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又来求复婚[穿书] 第36章 浮萍身

佛说三千世界，多如恒河沙数。

夜砂年幼的时候, 也好奇过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那样, 在一方世界中长久修行，直到功行圆满、飞升天界。那才是修行人应该过的日子。

而不是如他和他的族人一般, 在各个世界辗转周游，不能安居, 只能永无止境的迁徙。

想要在不同的世界中穿行, 必须破开三十三天各界的界封, 而在各世界及其封界之外，混沌如海，挟裹着一个个砂砾般的小小世界。渺如微尘的人们想要从一粒沙上飘到另一粒沙上去，轻易就会在海水里淹死。

但师父不允许任何人留下。夜砂的师父沙由刹是一族之长, 他下令禁止族人在同一世界中滞留超过十年。

十年, 对于修行者而言, 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沙由刹在经室中闭目祝祷, 檀香萦回，分不清是来自金炉红烛, 还是来自他曲净衣袂与清素银发之间。

那还是夜砂快成年的时候, 一身黑衣简装, 蒙了半面, 正是从族内影武士处学来的武者装束。他也学了一身影武的技艺，行止之间动静全无, 气息若死。

他就这么蹑手蹑脚走到了银发青年的身后, 迅疾无比的一个抬手, 要去捏青年白玉琼瑶般挺直的鼻子。夜砂是个孤儿，从小就和师父亲昵，他甚至熟悉师父的脸那膏泽玉润的触感。

少年武修的动作利如风雷，力道却拿捏得比春雨更轻柔。他对自己的这突然袭击的一式很是满意，觉得一定能成功。

但师父不曾睁眼，就以二指夹住了他的手腕。

“都长大了，怎么还这么没大没小的。”沙由刹道，但语气里没半点责怪的意思。

夜砂也笑嘻嘻的不以为意，索性就势扑到师父背上，跟只树袋熊一样挂在沙由刹身上摇摇晃晃。

“师父，我修行回来这么累，你都只顾着念经不看我”少年的撒娇，在他看清师父膝头那卷经文时戛然而止。

夜砂抿了抿唇“又是非天说罪经”

所谓非天说罪经，是一位夜砂极讨厌的先祖撰写的经卷，叙史布道，讲的是他们一族如何落到今日这下场，又该如何修行向善，以赎灭罪愆。

非天一族，原本单指八部众中的阿修罗族。但在八部众陷落后，他们这些身上混了修罗血的八部族人一概不得解脱，与纯血的阿修罗一同负罪。因此无论血脉是否驳杂，最终都归给了同一个名字。

他们都成了非天，天道背弃之人。

一切都有尽头，天地日月，诸天神佛，都有寂灭的一天。每一次无量量劫来临时，万物都会不可避免的重归混沌，然后再度转生。天地轮回，大抵如斯。

上一次无量量劫前，他们还是长于天界身负神通的天人，就算是本性嗜杀好斗的夜叉、阿修罗族，也是恶神，堕入魔道也一样是魔神。而量劫之后，他们却成了不入轮回不得转生，被神佛背弃的孤魂野鬼。

撰写非天说罪经的那位先祖说，这都是他们不修善果，咎由自取。

上代纪元将尽的时候，那一纪元的佛陀也行将入灭，开始引天地间所有魂魄入归墟，等待下个纪元再入轮回。可那一代的混沌不知怎么失了控，太早地诞出了灵智那本该是下一个纪元开始时才诞生的神祗，如盘古般重新开天辟地。

新的辟天之神，在他本不该看见的旧的世界中睁开了眼睛。

即使处在无量量劫的不尽劫数中，这千疮百孔的世界也太过美丽，美丽到司创造的神祗不忍将其毁灭再重塑。

天上地下，唯他有力量撕开混沌。本应开创新天地的神明为了旧的世界而献身，于是新世界只能在旧世界的残骸上仓促现身。

但先前损耗的天地元气已无法弥补，混沌的秩序不容破坏，它吞噬了归墟，要将一部分魂魄同化为混沌，以补足新生的孱弱世界。

那一代佛陀入灭之地，正在八部众故乡的一株菩提树下。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从佛陀的遗言与点化中，获悉了不少关于天地重塑的消息。

