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顾远琛从陆府归来,乔宁就在庭院的凉亭下等他。
乔宁一边吃着已剥好的莲子,一边擡眸望向男人:“陆表哥如何了?听闻是告了病假,那又为何要辞官?”
顾远琛立于亭台,负手而立,置于身后的那只手,松口又握紧。
他咧嘴一笑,脸上没有任何哀色:“你那陆表哥,要外出远游去呢,他可真是潇洒。”
闻言,乔宁不疑有他:“那倒是极好,陆表哥这些年太苦了,官场沉浮,未必适合所有人。”
陆云卿有那个实力,但不代表他喜欢纵横庙堂。
乔宁其实很清楚,陆云卿之所以一步步往上爬,也是逼不得已。若非他少时崭露头角,他与陆夫人都不会有好日子过。陆家不会养一个有病的闲人。
陆云卿出生带疾,让陆家颜面无存,他的存在对陆大爷而言就是一种耻辱。
所以,在陆云卿年少时,他受尽白眼屈辱。还要忍受旁人无法承认的病痛。
如今,陆云卿要去远游,乔宁发自内心祝贺他。
顾远琛笑了笑,在乔宁对面的石杌上落座,继续给她剥莲子,他纤长睫毛低垂,敛了眸中一切异色。在乔宁面前一惯话多的他,此刻,罕见失语。
次日,晌午过后,陆云卿在郊外的农庄入住。
他的身子骨,已经无法支撑他走太远的路。
魏东简单的归置好了一切,眼眶有些红肿,强行压制住了情绪:“大公子,都准备好了,府中人也都以为您远游去了,有您留下的那些护院与银钱,足可保证大夫人一生无虞。”
陆云卿立于庭院,他看着的篱笆,花木葱翠葳蕤,浮光正好。
他忽然笑了。
此生已无任何夙愿,也没有不甘了。
他在意的人,都安置的极好,他也能安心离开。
这人世,他来了两趟,好似也没什么特别值得留恋的地方。只要母亲与阿宁皆安,他已无所求。
“咳咳……”陆云卿又是一阵闷咳,他一袭素布白衣,提前给自己穿上了寿衣。
这时,不远处的乡道传来动静,主仆二人望过去,只见一辆青帷马车疾驰而来,这本是一辆极为寻常的马车,而让人诧异的是,拉车的马,竟是一匹乌骓。
这可是价值不菲的战马,唯有军中将领才有资格拥有的坐骑。
魏东指向不远处:“大公子,您快看!”
陆云卿眉心紧蹙。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农庄外面,顾远琛掀开车帘,随即,乔宁挂了泪痕的脸,便出现在了眼前。
陆云卿心尖一颤,立刻怒视顾远琛。
顾远琛无视情敌的怒意,搀扶着乔宁下了马车,夫妇二人一道走了过来。
乔宁身怀六甲,但行动倒是迅速,这大概就是习武的好处,让她比此前更为康健了。
“陆表哥!”乔宁哽咽。
顾远琛长臂揽着乔宁后腰,望向陆云卿:“实在抱歉,我要食言了,我不能骗阿宁。倘若不让她见你,将来她定会恨我。”
陆云卿一度无奈:“……”
这个纨绔,最后关头了,还坏他的事!
他当然不想让阿宁知道,他就要死了。
陆云卿看着眼眶微湿的乔宁,有些歉意,也有欣慰。
阿宁两世都选择了顾远琛,可她也是在意自己的,即便没有男女之间的感情,但至少……她心里有他的一席之地。
陆云卿轻叹,像从前一样,擡手摸了她的发心:“阿宁不哭,人都会死,只是,你陆表哥要先行一步,咳咳咳……”
说着,陆云卿又是一阵闷咳,因着刻意压制,他身子骨轻颤。
“陆表哥!”乔宁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才几日未见,她只觉得陆云卿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人已经熬到了强弩之末。
乔宁上前,双手握住了陆云卿的胳膊。
顾远琛看得真切,他微抿唇,也搀扶住了陆云卿,夫妇二人一左一右,“困”住了陆云卿。
顾远琛也唤了一声:“表哥,实在受不住,还是回屋吧。”
陆云卿:“……”
他是万没想到,此生还能听见顾远琛这厮喊他表哥。
这一点,他是远不及顾远琛的。
这家伙能屈能伸,他的情态始终是变化的,不像自己,背负了太多的东西,始终不懂变通。所以,才导致前世与阿宁错过。
陆云卿边咳边笑,身子佝偻,已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站直。
“你、你们两个啊……”很相配。
陆云卿最后几个字没说出来,身子骨一晃,整个人跌倒下去。
顾远琛眼疾手快,立刻扶住了他。
魏东上前:“大公子!”
