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他的朋友们,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离殇撑着一口气将离鼎天的计划跟卫桥说完,在讲到离鼎天抽走自己脊椎骨做登天路材料时语气平静,只是顿了顿,略带茫然地看着卫桥道:“我不怨他这么做,只是心里惶惶,不知我们到底是错是对。”
即使没有父亲这个身份,凭借离殇对他的信任,离鼎天只要隐瞒他与俞城有关,直言需要他的脊椎骨,离殇不会怀疑,甚至欣然答应舍了这条命换登天路重现。
缺少的一魂一魄不但让离殇感情淡漠,也让他性子十分偏执,认定的人,认定的事情和道理,不管外人怎么说他都会一意孤行,所以离鼎天想控制他简直轻而易举。
可离鼎天却选择将所有的——包括他自己都未曾拥有的,那些被他杀死的转世——记忆全部给了离殇。
这证明了离鼎天的愧疚。
他依然会执行自己的计划,也不会为过去的行为懊悔,只是岁月变迁,日升日落,他是人不是机器,那些与自己转世相处的日子,那些在自己转世中遇到的事,甚至俞城里他算计却不相识的人,每分每秒都在煎熬着他的内心。
或许让他的罪恶为世人所知,能减轻几分他可笑的愧疚。
而对比起自我煎熬的离鼎天,离殇更多是对他计划的不相信。
他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冷静地分析离鼎天计划的可行性。
登天路隐匿的突然,期中隐情离鼎天轮回了那么多回都没有找到一点线索,更别说天外还有修士这种事情,从来都是迪尤尔一面之词。
虽然九重天修士确实能破碎虚空离开这个世界,但天外到底是什么样没有人知道,能不能用离鼎天的登天路吸引修士都是未知数,而想用离鼎天的登天路代替真正的登天路更是不可能,所以如果离鼎天的计划失败,那就是白白牺牲了那么多人的性命——离殇猜测,离鼎天构建的伪登天路恐怕还不够能量。
但离鼎天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的魂魄已经支撑不起继续轮回了,而除了这个计划,他也没有其他可行的解决办法了。
离鼎天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可离殇却觉得,把希望寄托在离鼎天一人身上太鲁莽。
他快死了,但他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卫桥,卫桥已经摆脱了邪祟,这样哪怕离鼎天计划失败,那知道一切的卫桥或许还能继续寻找解决登天路的办法。
现在,卫桥已经知道了所有事情,吊着离殇的那口气瞬间就泄了下去,他的生命开始迅速的流逝,短短几个呼吸,他甚至看不清卫桥的脸。
“离殇!”卫桥试图给离殇输入灵气,然而离殇就像个破了口的袋子,不管输入多少灵气都是枉然。
离殇缓慢地眨了眨眼,他用最后的力气抓住卫桥的手臂,动了动嘴唇。
卫桥俯身,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轻声道:“我是个不合格的师兄。”
他不通人情,只执拗的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直到轮回转世的记忆涌入脑海,一股股强烈的情绪竟然让他在死之前明悟了过去很多不懂的东西。
作为师兄,只知道在弟子们有难时保护安危,却丝毫不懂教导之责,以至于宗内拜高踩低成风,他屡次被人用借口拉走时,卫桥应该是伤心的吧?
在卫桥被放逐时执意追杀,卫桥应该是难过的吧?
