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顾厌走过来, 脚步停在了车门前。
他轻压住帽檐, 松了松警帽, 审视打量的目光无遮无拦, 直接透过曲一弦敞开的车窗往里望。
视线触及副驾的傅寻时,顾厌的目光微微一凝, 但转瞬,格外自然地投向后座的尚峰。
仅一瞥,他收回视线,例行公事地请曲一弦出示她的行驶证和驾驶证。
曲一弦下意识要取放在冲锋衣内衬里的卡包, 手离开方向盘的刹那, 脑中有火花迸现, 几乎是短短的数秒内, 和顾厌达成了某种默契。
她不动声色地把手落在档把上,转身问后座的尚峰“行驶证呢”
尚峰像是刚回过神来,他嘴唇发白, 用力抿了抿才有点血色“在在在前面副驾的前面。”
他拧了下鼻尖冒出的冷汗,结巴道“副、副驾前面那个储物、储物格”
曲一弦按他指示,倾身去翻。
“里层,有个塑料密封袋透明的,对, 就这个。”
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里, 曲一弦翻出个皱皱巴巴的透明塑封袋。
她拉开封口, 把车辆行驶证递过去。
顾厌翻开看了眼,再开口时, 语气冷静又淡漠“你们三个人是干嘛去的”
曲一弦回“旅游,自驾旅游。”
“旅游”顾厌轻笑了一声,又问“打哪来的”
“西宁。”
顾厌合上行驶证,语气变得沉肃“驾驶证呢”
曲一弦“”
她假意干笑了两声,说“没带。”
顾厌挑眉,又问“那身份证呢”
曲一弦脸不红气不喘的撒谎“和驾驶证待一起呢”
她抬手指了指后座的尚峰“我们出来旅游,车是后座那位朋友的,他的驾驶证行不行”
顾厌拧眉,似有些烦了“你开车,却给我他的驾驶证”
曲一弦被嘲了也不恼,正措辞着,又听顾厌问“后座那位怎么了”
他微倾身,侧目望向后座的尚峰,眉心蹙着,带了几分打量,道“你下车接受下检查吧。”
尚峰本就发白的脸色更白了。
曲一弦怕戏演过了不好收场,忙道“我这位朋友身体不适,有点高反。我们营地比较远,全在无人区。除了这辆车还有一辆保障车在原地休整。我和朋友是带他来五道梁的诊所挂点水,缓解下高反。”
顾厌抿唇,压在帽檐下的那双眼定定地看了她数秒“那别耽误时间了,”他捏着那本车辆行驶证,转身前留下一句“下来跟我处理一下扣分情况。”
曲一弦讪笑两声,眼看着顾厌走远了。转身,目光凶狠地盯住仍心有余悸的尚峰,压着声斥道“老实点,不然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
话落,也不等尚峰回应。她侧目,和傅寻交换了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眼神,拎上零钱包,紧跟着下了车。
顾厌一路走到路障后的交警车前停下来,见曲一弦跟上来,取了设备输入证件号码登记尚峰的车辆。
他不开口,曲一弦就安静侯立着,没敢吱声。
当初她临时决定这个抓捕计划时,顾厌是持反对态度的,他觉得这个计划毛糙,冒险,有极大的不确定性和风险性。但奈何当时时间有限,可支援的后备力量滞后,也没来得及再磨合意见,匆匆忙忙就商定了计划。
她还在出神,顾厌头也没抬,低声问“身份证号。”
曲一弦一怔,纳闷道“你来真的啊”
顾厌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她。
他无声沉默时的凝视总让曲一弦有不寒而栗之感,她搓了搓手,目光落到左侧那辆交警车上时,随口扯了一句“你道具还挺齐全的。”
顾厌彻底收起手上的设备,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你当时只给了我一个大概的计划和任务坐标点,说失联就失联。我能怎么办”
“江允在鸣沙山失踪一事,敦煌景区和公安局都高度重视。结果没进展不说,刚有点突破性的线索,连带着又失踪了两个人,成了一起绑架案。”
曲一弦自知理亏,一声不吭听着训。