乔宁已泣不成声。她虽对陆云卿已没了男女之情,可这人也是她少时的一抹光啊。她亲眼看着陆云卿被擡入屋子,双手捂唇,心里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陆云卿被安置在榻上。
顾远琛、乔宁,以及魏东都守着他。
到了这一刻,陆云卿释然一笑:“我还以为……此生会孤独的一人离开。”
顾远琛擡手抹了把脸:“表哥,还是少说话,好生养着吧。”
陆云卿摇头:“没时间了……对了,我的身后事,万不要张扬,不能让我母亲知晓,你们将我火花,骨灰撒入江河。生前无法流连山河,死后望能如愿。”
都这个时候了,顾远琛与乔宁自是事事皆应下。
陆云卿看向乔宁,苍白的唇微微扬起,他的目光温和,如从前一般无二:“阿宁别哭,陆表哥见不得你哭。”
乔宁连连点头,但眼泪却是止不住。她昨日才获知陆云卿病了,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
陆云卿又笑:“小阿宁,表哥要走了,此生勿念。”
他也不求来世。
这人间太苦了,唯一的光也成了旁人的妻,他当真没有任何眷恋。
陆云卿眸光逐渐开始涣散,他唇角笑意更甚,他看见浮光之中,一梳着双丫髻正朝着他招手。陆云卿伸出手,试图去碰触。那是幼时的小阿宁,他永远记着她的模样。
“表哥——”
乔宁一声哭唤。
陆云卿的手落下,双眸逐渐合上,薄唇含笑。
走得十分安详。
顾远琛抱住了乔宁,担心她悲切过度。
魏东跪地,朝着陆云卿磕了三个响头:“大公子,您……走好!”
外面日头依旧炫灿,庭院中花木芬芳,有一只黑色蝴蝶停留在花卉上,好片刻过后,才展翅飞开。
顾远琛与乔宁处理了陆云卿的身后事,于三日后才回到镇国公府。
乔宁去隔壁陆府看望了陆夫人。
陆夫人果然一无所知,还以为儿子过几年就会归来。
乔宁不敢多言,只留下一些滋补身子的东西,这便告辞离开。
陆表哥走了,她一定会好生照拂陆夫人,幸好两家比邻而居,她可以随时顾得上。
接下来几日,乔宁一度消沉。
而就在半月后,顾远琛愈发焦灼时,乔宁却又逐渐恢复了精神,除却隔三差五去陆府串门之外,也会邀了卫娇吃茶。
这一天,日落黄昏,残阳如血。
乔宁倚着水榭下的美人靠,正喂着水里的锦鲤。
顾远琛一回府,就过来寻她。
他对流云几人使了眼色。
流云会意,拉着小丫鬟就走,姑爷与小姐独处时,旁人当真不宜留下来。
乔宁还在发呆,压根就没留意到顾远琛。
如此,顾远琛便更是心中不安。
阿宁是他的妻子,可他如何能与一个死人相比?死了的人,反而成了永恒的念想。
顾远琛走上前,先是用手轻轻搭在了乔宁肩头,免得突然开口,会吓着她。
乔宁回过头,一脸茫然:“夫君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长姐宣你入宫,是有何要事?”
顾远琛随口答了几句。
眼下,正是朝中权利更叠的时候,各方势力自是风起云涌。
但顾远琛并不是很在意。
庙堂之上的人斗来斗去,也影响不到顾家的地位。
卫蛮十分精明,不像渣帝。她太清楚顾家的重要性,所以,即便朝中纷争不休,她也不会让顾家受到一丝的撼动。
顾远琛顾左右而言其他,凝视着乔宁潋滟的桃花眼:“阿宁,你……还伤心么?”
