶娘哭喊着:“是不是因为我傻,所以母亲才不要我了?”
“桓哥儿快起来,不得在长嫂面前无礼!”
萧乐宁看着坐在雪地中大哭的邵桓,忽然觉得鼻子一酸。她噙着笑蹲下身子,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弯着眉眼柔声道:“谁说桓哥儿傻了?我瞧着桓哥儿就是个聪明孩子!你大哥时常跟我夸你,说你是他所有弟弟中最为聪明的。”
邵桓泪眼朦胧地看着面前眉眼弯弯、煞是好看的嫂嫂,逐渐止了哭声小心翼翼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萧乐宁弯着唇角,“不信的话,等他回来你自己去问问。”
不远处,一双狭长眼眸凝着漆黑阴云,一眨不眨地盯着萧乐宁嘴边洋溢的娇媚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