明明卫桥也是他的师弟,他却似乎从来没有保护过卫桥。
“对不起。”
离殇一道叹息,落地无声。
一如他的人生,在欺骗与懵懂中戛然而止。
卫桥抱着他微冷的尸身,动了动嘴唇,千言万语都在此刻缄默。
原一站在不远处,没有出声打扰,而是默默离开,在洞口站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他望向天空。
原本晴朗的天空渐渐变暗,云层渐渐变黑,中间甚至有黑色的絮状物飘起,四周狂风大作,吹得树歪草倒,灵气顺着气流迅速流向云层中央,强烈的压迫感弥漫整个天空,大批动物朝着外部奔逃,慌乱间压倒大片树木,群鸟纷飞,一副世界末日的模样。
阿斯托克往外挪了下位置,给原一挡风。
卫桥将离殇尸体草草安葬后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这意味着离鼎天的登天路计划开始了。
他立刻就要赶回华青宗,最快的办法当然是御剑飞行。
可当他真的掐诀上剑后却发现,在飞剑上反而更容易受狂风和紊乱的灵气影响,虽然也能飞,但要消耗成倍增长的灵气去抵抗,就卫桥剩下的灵气能不能支持到回青华宗还是未知。
在卫桥咬牙要强行催动灵气时,一直不吭声的原一却向他伸出手。
“上来。”
卫桥擡头一看,一只足有三层楼高,形似巨蟒,却无鳞覆身,浑身冒着黑色雾气的邪祟站在面前,它两只宛若灯笼的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这样一只仅仅存在着就让人感到莫大压迫力的眷属,只是原一离开时顺手从树上揪下的一片树叶。
在等卫桥的过程中,一只不长眼的蟒蛇想在逃亡路上饱餐一顿,就这么幸运的和眷属融合后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原一坐在姑且被称为巨蟒的眷属头顶,为了让他更好坐稳,眷属甚至努力让头顶长出具有分叉的犄角,只为了他能顺手抓住。
粗壮的蛇尾递到卫桥面前,尾巴还不耐地甩了甩,一看就很不想让卫桥上来的模样,但吾主让它这么做了,它也只能耐下性子,让那个低等眷属和面前弱小的人类勉强搭这趟顺风车。
原一第一次坐这么个庞然大物,但他一点也不紧张,反而异常地兴奋。
眼看卫桥踟蹰不前,他还催促道:“快点!现在赶过去说不定还来得及。”
虽然明眼人都知道离鼎天的计划已经能影响整个五重天,大概率已经得手了,但万一呢?
此情此景,却让卫桥有一瞬的恍惚。
他又想起了星穹。
在那个满目苍夷,已沦为废墟的星穹,在满天繁星下,他也是这般邀请原一登上自己的长剑。
万籁俱寂的劫后余生中,他载着自己唯一的伙伴奔向同样的地方,尽管心有疑虑,哪怕疑点重重,可那时候的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卫桥曾和原一说过,是从小到大的痛苦造就了他这个人,这柄剑。
可原一却摇摇头,认真地对他说:“不,卫桥,从来都不是苦难造就了你。”
“苦难就是苦难,不值得任何歌颂。”
“值得歌颂的,是你面对它们的决心,还有一次次不被苦难打倒的坚韧。”
那是从未有人对卫桥说过的话。
从分宗弟子一跃成为长老的徒弟,为了师父的善意,他不敢与人争执,怕给师父带去麻烦,又不想让师父担心,所有的冷嘲热讽都藏在心底,只拼了命的练剑,以此证明自己值得当师父的徒弟,在日复一日的勤勉后,所有的伤痛似乎都成了家常便饭。
作为师父好友孩子的师弟拜入师门,因为练剑辛苦而撒娇卖痴,屡屡把师父气得大发雷霆,抄着木棍把师弟追得上蹿下跳,经常将自己作为榜样训斥师弟:“你师兄他都不用我说,每天挥剑一万次,寒来暑往从不停歇,哪怕上次受了重伤,也要大早晨爬起来磨练剑招,而你呢?冷了热了都喊苦,你瞧瞧你像个剑客吗!”
师弟扁着嘴,躺在地上撒泼打滚:“不管不管,我又不想当什么剑仙,我就想学个本事,让我爹我娘过年不唠叨我,什么三千大道,嗨呀,太远啦,太远啦!我的目标就是活过我爹和我娘,让他们不至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就赶紧去投胎,说不定下辈子还能当他们儿子呢!”
师父气得直接把好友拎过来,让他们好好教训一顿不着调的师弟。
鹤归父母来了后听到这话确实很生气,把师弟打得嗷嗷叫。
但训着训着,似乎哪里又不一样了。
“疼——疼——娘唉,我说的不对吗,你们下辈子不想我再当你们儿子吗?”师弟泪眼朦胧地看着父母,可怜巴巴的模样让两人瞬间泄了气。
“说什么胡话!”两人一左一右给他的后脑勺来了一巴掌。
鹤归母亲熟练地揪起一只耳朵,苦口婆心道:“我和你爹天赋有限,迟早有一天寿终正寝,如果你一味依靠我们,那未来该怎么办?我和你爹当然欢迎你下辈子再找我们,反正也被你赖上这辈子了,下辈子也不差那一回了。可如果未来你找了道侣,你的道侣怎么办?”
师弟沉思片刻,眼睛一亮:“懂了,找个比我强的。”
“你发癔症!人家比你强的凭什么看上你!”