新世界的元气不够支撑原世界中全部生存，是以混沌为了天地的稳固，要冲破归墟剿灭神魂。被称为天族的提婆族决定尊佛陀遗愿，以己身献祭混沌，换取新世界的平静。而名为“非天”的阿修罗族，则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

他们要开辟出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小世界，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们希望能永远不入地狱，免受轮回之苦，永生永世做高高在上的天神后来，他们失败了。

无量量劫未尽，遍地都是天灾地劫，生灵涂炭，修为再高的修士也逃脱不得。八部众手握破劫之法的消息一传出去，霎时成为众矢之的。

记史的先祖写道“生死关头，诸恶尽出。”

人人都是为了活命，却在争夺中造成了更多的杀伐阿修罗本就是司杀伐的武神，在量劫终末的大战中，他们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诸天神佛前来讨伐。恶战之后，非天族的领土化为了一片红莲海，此前苦心积蓄的天地元气都散入三千世界中。

非天一族的战士都沉没在红莲海中，非生非死，永受业火焚身之苦。而其余的后裔以及混血的阿修罗，代代不得入轮回，每次转生都会投生为凶性难消的魔神他们最初的愿望，竟然以这样一种荒唐的方式满足了。

从此以后，非天族的后裔总是盛年早逝，都是发狂而死，死于天生的凶性发作。

那位先祖书道“欲除今世果，必解前世因。洗清罪业，方可得脱宿命。”

夜砂一直没有忘记过，他父母去世那天。

非天一族厄运缠身，走到哪里，就被哪方世界的天道驱逐，因此鲜少在一地滞留十年以上。但夜砂的父母在一处被称作潜离境的世界中待得稍微长了一会儿，只因他们修行到了紧要关头，或许很快能有破境的机会。

族人为了将他们强制带走，不惜动武，夜砂的父母撞上天劫，又得了心障，登时发狂，四下杀戮。小小的夜砂哭着跪倒在族人的面前，求他们出手相助，拦住父亲母亲。他们的确是拦下了，用杀人的刀。

夜砂呆呆地看着父母的尸身被架上火堆，忽然大哭起来。给死人做的水陆道场很长，长得足够他哭昏过去又醒过来。

木鱼一敲，一锅热油浇上两具僵硬的肉身，原本分明的眉目给油一煎，立时变成一团模糊血肉。他们在诵念着“诸往无常，皆归无常，此生不净，愿归同秽”

烟气氤氲，佛像兀立，烈火烧肉时发出可怕的焦味。他们还在念“我本罪身，但以身赎，不辞万死，祈消己业”

他们念的就是非天说罪经，从那以后夜砂就特别讨厌这东西。

快成人的少年，此刻他的身边只剩下一个人了。夜砂趴在沙由刹的背上，明明十分安适，心里却突然涌上一阵刺骨的害怕，一下把师父抱得很紧。

“怎么了”沙由刹察觉到他的不对。

少年伸手把长发撩到脑后，沉默了一会儿。他本是混了修罗血的夜叉族，满头黑发中生了几束阿修罗的银发，平日都垂在颊侧，有时师父会替他编成辫子。

指如白玉梳，结发垂两鬓。有时夜砂会想，要是师父能一直给他这样梳头，他甘愿做一辈子的小孩子。

“我啊，在想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他低下头，往师父耳边吹了口气。

沙由刹泰然自若地将他从肩上推下“那就去抄经。华严经抄五百遍，应当没工夫再去想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了。”

