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政府重视粮食产量, 双车大队连着好几年粮食产量名列前茅, 早就在县领导心里挂了号, 更有几次领导过来考察高产原因,可惜每次过来大家都说是方福生带得好,让方福生在县领导那里赚足了面子。
县委书记早就想亲自到双车大队一看究竟, 奈何公务繁忙,总被这样那样的事给耽搁。这次晚稻收成, 县委书记正好能抽出一天时间,于是就想来双车大队一看究竟。
随行的还有方富国这个熟悉双车大队的人。
一路上方富国不停跟县委书记介绍双车大队的耕田状况,总共有多少耕田面积,水田旱地各占多少, 早些年的亩产量多少, 他大哥方福生当上双车大队长后, 亩产量又是如何。
这年头到处兴修水利、大搞农田建设、大办农业、大办粮食的大学、大赶、大超的群众运动, 干部很忙,指挥一个县的县委书记更忙。
他们要亲自制定各种规划,要参与下乡调查,甚至要亲自到田里侍弄庄稼, 非常懂得民生, 不会轻易就被几句话糊弄,"同样的田地,现在这个大队长上任后粮食亩产量, 才一年比一年好,当中肯定有人为因素在, 这个大队长肯定知道,怎么没听他上报?"
这年头哪里有高产的水稻种子,能被拿来大肆宣传,哪里有粮食高产的法子,同样会被拿来大肆宣传,尽量让所有生产大队都能种上高产粮食,或者用上粮食高产的侍弄庄稼方法。
县委书记没少在到乡下走动,但凡看到好的方法,都会拿来当典型,说给所有生产大队长听,让他们回自己生产大队,更好指导社员劳作。
好巧不巧的,这双车大队近些年来,他竟是一次没来过。
而每次过问这边的情况,基本说的都是生产大队长带得好,社员们配合得好,才会每年高产。正好双车大队每年报的粮食产量,也只比其他生产大队高个那么几斤,说是特别精心侍弄庄稼,也的确是可能。
县委书记也就没特别去关注。
可这次要来双车大队,他特意看了双车大队每个季度上报的粮食产量,发现了一个非常有意识的问题。
这双车大队每季度的粮食产量,都只是比亩产量第二名高出三到五斤不等,一次两次不奇怪,三次四次也许碰巧,可次次这样,那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要知道每个季度排列第二的生产大队都不是固定的,而除了第一名第二名每次差距的斤数很固定外,其他大队的亩产量都是差距迥异。
这双车大队稳坐第一位,粮食产量却又不是十分突出,这数据更像刻意做出来的。
听县委书记这样说,方富国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位不是从哪里听到什么风声了吧?
心里不由担忧,嘴上却是这样说道,"大概是他们侍弄得比别人精心。"
方福生做的那些事,方富国自然是知道的,也是默许的。
早上县委书记突然说要来双车大队,方富国就有些心神不宁,本来想叫人提前到双车大队通知一下,免得搞出什么幺蛾子。
县委书记却说搞个突袭,看看这双车大队的社员是如何劳作的。
有县委书记这话,方富国哪里还敢轻举妄动。
可这右眼皮子却跳得厉害。
方富国算是龙县的三把手,又是曾经参加过革命的老同志,县委书记对他的情况还算了解,知道双车大队的生产大队长是他的亲哥,"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那你这位大哥肯定是个不错的人,才能让整个生产大队的人,上下一条心。"
可事实真的是这样的吗?
县委书记表示有待考证。
越是漂亮的东西,往往越具有欺骗性。
他只希望这双车大队不是他想的那样才好。
压下心头的想法,县委书记转而过问起其他事情,"从所有生产大队中选出一个表现良好的,提拔到县里的事,进行得怎么样?"
"已经综合所有因素,挑了五个出来,到时候让这五个人进行总结述职,然后由县政府的领导们,投票选出来。"
"很好!"