“那就不找道侣,反正我这辈子就认准你俩,所以为了我,你俩也要努力!不要老想着天赋不够,就这样安心等死——不然你俩死了,我也不远了。”师弟猛地站起,一把搂住父母,笑嘻嘻道,“在我眼里,爹和娘是整个玄幻侧最最最最最最最有天赋的人!我答应你们,只要你们努力,我也努力!”
鹤归父母双双叹息,对视一眼,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为人父母,哪里不知道孩子心底的那点小心思呢?过去认为自己天赋不行,却有道侣有孩子,人生幸福就不用再追寻完满,现在看来,恐怕还得为这个臭小子再努力多两年了。
卫桥站在一旁,沉默不语——他自出生就受到父母的不喜,那可怖的伤疤一度让他背上“不详”的名头,直到一次意外被选入分宗,他的父母也从未寄过一封信,看过一次他。
就连话本里,落魄的主人公奋起夺名,于是过去抛弃的他的家人又舔着脸回来的戏码也没有发生。
他们连他的名声都不屑沾染,仿佛划分界限,再无瓜葛。
一场风波就此停息,师弟练剑确实努力了不少,但也还是三天晒网,两天打鱼,最后连师父都懒得理他,但为了不让他堕了自己的名头,总是拘着不给出门。
即使天天被这个弟子气到头疼,但卫桥知道,师父是喜欢师弟的。
对于自己,师父只会教导剑法,当自己的剑法已经超过师父时,见面也就只剩寥寥无几的叮嘱,他似乎有很多想说,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可对师弟,师父却会事无巨细的吩咐,上到今天又去哪里偷懒,下到这个月要学会的东西有没有熟练,和师弟在一起时,师父脸上也会多很多笑容。
事实上,不仅是师父,卫桥也很喜欢这个师弟。
他不会畏惧自己可怖的伤痕,也不会因为他被排挤而迁怒,甚至还会挺身而出帮自己去应对那些不怀好意的人。
“师兄,你太善良了。”师弟总是这样抱怨,如果发生在卫桥身上的那些事发生在他身上,他别说打得过,就是打不过也要把整个宗门闹翻天。
可卫桥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他那时想,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他只需要握紧手中的长剑,所有的痛苦是淬炼自己的火焰,只有忍受这些,才能炼化最坚硬的剑身。
卫桥一直都是这么认为,可原一却直接否定了他的想法。
听了原一的话,卫桥很久都没有说话,他只是摸了摸自己眼上的伤疤,在那一刻,他读懂了原一未曾说完的话——
“卫桥,你不是生来就该承受这份痛苦的。”
“你也是人,你可以愤怒,你可以悲伤,你可以理直气壮的让那些瞧不起你,那些欺辱你的人,跪在你面前痛哭流涕的道歉。”
如果善良被认为软弱,如果退让被当做可欺,那就不要再为别人着想,哪怕不能夺得尊敬,也要别人心生畏惧。
一味的忍让,伤害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自己最重视的亲朋好友。
在他尚未被逐出玄幻侧之前,师父曾对他说:“你的剑法已经成熟,剑招更是如鱼得水,可是卫桥,你的剑太空茫了,你到底为什么挥剑,你从始至终都没想明白过。”
为什么?
卫桥从来没有想过。
一开始用剑,是因为师父用剑。
后来开始练剑,是因为师父和宗门告诉他,要用剑守护苍生。
可当师父在家族和自己之间选择了前者,当宗门用苍生将他逐离,他之前挥剑的理由似乎就都不在了。
直到遇见原一。
记不清多远的路途,他与原一相处了那么久,嬉笑怒骂的每一幕都如此清晰,当天使将他拉入幻境,过往种种已不再成为困住他的枷锁,而是来时走过的泥泞,他已不再像过去,漫步蹒跚。
他找到了自己挥剑的理由。
没有多冠冕堂皇,甚至称不上什么大公无私。
他只是,想保护自己的朋友。
他仅有的,对他好,不在乎他出生,更不在意他身上缺点的朋友。
所以哪怕知道原一的身份有问题,他也依然选择了上山,哪怕“真相”看似血淋淋的摆在面前,他依然用剑对准的是迪尤尔而非原一。
哪有什么公平公正,他的心啊,从一开始就偏了。
某些时候,他像离殇,但他不是离殇。
卫桥做不到像离殇那样冷血无情,更做不到无怨无悔的原谅。
所以哪怕离殇死之前对他道歉,他也没有回应。
伤害已经造就,道歉又有何用呢?