“喂喂”夜砂躺在竹席上抗议着，“师父至少问明白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不好奇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沙由刹捻着念珠的手微微一顿“如果你真那么想告诉我的话，你自然会说的。一个人真正想做的事情是拦不住的尤其那个人是你。”

夜砂低下头，缓缓道“我方才在想，我真的很讨厌非天说罪经，因为我不喜欢那里头的话。我不觉得我们的先祖有什么不对，谁都想活，想和自己身边的人一起活下去倘若万万年以前是我在那里，我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沙由刹的语气平和依旧“你前世，前前世，或许真的是无量量劫中那些人之一，经历百世犹不悔改，也不是没有可能。”

“为什么你这么平静还以为师父要训斥我呢。”夜砂托着下巴。

“凡人心有妄执，在所难免。”沙由刹睁开了眼，却只是牢牢盯着膝头的经书，“你当然可以坚持你的执着，只是万万年前我族那些领袖却和你不一样，他们不应该有执着。”

“一个人可以有私心，但一个人若太强，他做的决定影响太多人的时候，便不可以有私心了。”

夜砂盯着师父的侧脸，清隽干净的轮廓，肌肤明洁，风姿洒然如林下竹。除了那双生而妖异的血红瞳眸，他哪里都不像修罗族的恶神，活脱已是谦谦君子。

小夜叉忽然笑了一笑。

“所以我永远接不了师父的位子，我不会去当什么族长。就算旁人再可怜，我也不会为了帮他们伤害师父。师父一根头发丝，在我眼里也比旁人的命重要呢。”

沙由刹淡淡道“又说疯话，罚你抄经去。一千遍，不许用术法作弊，要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抄。”

遇见师父的那天，偏偏还是在潜离境里。

夜砂的父母去了，族中几乎无人愿意接手抚养这只小夜叉。这孩子虽生得娇小秀美，却是族中武道天赋最强的小怪物，有夜叉修罗二相。

何况他被他那离经叛道的父母养坏了，为人不慈，不仁，恐怕也是入魔道的命。

无人愿带他走，带他闯过凶险的混沌海去他方世界，于是他成了被丢下的烫手山芋。

夜砂偷偷溜走了，他想自己一个人也能好好活下去的。但非天族被天道所弃，常常引来阴煞邪物，命途多舛。他还没走多远，就撞上了上古凶兽穷奇。

大风，大雪，凶兽仰天长啸，轰隆雪如山崩。

未长成的夜叉手脚染血，从半空坠落，嘴里吐出的血落得像一场烟花。

他摔在雪上，神志不清，想着就这样死了也好像没什么可难过的，摔死总比被吃掉好，就是太冷了。

背底下的雪寒凉无边，冷得他又想哭，眼泪又冻在了睫毛下。

就是在这时，他看见了那一道亮丽的刀弧，将凶兽一击毙命的、冷酷利落而又绝艳的弧。

男人收起刀，撑着伞，将他从雪地上抱了起来。

显然是没抱过孩子的人，动作都有些茫然，最后竟轻轻扯开了衣襟，将他贴入自己的怀抱里。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夜砂昏昏沉沉的想，这里真暖和啊。

他们认识的第一天，沙由刹给他买了糖葫芦。在冰天雪地中冻得很是僵硬，需要很用力才能咬开，但是咬破在嘴里的时候又格外甘甜。

夜砂杀气腾腾地咬着，一个又一个，嘎嘣嘎嘣。那声音把一向从容的沙由刹都逗笑了，但夜砂的眼里却一直默默地流下泪水来。

“怎么了啊”沙由刹小心翼翼地用袖子给他拭泪。

“没什么。”夜砂带着哭腔说。

他恶狠狠地吮吸了一口糖葫芦的签子，用舌头抿住了最后的甜味。

被师父收养之后，他觉得作为非天一族，能够想象的最好日子也就是这样了。他不想再理会什么，只想就这样天长地久地过下去。

如果后来没有遇见改变他命运的那件事，和改变他全族命运的那个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