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程远回到双车大队, 把东西往家里一放, 又回房把身上一身体面的衣服换下, 穿上以往掏粪的装备,第一时间往赶牛棚。
程悠然被逼掏粪的事,他知道程悠然委屈, 也想回来看她,可是自伟人逝世后, 学校的老师都在为他哀悼,连着好几个礼拜,周末都不得闲。
作为才到学校的新老师,他不允许自己落后于人, 自然不能为了回来看程悠然请假。
如今伟人逝世过去将近一个月, 吊念他的活动, 渐渐停歇, 又有程悠然今天给他的信,方程远这才请了两天假回来。
他赶到牛棚的时候,程悠然正拿着铁锹,往簸箕里铲牛粪。
哪怕被逼着干了一个多月这活, 程悠然依旧不得门法, 干起来的速度很慢。
看她吃力地挥着铁锹,方程远走上前,声音难掩心疼, "我来铲,你到边上休息一会儿。"
久违的熟悉声音, 让正奋力铲粪的程悠然手上的力道一松,铁锹哐当一声,掉地上。
为了方便使力,她是半弯着腰的,听到声音她只是机械地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未来得及把弯的腰挺直。
方程远一米八多的个头,程悠然平常站在他跟前,也就到他下巴。如今她弯着腰,连到他胸口都没有。
于是,在程悠然眼里,此刻的方程远,就跟高高在上的神仙一样,叫她攀不上。
她就知道,离开了双车大队,有了体面工作的方程远,将会离她越来越远,心里有些悲凉,嘴上却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你总算回来了。"
方程远理解程悠然心里的落差,见她笑得勉强,也没说什么,只是拉起她弯着的腰,然后拉着她到一边,让她坐下休息,"是,我回来了,你休息会儿,我把事情干完,咱们再好好聊。"
方程远的做法,多少让程悠然的心里好受了点。
在他总不回来的时候,程悠然以为他在外面轻松,不愿意回来面对掏粪的她。
眼下看来,事情并没有她想的那般糟糕。
也许这个男人,并不如她想的那般不堪。
这个认知,终于让程悠然心里的郁结,得到了些缓解。
曾经的她以为,处的对象只要家里条件好,帮不帮忙干活无所谓。
可当自己被逼,不得不做这世上最恶心的掏粪工作时,当看到慕东辰总帮着叶梓把重的、脏的活都干了的时候,她才知道,男人光有钱,有时候他压根不顶用。
今天终于看到方程远帮她干活了,程悠然心里只觉从未有过的舒爽。
她甚至想,如果这个男人往后都能这般待她,让她现在就嫁给他,她都愿意。
真的,没有经历过现实磋磨的人,永远不知道有个愿意帮你做事的对象,是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自打方程远去县城一中当老师,一个来月下来,程悠然真的吃了很多苦。
今天方程远突然给了她这么个惊喜,她的眼眶不由得发红。
再如何会算计,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姑娘,背井离乡来到这里,一开始大家喜欢她的时候没多大的感觉。后来情况急转直下,方程远又不在身边,她真的有种孤立无援,求助无门的绝望感。
最初,她像方程远求助,可方程远总推脱回不来,她又没办法去县城找他。于是便把希望寄托在向东三人身上,希望能从他们三人口中探得知青最新的消息,看看有没有回城的具体政策。
向东三人压根不搭理她,她找叶梓曲线救国,叶梓也不搭理她。
最后她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给方程远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信中详细跟他分析了,希向东三人可能的身份,以及跟他们结交后,今后可能得到的好处。
信送出去的时候,她不确定,能不能说服方程远。
整个早上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干起活比平日更慢了。
就刚刚她还在想,要不要回去看看,进城的牛车有没有回来了,方程远有没有给她回信。