在离殇道歉的那一刻,卫桥才知道,自己真的就像原一说的那样,他是人,不是冷冰冰的剑。
他也有怨,他也有恨,更有任性的资本和权利。
过去的卫桥是克制隐忍的,可现在的卫桥不像再当那个循规蹈矩的人了。
种种回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现实里,面对原一的邀请,卫桥表面上只是失神了片刻,就毫不犹豫地登上了巨蟒。
看着他好不拖泥带水的模样,原一心情也莫名愉快了不少。
黑雾笼罩巨蟒全身,不但能让身上的人不受狂风影响,甚至还能游刃有余地灵活避开路上各种障碍,飞速朝着风暴中心冲过去。
有了黑雾的遮挡,除了些许呼啸的风声,蛇背上安静极了。
原一坐在蛇头上,而卫桥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搞得原一总是忍不住想往回看,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僵在那里一时半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说实话卫桥执着上山找自己已经让原一很是意外了,更别说当发现俞城的事情可能和迪尤尔有关时,原一真的以为他们俩要刀刃相向。
有原一在,他不会让迪尤尔伤害卫桥。
但迪尤尔身份特别,他也不可能放任卫桥杀死他。
可让原一意外的是,卫桥竟然真的愿意坐下来,听迪尤尔的“狡辩”。
听完迪尤尔叙述的原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虽然知道迪尤尔肯定还隐瞒了些什么,但原一知道真相大概就是迪尤尔说的那样,他最多挑拨诱惑两句,但绝不会亲自插手,也就是说俞城的事和他确实没有很大关系。
如果迪尤尔真的插手了,那卫桥不会这么轻易下山,更不会这么简单就相信迪尤尔的,所以就像迪尤尔说的那样,卫桥其实心里早有怀疑,只是那份怀疑太不可思议,所以他从来没有真正往那方面想,也不敢想。
至于分宗那些死去的弟子,其实不是被眷属害死的,而是被察觉到出事后,离鼎天催动吸收大量灵气,活活被抽干而死——只剩一副皮囊的“尸体”是眷属最满意的,因为谁不知道吾主现在偏爱人类,大家都想套一层皮囊靠近。
但眷属的力量太强,这些**凡胎没办法承受污染,最后也没让眷属“套”上皮囊,只是选择和整个山头融合,毕竟人形是固定的,多只手多个头太明显,但花草树木什么的只要外形相似,再把那些不对劲隐藏一下,那就看不出什么问题了。
至于被特别“关爱”的那个长老,毫无疑问就是帮离鼎天操控分宗,共谋的凶手之一。
在俞城证明了众生血肉确实有用后,离鼎天彻底抛弃过去的道德枷锁,默认了吸收灵气的同时吸收宿主的血肉。
但原一不知道这些事情还有没有和卫桥说起的必要。
说了话,好像在为眷属们辩解。
不说的话,又有点不甘心,他不想被卫桥误解。
正当他斟酌要不要开口时。
头顶忽然一重,手掌将他的帽兜压扁,他没有回头,卫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卫桥用仅有的,和师弟相处时的经验摸了摸原一的头,对他说——
“我不相信它们,但我相信你。”
对于邪祟,没有人比卫桥更加清楚。
在斗兽场的那个空间里,它们用血淋淋的事实告诉卫桥,它们只是一群危险的野兽,可以毫无怜悯的撕下同胞的血肉,可以肆意嘲弄一切弱小,弱肉强食在它们之中不是一个成语,而是最写实的映照。
那是一群没有感情的怪物,只会凭借本能行事,哀求和愤怒都只会成为它们寄生你的养料。
可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甚至称得上嚣张的怪物,却在原一面前俯首称臣。
守着对它们来说拥挤的山头,做着不屑的伪装,只为离原一更近一步。
它们是丑恶的,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
所以它们不值得信任,所有的善意只是伪装的蜜糖,一旦相信并且舔舐,就会发现
可原一不一样。
他是他的朋友。
原一说他已经成年了,他十八岁了。
可对卫桥来说,他只是个不大的孩子。
一个有些天真,有些善良,还有些心软的孩子。
明明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可原一没有被这份力量腐蚀,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将那群怪物用自己的意志困在方寸之间。
如果连原一都不值得相信,那卫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自己还应该相信谁。
卫桥低头,看到和记忆中相差甚远的少年身形,仅露出的眼眸里泛起一抹温柔:“你已经很厉害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作为邪祟崇敬的主人会是这幅模样,但能在种种恶意的包围下仍然坚守本心的原一,真的很了不起。
原一没有说话。
半响,他叹了口气:“卫桥,你真的很过分。”
明明现在最需要发泄情绪的是骤然得知一系列真相的卫桥,可为什么最终被安慰的却是自己呢?