“为了配合你的行动,我这边报备了警局领导,出动了大半警力,沿路设关卡。每个补给城市都安排了起码一个认识你的警察,二十四小时值守,好随时掌握你的动向。”
他俯身,从车里拿了包烟,手指刚挨着烟盒,想起现在的身份是交警,正在执勤,又松手把烟盒扔了回去,空着手关回车门。
“军事要塞那已经部署了部分警力,不多,就几个,全是我队里的人。”他眯眼,低声道“都和你认识,也方便配合。”
曲一弦哦了声,笑得有点心虚“我也是逼不得已,当时那个情况,我走不了总不能真的扔下江允不管吧裴于亮那些人可都是亡命之徒,江允落他们手里”她一顿,忽的想起一件事来,“江允的家属呢都安置好了”
“在敦煌。”顾厌扯了扯唇角,说“这边你不用操心了。”
曲一弦揣摩着他的意思,应该是江允家属那边不太好安抚。想想也是,家里两个姑娘接二连三的都和她沾上边了,不是失踪就是被绑架,谁受得了
她点点头,识趣地没再追问下去,转而换了话题“你在军事要塞看到我说的那辆车了没有”
“看见了。”顾厌的表情有些冷,似不太愿意多提“为了不打草惊蛇,除了第一时间让队里的人收集证据以外,没做别的安排。”
曲一弦微微颔首,没再接话。
过了几秒。
顾厌问“你这边呢”
“裴于亮的情绪还稳定吗”
“目前还在掌控中。”曲一弦拧眉,斟酌道“他疑心重,戒备心强,不花点心思不太听话。唯一乐观的,是他那个车队人心不齐,比较好攻破。”
顾厌勾了勾唇,说“你能在这露面,猜想情况是还可以。”
曲一弦笑了笑,借着后视镜往路边那辆越野瞥了眼“差不多了,你要是没什么交代的,我就回去了。后头那个,是裴于亮叫来盯梢的,被他看出什么就不好了。”
“是还有个事。”顾厌说“袁野也在五道梁,要不要安排你们见一面”
曲一弦低头从零钱包里抽了张红的递给他,见他挑眉,解释“做戏做全套。”
“有道理。”顾厌敛着的眉心一舒,似笑非笑“等你请我吃饭等了两年,这张算定金了。”
打这主意呢
曲一弦皮笑肉不笑的呵呵了两声,“我等会会去安迅车队服务站,服务站周边的储备比较齐全,我记得附近有个汽修厂,袁野有人熟,你让他去那等着我,我会去找他。”
顾厌撕下违章处理单递给她,轻嗯了声“好,知道了,我会代为转达。”
曲一弦接了单,夹在指尖扬了扬“那我回去了。”
顾厌送了两步,察觉到车内那道视线跟阴魂不散似的一直盯着他,苦笑一声,止步在路障前,目送她头也不回地上车离开。
进五道梁,抵达安迅车队服务站时,近中午饭点。
唯一的一条车道上,运输车辆来来往往,卷起路边满地灰黑色的沙土,乌烟瘴气。
从服务站驶入加油站短短几十米的距离,越野车的挡风玻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积攒上了一层泥灰。
曲一弦在九五号汽油加油站前停下,下车给油箱加油。
除了车辆自带的油箱,后备箱还有数个空着的油桶,全需要加满储备。
抵达军事要塞的路程不远,三辆越野每辆车顶多再吃完一箱汽油就能抵达。
她盘算着路上会消耗的油量,完全没注意下车的尚峰。
等看见他时,他期期艾艾地站在离她三步远的距离处,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小曲爷,要我帮忙吗”
曲一弦连话都懒得跟他说,抬手指了指后备箱里的那几箱空油桶,示意他加满。
尚峰哎了声,麻利地拎着油桶去加油。
他前脚刚走,曲一弦握着油枪卡进油箱,绕去副驾敲了敲车窗。
傅寻揿下车窗,语气略有些冷淡“怎么”
曲一弦向来粗枝大叶,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指了指加油站斜对面那个门厅破败的安迅车队服务站“到地方了,你不下来走走”
傅寻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三间水泥构出的矮平层,外头的瓷砖破碎了不少,稀稀拉拉。卷帘门上积年累月的积满了路边的灰尘,漆黑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唯有屋顶的门牌支架像是换过新的,劣质的画布上,白底红字写着“安讯车队服务站”。