没想到,他竟然亲自回来了,还亲自过来帮她掏粪,程悠然真的很开心。
从未有过的开心,这让她觉得掏粪也不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
于是,她再未像过去那样在边上坐着看,而是站起身,拿了扁担,准备去挑那装好的牛粪,"我一起干,咱们早点干完,早点回家。"
方程远很意外程悠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要知道之前两人一起掏粪,这姑娘可是能不动手就不动手。
没想到这才将近一个月没见,她竟然会主动提出,帮忙干活。
看来真正的劳动,的确能磨砺人的性子,这是个好现象。
虽然他已经决定跟这姑娘过一辈子,可若这姑娘一直都是大小姐脾气,什么活都不愿意干,脾气又骄纵,那也是头疼。
相反,如果她能把性子改改,像这样在别人帮助她的时候,也能动手一起干活,哪怕干得少,也叫人心里痛快,"好,咱们一起干。"
这是两人处对象以来,第一次意见这么统一,第一次气氛这么好。
气氛好,两人干活的速度也快了很多,最后两人用了两个小时候,把她今天剩下的活都干完了。
干完活一身脏兮兮的,两人一起回了方家,洗了澡,换了衣服,才一起坐下来。
两个刚处对象不久的小年轻,将近一个月没见面,终于见上面,总得诉说对彼此的思念,"我很想你。"
"我知道。"信里除了抱怨掏粪的事,就是想他了,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看她。
"这将近一个月下来,学校的老师,都没过周末,我请假回来不合适。"哪怕信上反复说了,方程远还是解释了一句。
然后,方程远又细说了,他们都是怎么悼念伟人的。
方程远说得很细,一听就是真的用心参与到当中去的,程悠然终于相信,他这段时间没回来是干正事,而不是她所以为的,嫌弃这边掏粪脏,不愿意回来。
先有他帮忙掏粪,再有这份解释,程悠然彻底释然了,"我还以为你去了城里,嫌弃我是个掏粪的,不愿意回来看我呢。"
这次在县城,方程远对程悠然的来头有了更深的了解,单程父程母两人的身份看不出什么。可无论程父背后的家族,还是程母背后的家族,那都是盘踞一方的大家族,当中的优秀者,遍布各个地方,任谁娶了程悠然,一辈子的前途都不用操心了。
所以哪怕程悠然每次给她写信的语气不好,方程远还是很有耐心地给她写回信,这次更是一回大队就到牛棚帮她掏粪。
既然决定跟这姑娘过一辈子,两人的关系好,肯定比关系不好,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利益。
再者小姑娘总是容易为小事情感动,一旦让他们感动,他们就能掏心掏肺爱上你,然后事事顺着你。
就下午他才帮忙干了一次活,程悠然对他的态度,比起当初他送手表,对他还亲近几分。
看来今后,他得多找机会在她面前献献殷勤,让她的心彻底遗落在他身上,再不会生出任何二心才好。
程悠然可不知道,方程远这么做是为了她这颗心,不过就算知道,她大概也会同意。
毕竟,在她还没拿到工农兵大学名额前,方程远是她在这里最好的依靠。
她还需要他。
这两人一样的性子,处对象都是对对方有所图。
如此一来,被对方算计,又被对方需要,也算求仁得仁。
互诉相思后,两人这才开始说起给向东三人送礼的事,"大队里知道他们即将离开的人很多,这段时间往他们跟前凑的人不少,统统被轰出来了。我听说晚上慕同志要给他们筹备饯别宴,咱们趁他们宴席开始的时候再找上门,到时候你买的酒,正好能派上用场。"
"酒桌上吃吃喝喝的,最容易拉近彼此的关系,届时咱们只要跟他们喝上几杯酒,几句话的事,想来他们不会吝啬告诉我们的。"
程悠然是大家出身,深谙酒桌文化的精髓,特意在信里叮嘱方程远买酒,为的就是这个目的。
方程远许久没在大队里,对向东几人现在的情况不了解,且程悠然出身大家,对这方面有着他不能比拟的敏捷,方程远愿意听她的,"好,就照你说的办。"
正事儿说完,程悠然又问了他,这个月下来,除了哀悼伟人外,还做了哪些事。
方程远捡了一些比较有趣的说。
听完后,程悠然又开玩笑地问他,学校有没有跟他差不多年龄的老师?