他的朋友们,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西柯是这样,卫桥也是这样。
好似不管他们身上发生了多大的事情,他们第一个想到的仍然是自己。
这样的他们,会让人忍不住想哭的。
原一吸了吸发酸的鼻子——他平整的面部只是给卫桥无声展示的真相,一旦他不刻意维持,属于人的五官便再次自动浮现,当然,隔着绷带,只能看见起伏的线条。
“我还能学剑吗?”
原一托着下巴问。
他已经知道学剑需要引气入体,更需要运转灵气,可问题是他有试着吸收灵气,但最终这些灵气就像变成了某种食物,只能帮他填补饥饿,完全不能在身体里运转。
卫桥想了想,开玩笑道:“如果不行,让它们变一个也一样的——我觉得那个长满羽毛的家伙就很不错。”
长满羽毛的家伙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虽然俞城的事情是离鼎天设计的,迪尤尔表示自己只是一只无辜的小鸟,但信他就是大傻子,更别说被逐出玄幻侧也和他的羽毛有关,卫桥乐意看到他吃瘪的模样。
原一嘴角微抽:“算了吧,我怕丢人。”
他保证,只要他敢提,迪尤尔就敢去实施。
但变出来的飞剑会是什么样,从眷属们化身的各种花草树木上可以窥探一点踪迹——大概是长满眼睛或全是嘴巴,甚至两边各一排手笔在空中废物的模样。
那画面太美,原一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掉san,还是算了吧。
经过这么一个玩笑,两人之间虽然还有些顾忌,却已没有山上时那般泾渭分明。
在黑和白之间,卫桥没有像西柯那样坚定的选择黑色,却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执着纯粹的白,他为了原一,默默站到了两者之间的灰色。
不管未来他和眷属之间会有什么矛盾,只要原一还是那个原一,他就不会向原一举起手里的剑。
因为剑是用来对敌的,而不是对朋友的。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离鼎天抽走离殇的脊椎骨后,一路疾驰回到了青华宗。
青华宗之所以叫青华,是因为本宗是建在一座人造的剑山之上——所谓剑山,就是以前玄幻侧鼎盛之时,被剑修一剑砍出来的山峰,寓意青山不掩剑华。
剑山往往陡峭危险,被削去的两侧让整座山都好似一柄对天而立的青葱长剑,宗主所在的剑山是最高耸的一座,宗门大部分殿宇也设立在此处,周围还有几座持平矮了三分之一的小剑山,住着长老或者一些其他不太重要的部门。
玄幻侧自从经历过之前人和妖大战后,不但高修为的修士陨落繁多,就连地貌也因为连年争战改变了不少,之前随处可见的剑山大部分都消失了,剩下也多有残缺。
青华宗所在的剑山,可以说是整个五重天,甚至玄幻侧最后保存最完整,还能窥见以往一剑劈山,一剑斩海气势的剑修巅峰风华,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敬畏。
可对离鼎天来说,这不过是过日的残余,是七八重天修士最稀松平常的回忆。
他一步步登上最高的剑山山顶,那里画着无数密密麻麻的阵法,每一笔都是鲜艳的血红——那是他杀了无数个自己,沾着他们的血一笔笔画出来的。
离鼎天来到空荡荡的阵眼,他盘腿而坐,最后擡头看了眼蔚蓝的天空。
天上,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阳光明媚,叫人只想拿个斗笠盖住面庞挡光,却又不舍温暖地躺在摇椅上小憩片刻。
然而那只是用肉眼凡胎看见的表象。
修炼到一定层次的修士擡头看向天空,看到的只有六重天密密麻麻的各种秘境。
那繁杂如星子的秘境,不知葬送了多少年少轻狂,也成就许多传奇故事。
可如今,传奇不再,灵气凋零,飞升已经成为遥不可及的梦。
离鼎天闭上眼,再次睁开眼时只剩一片坚定。
他气沉丹田,向四周传音——
【一刻钟后,我将碎天重铸登天路,以此为中心的十里都会成为祭品的一部分】
在无数惊愕和茫然的面庞中,离鼎天顿了顿,才再次开口:
【逃吧】
【不要……回头】
话落,离鼎天双手掐诀,整个山顶成为不能进也不能出的禁忌之地,他一挥衣袖,所有听出声音是谁,想上来一问究竟的长老都感到一股不可抵抗之力,被狠狠甩下了山顶。
“长老……”有弟子惶恐地擡起头,指着山顶泛起漆黑的云层,迷茫充盈眼眸,“我们要跑吗?”