接下来一路,县委书记没再开口,而是看着车窗外,收割粮食的忙碌场面……
双车大队稻田里,此刻大家也正挥舞着镰刀,收割着这一季度的晚稻。
虽然粮食减产,但比起其他生产大队收成还是好一些,又有昨晚方福生那番话,大家今天的积极性非常高。
自打忆苦大会过后,换了喂猪工作后,叶梓在大队里就不再像刚下乡那会儿,那般遭人排挤。
最近又先后有她跟向东几人往来的事,大家又都知道慕东辰曾经师从向东学掏粪本领,而这些年大队粮食增产都得益于慕东辰掏粪掏得好,大家对她的态度更好了。
昨儿个大家肚子饿,且注意力都在粮食减产上面,没怎么去想粪肥的事。
昨儿个晚上,大家吃饱喝足回过神来,个个终于对慕东辰掌握的掏粪本领刮目相看。
每个社员家里都有自留地,也都有养牲畜,更有粪坑,平日里大家都是直接把这些拿去施到农作物上,没想侍弄好这些粪能让农作物长得更好。
如今知道有这样的门道,大家的心思不由活络起来。
想着要是能跟慕东辰交好,从他这边取取经,他们回家好好侍弄那些牲畜的粪便,往后家里种的农作物就能有更好的收成。
于是,大家看着慕东辰就仿佛看着家里的好收成,那眼神别提多炙热。
可惜慕东辰是个冷峻的性子,任由这些人眼睛都快冒火,他自岿然不动,一点没受影响。
想到曾经大家伙儿,对慕家两祖孙的冷暴力,大家伙儿竟是没人敢去跟他开口。可要大家明知道他这边有侍弄粪肥的好方法,却不能拿来自己享受,大家心里又都不甘心。
于是,大家就把冒头指向慕东辰的对象——叶知青身上。
知道她稻芒过敏的,就趁机开口,"你不是稻芒过敏吗?怎么不请个假啊?"
"双抢的时候那么热,又是痱子又是过敏,我都挺过来了。这会儿秋高气爽的,顶多就过敏,再怎么难受都比不得双抢那会儿,没必要请假。"
"同为城里来的姑娘,你做什么事都认真努力,从来不搞特殊,那程知青就嫌弃这个嫌弃那个,一点没有参加劳动的自觉。要我说往后就是有什么名额,该优先考虑的也是你,而不是她,还想要工农兵大学名额,她倒是想得美。"
叶梓抬眼看了下说话的女人,发现这不是别人,正是那李辉煌的妻子,当即心里有些了然。她没顺着对方的话说,而是说了一个事实,"距离我们够资格申请工农兵大学,还有将近两年的时间,两年之间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现在说这些都还太早。"
虽然她看不惯程悠然的做派,但人家有那个资本,她不会在背后说什么。
再说,这李辉煌的妻子,突然来她跟前说这样的话,她可不认为对方真的在为自己打抱不平。如果她没猜错,对方这样说,怕是想拉拢她和慕东辰,帮着李辉煌把方福生赶下台。
她虽然想为原主报方福生的夺命之仇,但不代表她愿意给别人当出头鸟。
李辉煌的妻子以为叶梓自打下乡后,跟程悠然的待遇天差地别,心里会嫉恨程悠然,才故意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没想到对方竟然不接她话茬,着实让她意外了一把。
不过,这也正说明,这叶知青是个极为有主见的人,不会轻易叫人影响了去。
这样的人一旦认可某个人,那也肯定会支持这个人到底。
李辉煌的妻子,越发觉得要争取叶梓的支持了,"你说的在理,两年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到时候会是个什么情况,还是眼下的事情最重要。"
"原先大队里养十只猪给记的工分,就是十工分,结果你多养了五只,工作量比之前的人多了一半,工分却没跟着涨,这实在说不过去。之前我家那口子就提出这个问题,可惜大队长说养十只猪,你只消半天时间就能把事情都料理好,给记十工分对不住其他干活的人。为了避免大家不满意你,才多养十只猪的,若是给你加工分,就达不到他要的效果。"
"要我说,这人就是压榨你,却非要把话说得全为你好,真真是不要脸。"
既然今天李辉煌的妻子,想要攻克她,就不可能只她一个人出动。
叶梓不乐意被卷入权力争夺的中心,她赶在其他人开口前,挺直身体,"我喝下水。"
这些人无利不起早的人啊,以前见到她都装着没见到,没想到这才几个月时间,就上赶着讨好她,真是不讨喜。
割稻谷的时候,女人负责割,男人有的负责打谷子,有的负责把打好的稻谷挑回去晾晒,慕东辰这样的劳动壮力,就是被安排去挑稻谷。
叶梓走到田埂喝水的时候,慕东辰正好拿着扁担走到田埂边,见他满头大汗的,叶梓把水壶打开,先递给他,"休息会儿,喝口水。"
慕东辰接过水壶,往嘴巴里灌了几口,这才看向浑身上下除了手就露脸的对象,"身体感觉怎么样?会不会很痒?"