这是打探他有没有沾花惹草,方程远心知肚明,却是很肯定地说没有。
当想到这段时间,经常碰到的何艳,心里顿时有几分心虚。
不过,他跟何艳是有几分熟悉,但并没有不正当的关系,他没什么好心虚的。
这样告诉自己后,方程远又心安理得地说起了甜言蜜语,"有你这么个珠玉在前,我压根看不到其他姑娘。"
今天之前,方程远所有的甜言蜜语,程悠然听了都不留心。
这次方程远的额话,却让她真真确确感觉到了甜蜜,"我知道之前一些事我做得太过了,这段时间你不在,我受了好多苦,也想了很多。从今往后,我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咱们一起好好表现,争取两年后的工农兵大学。"
吃了苦,程悠然的确是受到了教训,也有了改变自己的想法。
困难让人成长,正是程悠然这段时间的写照。
这天早上叶梓他们进城,慕奶奶在家里杀鸡,摘菜洗菜,发面等。
午后,叶梓两人回到家里,基础的准备工作,慕奶奶已经都准备好。
慕奶奶原本的意思,是把向东三人请到慕家来的,慕东辰却说向东他们不会愿意的。
最后,听从了慕东辰的建议,在慕家把大菜、汤和冷盘都准备好端到牛棚,青菜到时候可以到那里才现炒。
做饭没慕东辰什么事,他吃过午饭就上工去干活,叶梓则留在家里和慕奶奶一起忙活。
慕奶奶张罗着把排骨玉米烫放下锅炖,叶梓则着手准备冷盘,酸萝卜是她早先就腌制好的,只要拿出来切成条就可以。花生米要慢火炒,这个慕奶奶说由她来。于是,叶梓负责凉拌海带丝和猪腰花。
这两道凉菜主要在凉拌的酱料上,她把海带放到锅里煮的时候,就在一旁切猪腰花。猪腰花切完,海带丝也差不多可以捞出锅,放到一边备用。
然后把锅里的水清干,开始做凉拌酱料。
凉拌得有香油才香,且不能用猪油,不然凉了变会结成白白的,一块块的脂肪,谁也不敢入口吃。所以,叶梓特意买了植物油和香油。
植物油得烧过味道才好,香油则后面滴几滴进去就可以。
她做酱料的时候,慕奶奶已经把汤放下锅炖,她则站在后灶前炒花生米,叶梓所有的动作,以及伴随着她的动作,慕奶奶第一时间看到了,散发出来的好闻香味,她第一时间闻到,"你这厨艺,以前没少下厨吧?"
"主要是料买得足,不然再巧的手,也做不出好味道的菜来。"
这年头舍得放足油水的人家不多,大家吃的基本是清汤寡水的饭菜。
也就慕奶奶这人大气,不然看她放这么多油,该被说成败家娘们了。
"奶奶只是没见过这些菜怎么做,不然你来做,味道肯定比我做的要好。"
平常他们吃的饭菜,都是少油多粗粮,可进口不让人觉得寡淡、割喉咙,这都是慕奶奶做得好的缘故。
"奶奶这么些年下来,能干的活,只剩下给东子做饭这一件。要是还不能做好,哪里还有脸面活在这世上。你就不一样,你早先要读书上学,这会儿要下地干活,却还能有这么一副好厨艺,不得了。"
慕家虽然在土改的时候,把家里的田地都上缴国家了,但慕家的底子不错,哪怕没了田地,日子还是很好过的。后来几个儿子陆续娶媳妇,厨房的活更是没她这个当婆婆的事。
她开始下厨是在只剩下他们两祖孙后,到迄今为止也就六年左右的时间。
"奶奶刚开始下厨那会儿,连最基本的把食物煮熟都很难做到,跟东子经常吃夹生的东西。也就东子性子好,不挑剔,不然日子简直没法过。"
"那时候奶奶才明白一个道理,人无论什么出身,都得练就一身自食其力的本事。不然,一旦遭遇不幸,不用别人做怎么,自己就能把自己给饿死。"
这也是慕奶奶一定要慕东辰,把掏粪工作做好的原因之一。
她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能叫庄稼多收成的事,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落伍的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叶梓很喜欢听慕奶奶讲过去的事,因为这些都是慕奶奶亲身经历,都是宝贵的人生阅历。
一个人的人生路再宽,也不可能经历所有的事,那从别人身上,听到不一样的人生经历,多了解不一样的人生,会让我们的视野更开阔。
一个下午的时间,一老一少,边做吃的,边聊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慕东辰下工回家,看到的就是这一老一少,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相处和谐的场面。
今晚要到牛棚吃饭,他提前回来却没着急进门,而是立在厨房门口,静静看着厨房尤自忙着的两个女人。