像宗主说的那样。
长老心情复杂,正欲开口,却再次感觉到一股不可抗拒之力。
一回神,他们已站在宗门之外。
脚下忽然传来剧烈的震动,阵阵如雷轰鸣响彻天际,树木倾倒,惊起大批飞掠的鸟雀。
在满天尘土散去后,所有弟子都看见了——
偌大的青华宗,只剩宗主所在的剑山。
而它周身所有的剑山,竟全部崩塌!
那凹陷的地面,宛若一道天蛰。
乌云聚集在剑山山顶,足有腕粗的闪电如游龙在云层中游走,在一道惊雷后狠狠劈向山顶。
一道!两道!三道!
无数气势恐怖的落雷劈在山顶,每降下一道都好似带着无边怨气,直到劈完最后一道,剑山仍然毫发无损。
“师父!”鹤归眼疾手快地搀扶住将要摔倒的师父,面带焦急,“您怎么了?”
如果卫桥在这里,肯定会大吃一惊。
记忆中活泼娇气的小师弟不但面容比之前更加成熟,性子也沉稳了不少,虽然算不上不茍言笑,但也没有以往乐呵呵的小傻子模样,剑法和修为更是精进了不少。
而师父也不再是以前那副闲的自然的样子,他满头青丝化作白发,如果说之前的他即使满头白发也会叫人误认为二十几的青年少年白发,那么现在的他,哪怕面容年轻,也只让人觉得垂垂老矣。
自从在家族和卫桥之间选择了前者后,他就一病不起了。
作为修士,其实已经和病痛基本告别了,除了中毒就只有受伤需要治疗。
可他一直在宗门里,没有人给他下毒,更没有与人争斗。
医修来看后皆是一叹,对鹤归说道:“心病还须心药医。”
身体上的病可以用药去除,可心上的呢?
舍了弟子的他,过不去心里那关,不但病倒,就连道心都开始有破损的倾向。
现在,他别说拿剑,就是站着都勉强,望着剑山的山顶,终是痛苦地闭上双眼,似哀又似悲鸣:“雷劫……八十一道雷劫……”
雷劫是修士修炼过程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但这些雷劫落下都是有定数的,越往上越多,而八十一道雷劫,就是天道能降下最高的雷劫——这意味着,受雷劫的人正在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这些雷劫,是阻止,也是一种警告。
一旦完成,意味着这将是影响整个玄幻侧的大事情。
天道无情,祂没有意识,也分辨不出这些事情对整个玄幻侧是好是坏,所以祂只能用这种方法警醒世人,也是在警告那个一意孤行的人。
而当八十一道雷劫落完还没无恙,天道就不会再阻止了,因为这意味着祂能做的已经全做了。
是福是祸,是灾是坏,因果本就与天道无关,生灵的选择,将由生灵自己承担起对应的后果。
鹤归似懂非懂时,师父忽然抓住他的手,睁开眼焦急道:“快!快去救人!”
以筑基修士的速度,一刻钟离开十里轻轻松松,但五重天不仅仅有筑基修士,甚至还有凡人!
离鼎天给的一刻钟,根本不是给筑基以上修士的,而是给那群凡人的!
可是——
“一刻钟,真的救的完吗?剩下的人又该怎么办呢?”有人问。
“宗主已经给过答案了。”
“什么?”