乔宁明白他的意思,莞尔:“我还好。人都会死,不是么?”
顾远琛在乔宁身侧坐下,也拾了一把鱼食,洒向水中肥胖的彩色锦鲤,又问:“那你会想他么?”
乔宁斜睨了一眼顾远琛。
“我当然偶会记起他。夫君,你不用顾虑我是否记着他。我心悦你,这是不争的事实,但陆表哥对我而言,也是一个重要的人。就好比,你与二姐夫周锦川的关系。”
“不要怀疑我的对你的感情,可好?”
“再说了,你不也一直记着陆表哥么?”
“你我都会记着他的。”
顾远琛蓦的释然了,他咧嘴一笑:“我家阿宁,比我聪明。”
乔宁故意挑衅他:“那还是自然,我比你多活了一世呢。”
顾远琛:“……”
他倒是很想记起前世种种,奈何,上苍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迟青云奉旨入京。
她换回了女子身份,此次入京,不仅换回了女装,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孩。
因着生育之故,身子骨比此前丰腴了不少,若说是前凸后翘,也不为过。
她从前是个清瘦男子,这回突然变成了曼妙女子,着实让人大为吃惊。尤其是沈浪与崔墨初二人。
他们三个皆是藩王世子,从前算是同命相连。
此前是三位患难兄弟,眼下,迟青云突然变成女子,怎叫人可以一下适应?!
“你、你……这、这是哪来的孩子?!”
“这孩子是迟兄所生?”
“你当真是迟兄?!”
沈浪与崔墨初呆若木鸡。
又见堂堂战神殿下,直接走向迟青云,将人直接揽入怀中,他二人更是瞠目结舌。
“你们两个……竟是真的!”
这二人的事,当初在京都城传得沸沸扬扬,原来所谓断袖之谊是假,暗度陈仓才是真的啊!
卫靖相思成疾,抱着迟青云母子二人,不舍得松开,全然不顾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阿云,辛苦你了……”
卫靖松开时,眼眶微红。
迟青云:“……”
他竟然……哭了?
就这么想她么?
迟青云立刻挤出几滴眼泪,她若是不配合,总觉之,自己是个诓骗纯情男子的渣女啊。
婴孩还不会说话,嘴里只会支支吾吾,一双眸子晶亮,脸蛋浑圆可人,是个十分漂亮的孩子。卫靖接过孩子,蹭了蹭婴孩的面颊,动作温柔。
铮铮汉子,在妻儿面前,褪去了一切肃重,满目柔情。
“走吧,回家。”卫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牵着迟青云上马车。
沈浪与崔墨初二人僵在当场,看来,他二人今日是白来了一趟城门口,人家迟青云根本不需要他二人前来接应。
这时,沈浪与崔墨初二人鬼使神差的对视了一眼,互相打量过后,几乎异口同声:“说,你是男是女?!”
“我是男子,如假包换!你休要打我主意!”
“彼此彼此!”
有了迟青云变成女子的“前车之鉴”,沈浪与崔墨初,竟然隐隐盼着对方也是女扮男装。
安定公府,老太君早已命人侯在巷子里。
见卫靖接回了迟青云母子,管家立刻点燃炮竹,一时间,巷子口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老太君亲自上前抱起了婴孩:“快让老身看看重孙子!”
小婴孩似是什么都懂,在老太君怀里咯咯的大笑,他甚是胆大,不认生,也不害怕炮竹。
老太君看清楚这孩子的下一瞬,就能笃定,卫家的后生,必定有出息。
卫靖的心思压根不在儿子身上,拉着迟青云就往后宅走。
这几个月,卫家重新修葺了婚房,便是为了等待这一日。
将迟青云抵在门扉上那一瞬,卫靖的一腔相思瞬间爆发,他抵着迟青云的腰身,将她完全掌控,俯身哑声问道:“阿云,你可有想我?”
迟青云呆了一呆,不敢说实话。
她果然诓骗了一位大情种啊。
这阵子,她一门心思扑在了朝中局势,以及孩子身上。并没有太想念卫靖。
她是个渣女!