这两个女人,年纪大的,是过去那么多年,给他温暖,给他家的奶奶。年纪小的,是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陪着他一起吃苦,将来要陪伴他一生的。
如果父母以及除奶奶外其他所有亲人的早逝,是他心底的殇,那眼前这两个女人就是治愈他心底创伤的良药。
他需要他们。
似有所感,叶梓抬头就看向正凝视他们的慕东辰,笑着说道,"你回来得正好,我刚奶奶这边差不多准备好了,你去洗洗手,可以慢慢先拿一些东西到向爷爷那边。"
自然的语气,就跟看到归家的丈夫一样,听在慕东辰耳里,叫他的心情更好了。
他挽起手臂上的袖子,朝厨房里面走,"我着急回来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没来得及到河里先洗手,手上脏,你给我舀水,免得我弄脏水瓢。"
灶边靠墙的地方,放着一个大水缸,水缸边上习惯放着盆,方便盛水洗手。
叶梓拿水瓢给他舀水洗手,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我看天色还不是很晚,向爷爷他们下工后也得洗刷换衣服,正好锅里有热水,你干脆打水洗洗澡,把衣服换了,再来张罗吃的事。"
"行,听你的,我这就去那盆打水。"
其实,以前他都是洗冷水澡的,两人处对象后,叶梓说疲惫了一天,冲冲热水澡,更能去疲惫,他就听了她的话,开始洗热水澡。
时间充裕的时候,他甚至还泡过几次澡,的确比冲冷水澡去疲惫。
今天赶时间,他只简单冲了澡,穿上衣服就回到厨房。
慕家以前有那种大的食盒,里面有好几层,可以把饭菜摆到里面,提着走。
慕奶奶一早就把这大食盒,拿来刷干净,晾晒干,今天准备的菜比较多,一趟没办法全部放下。先给装了不担心冷的菜,比如冷盘比如水果,比如酒酿丸子等,让慕东辰先提过去。
他的速度很快,二十分钟后就又返回,慕奶奶帮着把还在锅里热着的菜都装好才对他说,"奶奶就不去凑热闹,你跟叶子好好跟他们吃顿饭,替奶奶感谢他们对你的照顾。"
慕东辰也没勉强,"那您留菜了没?"
"叶子这丫头都给留了,还专挑好吃的给奶奶留。"那红烧猪蹄都是挑瘦的地方留给她,排骨也竟挑有肉的留给她,"她做了一个下午的菜,身上都是油烟味,我让她去冲冲澡,换身衣服,你等等她。"
赶时间,叶梓也只是简单冲了澡,换了衣服,又叮嘱慕奶奶,赶紧趁热吃饭,就跟慕东辰一起往牛棚走去。
说是住牛棚是真的住牛棚。
大队里的牛棚,是十二根石柱子搭成的,一边六根柱子,分列两旁,四根四根石柱间是一个小的单元,总共有五个单元,正好圈养大队养的五头牛。
石柱高一米八,底下圈牛,上面的空间一半放稻草,是冬天给牛吃的,另一半地方才是三人吃喝睡的地方,大概十五平左右。
当中他们围了一个六平左右的房间,是三人睡觉的地方,这房间四面用木头围了起来,那小小的一方天地,就是三人过去几年居住的地方。
想这些人在下放前,家里的卫生间面积估计都比他们住的地方大,结果硬是被逼得三人就住这么大的地方。
一些意志力不够坚定的人,被这样的生活磨得自杀的大有人在,向东三人却是挺过来了。
足见这三人的意志多么强大。
剩余的空间,搭了一个做饭的小土灶,做饭烧水,再就是吃饭的桌椅了。桌子是一张一张破八仙桌,四边各摆放着同样看着不大安全的长木椅。
叶梓两人把食盒里面的东西,一道道摆到桌子上,烤鱼的盘子最大,她给摆在正中间,然后是红烧猪蹄、玉米汤等等。
向东三人已经坐到桌子边上,看着满桌子卖相良好,他们已经几年没吃过,没见过的好东西,个个心绪复杂。
还是向来话多的向东先开的口,"想不到你个小丫头,厨艺还不错。"
"这些菜是奶奶跟我一起做的,不全是我的手艺。"叶梓把碗筷摆好,"奶奶很感激你们对东子的指点,本来是想亲自过来感谢你们,但担心有她在大家放不开,就让我跟东子替她把她那份感谢告诉你们。"
"我们两可担不起慕老太太的这份感激,都是你们向爷爷指点的慕同志。"卫国和黄为民异口同声道,"今天这顿,我们两个老家伙,这是沾了老向的光。"
"行了,大老爷们哪来这么多叽叽歪歪的。"向东横了两位老友一眼,才看向对面并排坐的两个小年轻,"东子的存在,让我知道哪怕身处泥潭,我照样可以教书育人。我教他,是看中了他的天赋,更是不想让自己一无是处,你们不用把我想得太美好。"
"回去告诉慕老太太,她把这个孙子教得很好,我很感谢东子过去多年的陪伴。"
他们三人这几年,思想上受打击最小的,应该是他。
因为在慕东辰身上,他还算能做一件跟专业有关系的事,哪怕偷偷摸摸,见不得光,也比卫国两来得强。
十月份的天气微凉,叶梓担心继续说下去,饭菜都凉了,赶紧招呼大家开吃。
几人这才举筷子不久,牛棚就迎了两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