“不要回头。”
哪怕背后是人间地狱,也不要回头。
只要看不见,还能自欺欺人,所有的罪恶,都由他一人承担。
时间不等人,哪怕心里还有许多的疑问,但人命关天,在长老们的统一指挥下,他们决定能救多少是多少。
幸运的是,凡人大部分生活在三、四重天,五重天哪怕有凡人,也是紧紧生活在各大宗门附近,或者跟随家族,疏散起来还是很方便的。
可通知是一个问题,如何逃出去又是另一个问题。
眼看时间越来越近,以剑山为中心形成了一片没有灵气的真空地带,并渐渐有往外扩散的趋势。
任何修士进入其中不但不能吸收灵气,甚至自己身上的灵气也会被渐渐剥离,那痛苦犹如剥皮抽筋,最终绝望的死在原地。
大部分入门修士或者凡人都被救出来,可仍有部分凡人还没跑出来,甚至连救人的青华宗弟子也不见踪影。
卫桥的师父还站在边缘,哪怕其他长老促催时间不足要赶紧离开,他还是一动不动。
“够了!你们先走!”他一挥袖子,眼睛紧紧盯着宗门的方向,明明还站着,却莫名叫人感觉佝偻了身躯。
“何苦呢?你在这里,也帮不了什么。”有长老叹道。
他忍着经脉寸寸发胀的疼痛,迅速在身上点了几下,强行将破损的道心摁下,他仍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我已经放弃过一个弟子……我不能再放弃第二个了……”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做了那样一件错事。”
在卫桥离开后,他日日夜夜受良心的谴责,视线落在无数个熟悉的位置,却再也看不见那个熟悉的人。
鹤归在醒来后,最怨的人不是宗门,而是他。
连鹤归都知道,宗门弃卫桥,卫桥会难过,但绝不会耿耿于怀。
只有他,这个亲自牵起尚是幼童卫桥的手,将卫桥亲自带回山头,教卫桥执剑的师父,才是那个让明明有能力反抗,却依然沉默地听完那场荒唐的指责的卫桥远走他乡的罪魁祸首。
他自以为潇洒半生,最后才发现只是一纸荒唐,没有能力护住自己的弟子,甚至还亲手将弟子往向绝望。
他已无颜面对卫桥,但鹤归说什么都不能出事。
在预感到自己日薄西山,或许命不久矣后,他已经决定,让鹤归去寻卫桥,不仅仅是道歉,更是想最后做些补偿。
比起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手足无措的人类,动物对危险有天然的警觉性,尤其是各种即将开悟的灵兽野兽,纷纷往外逃窜,而这些家伙就是修士们带凡人离开路上最大的麻烦。
受制于不断减少的灵气,御剑飞行并不是个很好的选择,所以他们只能带着凡人在地上疾走,如果只是遇到落单的野兽还好解决,最怕遇到兽潮。
那铺天盖地的野兽轰隆隆而来,光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眼看一刻钟时间要到,有胆小怕死的早就抛下凡人逃之夭夭,被困的修士都做不到眼睁睁抛下凡人逃生,只能艰难地在山上躲避兽潮,努力离剑山再远一点。
鹤归带着一家三口,护着他们不受伤已经很难,更别说加快速度了。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位妖修母亲。
这位人身蛇尾的妖修的修为不高,刚生产完,还在虚弱期,怀里用布小心地抱着几颗蛋。
她尚且可以保护自己和自己的孩子,但她一个妖安全的概率非常小——尚未破壳的幼崽在野兽眼里是最诱人的美味——所以跟着鹤归等人下山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小心!”鹤归一剑砍开朝着小孩倒下来的巨木,而蛇妖尾巴一卷将差点掉进裂缝中的男人拉了起来。
“谢、谢谢……”虽然早知道世界上有妖,但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妖的男人吓得瑟瑟发抖。
面前是一阵兽潮,恐怕还要等一会才能过去,众人就趁着这个机会休息片刻。
蛇妖沉默不语,女人鼓起勇气朝着她怯怯地伸出手:“我、我帮你抱一下吧……”
涉及到幼崽,蛇妖瞬间支起上身,呲牙咧嘴地看着女人。
女人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我就是看你包的太松,怕孩子掉下来……我帮你包好,你抱着也轻松一点。”
她也是母亲,看到蛇妖再危险也没抛下孩子时就忍不住心软,虽然她不是修士,但能也想帮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蛇妖警惕地看了她一眼,但女人说的没错,犹豫片刻还是递给了女人。
女人手脚麻利地将几颗表面光滑的蛇蛋紧紧用布抱起来,还拆下自己的发带,给布包缠了上去,让蛇妖可以背着蛇蛋,更加节省力气。
她一弄完就将蛇蛋给回了蛇妖,蛇妖迅速接回来,视若珍宝。
“……谢谢。”
蛇妖低声道。
女人愣了下,连连摆手,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胸口,喃喃自语道:“老天爷……俺这辈子还有机会被妖说谢谢……”
她没什么学识,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心里仍然暖暖的。
虽然只是短暂的相处,女人却发现,妖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或许话本里刨心挖骨的坏妖怪总是少的,毕竟人也分好人坏人啊。
这样温馨的画面没有持续多久,当兽潮没那么严重后,鹤归果断带着几人继续下山。
只要下了这座山,再往外跑一段路,就可以远离离鼎天说的范围了。
但很明显,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以剑山为中心,强烈的吸力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肆意地吸收着周围的灵力,在天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状黑云云团。
天色霎时阴暗下来,有落在几人身后的野兽发出一声惨叫,被强烈的吸力卷入空中,在靠近剑山时,又被浓郁的灵气硬生生撑得爆体而亡。
满天的血沫像烟花似的炸裂落下,空气中泛起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一道道闷炸声让人根本不敢回头去看,鹤归长剑插地,以衣袖为介质,用灵气护着一家三口。
蛇妖盘踞在一块巨石上,双手紧紧抱着蛇蛋,用身体护着它们。
呼啸的狂风声中,蛇妖字字泣血:“来不及了,你一个人带幼崽走!”