服务站的两侧各附带了一间很小的木屋,一间用油漆刷了“厕所”,一间刷了“热水”二字,简陋不堪。
“这个服务站是星辉在五道梁的补给站。”曲一弦解释“安讯车队主营运输车,总站不在这,这里也仅仅是个小站点,服务运输车的司机师傅。彭队和安讯车队的创始人关系好,连带着星辉也沾光,补给点,救援物资储备点都放在这了。”
傅寻觉得曲一弦学东西很快。
这一招“迂回战术”,他对曲一弦用过几回,效果显著。
他仍坐在车上“你带尚峰来这个站点,不怕他看出什么”
曲一弦不语。
她手肘支着窗棱,微笑着看他“怕什么,他不是都敢拿刀威胁我了,大不了在这把他拘了,也好出出气。”
她哎了声,压低声,靠近他“他拿刀出来的时候,你看见了他怎么拿的刀尖朝哪”
傅寻的目光落在她不断张合的唇上,喉结轻轻一滚,移开视线“我看他反应不对一直留意着。”
他停下来,回忆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像润了酒,又低沉又醇厚“刀尖向你,应该是想抵着你的腰警告你不要乱说话。”
曲一弦点点头,不觉后怕,反而有些赞许“没看出来,他还有点胆色。”就是用错了地方。
她支着下巴,勾勾手指,示意傅寻靠近“你过来。”
傅寻侧目看她,一动不动。
他不说话时,自有一股低气压铺天盖地。
曲一弦起初被他的威压震慑过,也就现在,觉得他就是不高兴的样子都透着男人魅力。
她干脆踮起脚,手撑着车窗,凑近他。
也不做别的,目光落在他忽而吞咽的喉结上,停顿了几秒,随即微微偏头,吻了上去。
这颗滑动小球的触感没她想象中的有趣,曲一弦没尽兴,抬起头,张嘴咬他下巴。
她觉得咬得不重,但仍听傅寻“嘶”了声,是疼痛难忍。
她一迟疑,立刻松了嘴,也全然不知自己无辜的样子看上去更招人,和傅寻对视几秒后,问“咬疼了”
傅寻不答。
他微抿唇,有些蠢蠢欲动。
曲一弦浑然不觉,她松开手,在车门外站得笔直“大不了过两个天让你咬回来。”
她还想说句什么,油箱加满的提示声响起,她侧目看去,咬住下唇,跟只偷腥了的猫似的,背着手去挂油枪。
加完油,曲一弦领着傅寻和尚峰去服务站隔壁的餐馆吃午饭。
安讯车队的服务站虽然看着门面破坏,餐馆环境却很干净。曲一弦熟门熟路的领了号码牌,点了碗牛肉面和杏皮水,等着傅寻和尚峰也点完餐,她走到一扇木门隔开的小卖部里逛了一圈,直接让老板搬了五箱矿泉水出来。
结过账,她坐下吃饭。
面端上来时,她斜挑起一筷子在汤里一浸,再捞起来时,起了个头“有个事刚想起来问”
她瞥了眼尚峰,笑眯眯的“你刚在车里,想对我干什么来着”
尚峰忐忑了一上午的脸还是忍不住绿了。
这哪是刚想起来问,分明是掐着点地和他秋后算账,好让他食不下咽
他苦巴巴的,先卖惨“这一车,就我属贼。见到警察,我自然就哆嗦。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这也是裴哥教我的如果遇到事,挟持您就完事了。”
没看出来,关键时候这尚峰的嘴皮子还挺利索。
曲一弦筷子一搁,问“我看着像是吃硬的人”
尚峰结巴了半晌,摇摇头“曲爷你要是气不过,不然打我一顿”
曲一弦还没来得及接话,身旁的空椅被拉开,有人横刀阔斧地一屁股坐下来,“呦”了声,问“这年头还有人求着被打的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他话音刚落,傅寻一声轻哨。
一只雪白的影子风风火火地踩着桌面一路小跑,那阵势,颇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的阵势。
曲一弦下意识挡住面碗,等她凝神看去时那团白影扑腾着小短腿,一个蹦跶,准确地扑进了傅寻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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