"天气不似七月份那么热,没那会儿那么严重,不碍事。"
痒当然还是痒,但忙起来就忘了,叶梓不拿这当回事。
说完叶梓给慕东辰使了个眼色,让他看向自己割水稻的地方,"也许等会儿那人就会找你说事。"
李辉煌的妻子不是个简单的角色,慕东辰不想叶梓被她缠着,"你换个离她远点的地方。"
"我知道,你不用担心我。"
大家都在忙活,两人简单说了几句话就各自忙开。
在干活的事上,只要是自己力所能及的,慕东辰从来不会躲懒,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跟叶梓说完话,他立马又到放稻谷的地方,挑起了一担起码有180斤的稻谷。
虽然他的身子骨看着有些单薄,但常年的劳作,他的身体还是相当壮的,180斤对他来说还不是很吃力,加上他个头高,不用担心装稻谷的袋子下面碰到其他东西,走起来脚步还是很快的。
很多人是结伴走,边干活边聊天,慕东辰却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从来不跟人聊天。
他走到快到晒谷场的地方,转弯的时候碰到迎面而来的李辉煌,慕东辰对他点了下头,就偏开身子继续往前走,身前去横出一根手臂,"看你满头大汗的,放下来歇息一下,我们聊几句。"
慕东辰并不想跟他聊,但他也知道迟早要聊一次,干脆把肩上的稻谷轻松一颠就放到地上,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这才看向李辉煌,"你想聊什么?"
李辉煌今年四十有五,中等个头,人长得比较壮士,皮肤是常年晒太阳的黝黑,那双眼睛里有着轻易就叫人能看透的野心。
只是这个人除了嘴巴能讲一点,慕东辰并不知道,他有什么可以当好大队长的特质。
撇开其他不说,其实方福生那样圆滑精明的人,更适合当生产大队长。
不过,作为生产大队的边缘人物,谁当大队长对他来说,差别并不大。
所以他无所谓,究竟方福生继续担任大队长,还是李辉煌能抢过这个大队长位置。
"你应该知道我想要当生产大队长,可方福生他有个在县政府当值的弟弟,想拉他下台没那么容易。所以我想跟你合作,咱们联手一起把他搞下台,事后我当大队长,替你过去几年做的事情请功,让你得到应有的嘉奖。"
"我听说你已经去过叶知青家里,见过她父母,等晚稻收成后,就要上门去提亲。可你现在的身份,哪怕叶知青的父母同意你们在一起,心里肯定也不会多高兴。相反,你若是有个劳模的荣誉在身,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要不是昨儿个晚上,吃完饭已经很迟了,李辉煌昨天晚上就去找慕东辰说这件事。
在李辉煌看来,跟他合作,对慕东辰来说,百利而无一害,他没道理拒绝。
可慕东辰偏就拒绝了,"该是我的,总有一天会是我的,我没兴趣参与到你们的斗争中。"
无论谁当生产大队长,只要还想大队的粮食亩产量年年第一,慕东辰压根不担心自己会被埋没。就算这季晚稻没拿到他想到的嘉奖,明年早稻他也一定能拿到。
李辉煌想拿这个事拉拢他,太小看他了。
"我只需要你亲口承认,大队这些年粮食增产,是你掏粪工作做得好,跟方福生这个生产大队长没关系就可以,其他事情不用你做。"
慕东辰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一道陌生的声音插进来,"你的意思是你们生产大队的粮食增产,是这个小同志的功劳?"
突然的声音让李辉煌吓了一跳,他抬头看向来人,来人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瘦高个,皮肤黝黑,脸上带着探究的表情,李辉煌没见过这人,但站在他身边的方富国他认得。
见方富国满脸焦急,李辉煌猜到应该是县政府来人了,顿时喜上眉梢,"是的,过去我们大队粮食年年增产,都是慕小同志侍弄的粪肥起的功劳。可这么多年下来,大队长一直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捞,我这看不过眼,正跟慕小同志说这事得让上头的人知道才是。"
县委书记身上的气度不凡,又有在一旁干着急的方富国,慕东辰也猜到这人应该是县政府下来的,且手上的权力应该比方富国大。
慕东辰没着急开腔,他再次仔细打量县委书记,见他眼光清正,加上一旁干着急不敢开口的方富国,知道这人应该是值得信赖的。
不过,他没有大包大揽,他只是把自己过去做的事说给县委书记听,"我初中毕业回到生产大队就被安排去掏粪,刚开始只能简单把各种粪便清理出来,堆成一堆。正好大队里有个帝都农业大学的教授,他见我小小年纪,不嫌弃这份工作,就慢慢指点我各种粪便应该怎么侍弄才能更好发挥其中的肥力。"
"多年下来我一直照着他教的侍弄这些粪便,再次过程中不断改进各种方法,生产大队的粮食的确一年收成比一年好。"
"不过,没有具体做对照,我也不能确定这到底是不是我的功劳。"
"怎么没对照?"这种时候李辉煌哪里会放过机会,"双枪后,慕小同志再没侍弄粪肥,这次晚稻亩产量一下减少了五十多斤,将近六十斤。这明显就是后面侍弄粪肥的人,没侍弄好才导致这样的结果。"
"那你们今年早稻的亩产量是多少?"