趁着现在他们还能用灵气,只要丢下他们,鹤归就有机会带着小孩和蛇蛋逃生。
否则,不管是鹤归还是幼崽,都会一起死在这里。
一旦天上那东西向外扩散,或许吸收更多的灵力,这里要么成为高浓度灵气,进则爆体,要么成为真空地带,被抽干灵气而死。
“我……”
鹤归怎么不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但让他抛下几人独自逃生,他却难以做下决定。
女人虽然听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却也意识到自己和男人对鹤归来时只是累赘,她心一横,将怀中懵懂的孩童塞进鹤归手里,泪眼朦胧却格外的坚定:“走!”
蛇妖咬破自己的手腕,靠血腥味让虚弱的身体勉强精神一点,她怒喝一声,身形变大几倍,将狂风挡在身后。
她伸手将两个人类拉到自己身下躲避,又将蛇蛋全部给了鹤归。
“走……”
蛇妖连说话都带着血腥味。
冰冷的兽眸波光流转间闪过一抹不舍,但更多的却是坚定。
鹤归咬着唇,他一手抓住哭喊的孩子,一手抱着蛇蛋,双目通红,却瞪大了双眼,不让眼泪流下半分。
甚至连一句告别的机会都没有,他站起身,头顶是连绵的乌云,身后是无能为力的几人。
鹤归拼了命地带着孩子往下跑,身上的灵气全附在孩子和蛇蛋上,他不像个修士,倒像个凡人,用两条腿跳过沟壑,用最简单的奔跑为怀里的幼崽拼出一条命。
可人怎么跑得过云呢?
当最后一丝灵气耗尽,他离下山仍然遥遥无望。
鹤归摔倒在地上,撞得满头鲜血,怀里的孩子和蛇蛋却没有磕碰到分毫。
这一刻,鹤归无比痛恨过去懒散的自己。
如果他再强一点,再强一点,是不是今天就可以把他们所有人都带出去了?
如果他能像师兄一样强,是不是早就能把人带出去了?!
鹤归啊鹤归,你真的该死!
鹤归在心里怒骂,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下。
一只稚嫩的手掌费力地按在他脸上,小孩望着天空,用口齿不清的声音惊呼:“蛇——蛇蛇——飞——”
鹤归擡头,一只浑身冒着黑雾的巨蟒宛若入无人之境,腾空而飞,竟然朝着自己这边飞来。
巨蟒呼啸的风声甚至压过了强烈的气流,将那能将人卷上天的狂风暂且挡了下去,鹤归来不及恐惧,几乎是本能的将孩子和蛇蛋放在身后,抄起长剑挡在他们面前。
巨蟒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硕大的眼睛在黑雾中若隐若现。
要是之前的鹤归看到,别说对战,不吓得哇哇直叫都算好的了。
可现在,他哪怕力竭地手脚颤抖,却没有想过退后半分。
可凭他一个灵气耗尽,剑法普通的修士,面都这样的庞然大物又有什么用呢?
就在鹤归以为自己要被巨蟒一口吞下时,那俯冲而来的巨蟒竟散去黑雾,尾巴一甩,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面前。
“鹤归!”
“师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被放逐的师兄会出现在这里,可看到卫桥的那一刻,鹤归紧绷的弦终于“嘭”地一声松开。
来不及叙旧,鹤归“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