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三日。
初晴后,王玄策一行人便由崇南门离京,连日赶往江南。
临行前那晚,阮绵绵帮忙收拾行囊。她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了?”王玄策自背后揽上她的腰身,温言解释道,“绵绵,天寒路远,不能带你同去。”随后又补充道:“至多月余,我便会返京。”
“哦,好。”阮绵绵呆呆应道,随即轻语,“阿策,我不在你身边。你......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阮绵绵微侧过头,不期然对上角落里的铜镜,镜中少女神情呆滞,透着几许迷茫。她缓缓漾起笑意,镜中人也变得灵动。
“阿策,”阮绵绵转过身来,仰头定定望向少年,“我之前送你的荷包还在吗?”
少年自怀中取出荷包。素面无花纹,只歪歪扭扭绣着六个字:哀民生之多艰。
阮绵绵接过荷包一看,自己也笑了。
好丑的荷包。
阮绵绵低头,摩挲荷包上绣着的字,轻声开口:“阿策,我也有三个心愿。一愿世道清明,百姓安居乐业;二愿你诸事顺遂,安康喜乐;三愿......”尾音渐低。阮绵绵睫毛轻颤,复又抬头笑意盈盈道,“数多了,没有第三个心愿。”
“阿策,你说我的心愿会实现么?”阮绵绵神色认真,定定望向面前的少年。
“会的。”许久,少年低声回应道,“你我的心愿都会实现。”他将面前的少女揽入怀中。右手轻抚上长发,温软的唇轻触额间。
“绵绵,待此次回京,咱们便成亲罢。”少年轻语呢喃。
阮绵绵怔了片刻,随即柔声道:“阿策,这未免太匆忙。等你回来再说吧,好么?”
“这次便应下你。往后别总再让我等了。”王玄策薄唇轻启。
阮绵绵不语,她头埋在少年怀中,“阿策,我舍不得你。”
“你啊,这么黏人可怎么好。”王玄策轻拍着她的背,温言宽慰,“事情一结束,我便即刻返程,可好?”
“不用,你不要急。等一切办妥当了,再回来。”阮绵绵的声音闷闷的,“不要,不要提前回来。太累了。”
烛光摇曳,明知王玄策次日须远行,阮绵绵却还是忍不住一直说个不停。似乎想一下子把所有话都说尽。
“怎么突然话这么多。又不是再也见不着。”少年冷冽的眉眼柔化开来,嗓音温和清越,“绵绵,夜深了,睡罢。”他轻轻印上少女的额间。
辗转反侧直到四更天,阮绵绵才算合眼睡下。
“阿策,”阮绵绵迷迷糊糊睁开眼。王玄策正在穿衣裳。
“醒了?”少年走近几步,挨着床沿坐下。少女睡眼惺忪,似醒非醒。粉面微醺,透着丝温热。
阮绵绵揉了揉眼,拥着被子想起身。却被少年轻轻按下,“还早着,再睡会儿罢。”他修长干净的手指掖了掖被角。
外头天色蒙蒙亮。往常这个时候,阮绵绵确实还在睡梦中。可今天不同,阮绵绵总想送送他,当作道别。
“不睡了,我想送送你。”阮绵绵异常坚持。她起身穿好衣裳,一遍遍检查包袱,看可有东西漏带了。
阮绵绵检查了许久,久到少年都轻笑出声,“无妨,缺些什么,各地也有卖的。”
“哦,好。”阮绵绵低头应下。
东边日出半轮,天色渐亮。
终须一别。
阮绵绵披着湖蓝色滚白边的斗篷,站在门口相送。四个小姑娘分两排陪在身后。
“阿策!”眼看王玄策就要上马车,阮绵绵忍不住开口喊道。好像也没有要说的了。只是,只是想再看一眼。一眼就好。
少年一愣,随即侧身和旁人解释了几句。同去的那几位笑着应和,看了看阮绵绵,又拍了拍王玄策的肩膀。谈话声不高,又有段距离。阮绵绵只能模糊听到几个词:小娘子,舍不得,劝劝。
阮绵绵顿时脸上一阵发热。
“外头冷,回屋里去罢。”少年拢了拢阮绵绵披着的斗篷。女孩清丽的面庞掩在风帽下面,愈显娇小。
见她呆呆的,似乎还是舍不得。王玄策便又将其揽入怀中,轻拍她的后背,温言道:“乖,听话。在家里等我回来。”
明明是个清冷的人,可此刻却像哄孩子一样,字里行间都透着甜蜜的无奈。后头四个小姑娘掩面轻笑。阮绵绵的脸更红了,像是抹多了胭脂。
阮绵绵微仰头。少年唇色稍淡,鼻梁挺直,一双狭长丹凤眼微翘。眼神分外清明,顾盼间却又流光溢彩,令人挪不开视线。
“好了 ,很快就回来了。”王玄策掌心贴上阮绵绵的侧脸,“再留下去,旁人就得笑话了。回去罢。”
阮绵绵点点头。可在他转身的瞬间,却还是固执地拉住了少年的衣袖。她低着头,看似柔弱,手上的力道却不小。
“阿策,你要好好的。别想我。”声音低低的,带着浓重的鼻音。阮绵绵也不抬头,手渐渐放开衣袖。重复着:“不要想我,照顾好自己。”
“好,不想你。”少年眉眼染上笑意,却还是顺着她的话说。“天寒,回去罢。”
“公子很快就会回来的,夫人别舍不得了。”小姑娘一号上前劝慰。
这会子,阮绵绵也不在意什么称呼了。她望向少年,坚持道:“等你走了,我就回去。”
少年上了马车,撩开车帘。阮绵绵使劲挥手。
——阿策,真的要说再见了。余生再难相见。
“阿策,照顾好自己。”阮绵绵大声喊道,这似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马车上同行的几人听见声音,各自相视一笑,连连感叹少年人情浓。并调侃了王玄策几句,追问道:婚期可定下?