原本,迟青云以为,她与卫靖就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眼下看来,卫靖动情了。
迟青云并不能笃定自己的心思,她只知晓,卫靖是她的最佳人选,也是她孩子的父亲。并且,她也不会心悦上旁的男子。
她这样的女子,从小就活得如履薄冰,一切算计都是为了生存,她很难判定自己的内心所想。
以免被看穿心思,迟青云二话不说,直接垫起脚,赌上了卫靖的唇。
是以,二人小别胜新欢,自是一番**。
卫靖用实际行动表明心意。
迟青云只能堪堪受着。
卫靖情难自控之时,忽然捏住迟青云的下巴,嗓音低低哑哑,又问:“阿云,你还没说,你到底想没想我?”
“想、想……”
她当然得说自己想他啊。
迟青云甚至觉得,倘若自己今后变了心,会遭卫靖五马分尸……
皇宫,卫蛮的肚子终于开始发作了。
整个太医院都在殿外静等传召。
朝中肱骨大臣们也纷纷入宫,皆侯在了殿外。
卫蛮这一胎,太过重要,决定了王朝的接替者。
若是皇子,那自然是名正言顺的天子。
可倘若是女孩儿,就怕萧氏宗族的人,会想方设法闹事。
入宫众人都在盼着新帝的诞生。
然而,卫蛮却一心盼着女儿。
她心里很清楚,她想让女子的地位得到提升,光靠着她一人是不够的,必需得有一位女帝横空出世。
否则,那些所谓的尊重女子之说,都只是枉谈。
穆枫眠在屏风外面来回走动,甚是焦灼。
好在,卫蛮身子骨一直康健,又常年习武,服用了催生汤药后,生产过程倒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一声嘹亮哭声传出内殿,大宫女走出殿外,报喜:“是一位皇太女!”
皇太女……
众人面面相觑。
皇太女这个称呼可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唤出来的。
历朝历代皆无女子当政的先例啊!
众位大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愈发不能认定“皇太女”一说。
这时,穆枫眠抱着明黄色襁褓走出了寝殿,他双手捧着襁褓,神色虔诚,且郑重:“皇太女在此,众大臣还不快给新君行礼!”
卫蛮的派系,自是纷纷跪地,叩拜新君。
中立派只观望,并不表态。
固执一派当场表明不安。
“自古男尊女卑,阴阳有序,若是立了皇太女,岂不是乱了纲礼?!恕本官不能认同皇太女!”
这大臣话音一落,便有持剑禁卫军围困上来。
卫蛮已经打点好了一切,无论是麒麟卫,亦或是禁卫军,皆已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不会让自己的女儿陷入困境。
至少,在女儿没有真正掌权之前,她这个当母亲的,会竭尽所能替她铲平一切阻碍。
“新君在此,无人能比皇太女更加名正言顺,诸位大臣若有异议,可等到太妃出了月子,再庭议也不迟!”
禁卫军已经拔剑,固执一派哪里敢轻易当场造次?
眼下,唯有暂且平息。
卫靖与老太君闻讯入宫。
卫蛮恢复的极快,这才生产半日,精神头已经恢复大半。
她倚靠着明黄色大迎枕,眸光柔和的看着身侧的摇篮。
对这个女儿寄予厚望。
内殿无旁人,卫蛮直接言明自己的心思。
“祖母,从幼时起,我就听您提及了不少巾帼英雄的事迹,孙女时常觉得,这世间,女子的实力被大大压制了。孙女并非想创造女儿国,无非只是想让女子的地位有所提升。”
“只要这个孩子当上女帝,在今后漫长的数十年期间,便会有不少出色的女子名动天下。”
“女子不仅可以安居后宅,她们也能出人头地。”
卫蛮一言至此,神色变得郑重起来,看向卫靖:“二弟,你这个舅舅,可一定要全力扶持她。”
卫靖点头,他不是什么迂腐之人,也从不会瞧不起女子。祖母、母亲、长姐,以及迟青云,还有阿宁,皆是他敬重的女子。
他也认为,女子除却生育孩子,还能有更为广阔的天地。
帝位是能者具之,是男是女没甚区别。
他知晓卫蛮的夙愿,也明白她这样做的意图。
“好。”卫靖应下,看着摇篮里的皇太女,深深作了一揖,“臣,一定全力效忠女君!”
宝子们、姑娘们,咱们晚些见啦~么么么么~开始收尾啦~(一会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