"650斤,按往年的数据,这次晚稻的亩产量应该达到660斤才对,可这三天平均下来才595斤。"
县委书记身后一直给李辉煌使眼色的方富国,听他就这样把大队的粮食产量给暴露出来,浑身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顿时憋了。
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哥哥完了。
这个年代有个说法,亩产800斤过长江,亩产600斤过黄河。
这话的意思是,长江中下游地区的粮食亩产量能达到800斤,黄河中下游地区的亩产量则只有600斤,其他地区都比这连个地方差。
龙县不属长江流域,也不属黄河流域,亩产量能达580已经很好,大部分大队都是550左右徘徊,个别土壤肥力差的,只有510多斤。
双车大队的粮食亩产量,竟比黄河流域还高。
这要是数据如实上报,那这里早就被当成典型生产大队,让其他生产大队来学习经验。一旦找到增产原因所在,那整个龙县的粮食产量,极有可能都能达到双车大队这样的亩产量。
那他的功劳就大了。
可惜,这双车大队竟是隐瞒真实产量,弄虚作假,简直不可饶恕。
县委书记心里气狠了。
这次不狠狠治治那些弄虚作假的人,枉他走了这么一趟。
他没再问李辉煌,而是看向慕东辰,"事实是这位同志说的那样吗?"
慕东辰没想到瞒产的事情,就这样轻易被揭露出来了,事情到这一步,就算他现在不实话实说,等会儿随便找个社员问一下,一样真相大白。
所以,慕东辰没有遮掩,点头肯定李辉煌的话,"今年的亩产量的确如李同志说的那般。"
县委书记那是经历过各种大场面的人,虽然这会儿心里的火已经快把她烧着,脸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小同志叫什么名字?"
"慕东辰。"
"好,我记住你的名字了,这会儿我先去找你们大队长,关于你的事,晚点我再详细了解。如果事实真的如这位同志说的,我会替你做主。"
慕东辰知道自己真的要熬出来了,心里非常激动,不过脸上还是很兜得住的。
只是俊彦上多了几分感激,"那就先谢过你了。"
听说两人要去找生产大队长,李辉煌主动请缨道,"我知道大队长在哪里,我带你们去找他。"
马上能看方福生的笑话,李辉煌怎么可能错过这机会。
迫于压力,不得不答应社员的要求,自己掏钱把今年减产的五十多斤粮食补上,一下去了好几千块钱,无亚于把方福生的心肝拿出来割。
他几乎一个晚上没睡好,一大早起来压根没啥精神,可在这个档口,他又不敢像往常那样找个借口不下田。所以,早早就跟大家下田劳作了。
他跟妻子,还有程悠然几人靠得比较近。
想到好不容易藏起来的钱,几乎全部要撒出去,方福生的妻子就肝疼,"这些个忘恩负义的人,有好处拿的时候,就大队长长大队长短的。如今不过一次失误,大家伙儿就这样逼迫你,我看这个大队长你不要当也罢。"
可能往上升的事,因为还没确定,方福生暂时谁也没说,听妻子这样说,他不由开口道,"就算不当这个大队长,也得为下一步做好打算,这次的事情只能这样处理,不然一旦引起众怒,那我过去的努力就全部白费了。"
"哦,你想做什么打算?瞒产私卖?还是贪墨队员功劳,给自己贴金?"
割水稻人都是弯着腰的,县委书记三人走过来,方福生几人压根没注意到,咋一听这陌生带着威严的声音,方福生一个激灵转过头,当看到自家弟弟一脸苍白的样子,还有李辉煌那一张小人得志的脸时,方福生只有一个念头:他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