王玄策一一回应,可心里却还在惦挂着他的姑娘。那个傻傻站在门外,拉着他衣袖,说舍不得他走的女孩。
少年感觉心里一阵空落落。他也是舍不得的。王玄策撩开侧窗厚重的布帘,门口那一身湖蓝的少女离他越来越远。他蓦地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是抗拒——对这次离别的强烈抗拒。
“免不得倒时候要讨杯喜酒喝。”众人哄笑道。青梅竹马,又两情喜悦,可真是羡煞旁人呐。怪不得这少年,连肃王的掌上明珠都给执意婉拒了。众人心道。
“筒子,咱们怎么走?”阮绵绵问道。“连带身子一起?还是只有灵魂?”
“只有灵魂。”系统君回道,“宿主,进入下一个任务后,你会有一具新的身体。”
“那现在这副身体?......”阮绵绵迟疑问道。
“白骨化。”系统君直言道,“灵魂抽离的那一刻,迅速白骨化。”
阮绵绵一惊,“这么吓人?!那咱们还是找个偏僻的地方。免得吓到别人。”
“嗯,我也是怎么想的。”系统君附议。
近来,阮绵绵和王玄策相处得十分融洽。四个小姑娘的警惕心也下降了不少。如果趁夜深人静时离开,成功率应该很高。
阮绵绵睡了个长长的午觉。她是在为夜里的离开做准备。四个小姑娘却只当她是思念过度,心情不佳。故而也没有往别的方面想。
三更天了。外头静悄悄,只能偶尔听到几声犬吠。
阮绵绵轻手轻脚地开了房门。月亮又大又圆,照得各处亮堂堂的。原来是个满月啊,阮绵绵抬头心想道。
两张长凳垒起来,再加上阮绵绵的身高,刚好可以够上墙头。
阮绵绵颤颤巍巍站上板凳,生怕跌下去——没错,她胆怂,怕高也怕疼。
“宿主,你压根就不用担心。反正这具身体迟早也得完蛋。”系统君的毒舌属性又上线了,“你要是真掉下去了,我就直接把灵魂抽取走。还省事了。”
“喂,筒子。要是四个小姑娘早上起来,发现墙边多了一堆白骨。那该多可怕!”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阮绵绵自己都有点方。阔怕!太阔怕!!
“还是别给她们留下心理阴影吧。太缺德了。”阮绵绵拒绝了这一不靠谱提议。与此同时,她已经攀上了墙头。
底下是个草垛,虎子和妞儿曾经提过。阮绵绵庆幸自己还能记得大概位置。
草垛陡度很小,阮绵绵就像坐滑滑梯一样,滑了下去。
城郊空地——
阮绵绵手持一柄铁锹,吭哧吭哧掘土。
好累!阮绵绵气喘吁吁。她停下擦了擦汗。
曾经,她无数次想过离开时的场景。悲情的,唯美的皆有。可她万万没想到——
自己不但要变成可怕的白骨,还得自己给自己挖坑!
自个儿挖坑埋自个儿,这可真是段“奇妙”的经历。
“宿主,别吐槽了哈。你总不想曝尸荒野吧。”系统君这话直戳阮绵绵心窝。她又开始吭哧吭哧刨坑。
终于刨好了坑。阮绵绵侧身蜷缩,刚好能躺下。她很满意。
虽然阮绵绵也想刨个豪华大坑,但实在没力气了。手上也磨出好几个水泡,火辣辣的疼。
阮绵绵往坑里回填了些土,又找来一堆枯枝树叶扔在里头。
一切准备妥当,阮绵绵扒拉开土和枝叶,躺了下去。
阮绵绵全身埋在土里,头也被层层枯叶盖住。
“好了,筒子你快点。”阮绵绵催促道。“这样躺着,我自己心里都慎得慌。”她小声嘀咕。
“没问题。”系统君答应得很干脆,“光门已开启,倒计时开始:10,9,8,7......”
当念到“1”时,坑里的少女迅速白骨化。土中依稀露出的衣料却鲜亮如旧。正是一抹湖蓝。
此处荒无人烟,一切发生得都无声无息。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皆不过是尘世梦一场。
......
手中茶盏突然落地,跌得粉碎。
“玄策兄,你怎么了?”旁人问道。
王玄策缓过神来,侧身回道:“无妨。许是有些累了。”
少年面色如常,嗓音沉稳。可心里却好像空了一大块。浓烈的思念与不安交织在一起,令他无所适从。
“怕是舍不得阮姑娘罢?”众人调侃道。
是因为思念、不舍么?
王玄策但笑不语,只心中喟叹:待江南一事了结后,便成亲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