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便有十几人悄无声息地落在吹笛人对面的房屋上,那些人俱着紫衣,说话的便是先前那个声音,戾气森森:“谢天枢,我们城主请你喝酒你不喝,却要多管闲事。也罢,城主早就说过,你要往东,求醉城偏往西,你要救的人,求醉城就偏要杀。”
江重雪与周梨互看一眼,有点尴尬。原来方才这人说话的对象不是他们,而是这吹笛人。也是,他们不过初来求醉城,也从未得罪过哥舒似情,求醉城又岂会对他们两个毛头少年兴师动众。
江重雪在听到那名紫衣人口中说出谢天枢三字时,眼中露出惊色,看向那吹笛人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一垂首,却又掺杂了更多的悲愤。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武林第一人。
以说话者为首,十几人忽向站在底下的江重雪和周梨发难。
谢天枢翻笛在手,从月色中破出,朝他们飞来。周梨甚至未曾看清他是怎么动的,前方一股清冷的气息已迫近眉睫,像水一样沉,衣袖间盈满淡雅花香,大概是他走过很长的夜路,身上浸染了途中的露寒与花香。
周梨回过神时,已和江重雪一起被这人放在了一处低矮的屋檐下,头顶是一盏悬挂的灯笼。
谢天枢把翠绿竹笛负在身后,踏着褐色靴子,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对面十几把明晃晃的兵器,唯独他一人无兵器在手,可即便这样,他身上沉静的气势都压过对面几头。
为首的人一嘬哨,得了这道指令,十几人同时向他出手。
江重雪手上有刀,也是兵器谱上喊得出名字的好刀,或可借给他一助声势,这人怎么说也救了他们一命。周梨抬头看着江重雪,他只送给她一个嫌弃的目光,低声道:“堂堂浮生阁阁主,怎会需要用旁人的兵器。”
这么听来,这人很厉害。
“比哥舒似情更厉害吗?”周梨问他,同时向他眨眨眼。
江重雪看懂了她眼中的狡黠,一揉她的头,把下颌抬起,向远处笑道:“那是自然,谢阁主被武林同道捧上神坛,誉为真正的天下第一,又岂是一个小小的求醉城城主可比的。”
他们交谈的声音不大不小,这些都是习武之人,一字一句全都听得清清楚楚。果然有人沉不住气,听到这两毛孩子敢折贬自家城主,要除他们而后快,步伐快捷地向他们移动,此来便露出了破绽,叫谢天枢一掌击退。
周梨又问:“哦,哥舒似情不是极擅用毒吗?方才我却看见这位前辈一吹笛子便将毒虫逼退了。”她一笑,稚嫩地道:“想来这个哥舒似情的毒虫,也不怎么样。”
江重雪配合她一搭一唱,“哥舒似情的毒再厉害,也敌不过谢阁主的春风渡,春风渡百毒不侵,任它是天下剧毒,也能化解。”
周梨一怔,未料及谢天枢身负的绝学原来是春风渡,复杂地看向江重雪。
这天底下练成春风渡的人只有两个,一为谢天枢,一为楚墨白。而这两人,还都是出自小楼的。谢天枢是曾经的小楼弟子,楚墨白的师父和谢天枢还是师兄弟的关系,严格来说,楚墨白还该叫谢天枢一声师伯的。只不过谢天枢后来脱离了小楼,独自创立了浮生阁。春风渡本就是小楼先祖所创的武功,冥冥注定,好像只有小楼弟子才有机缘练成春风渡。
那日在酒楼之中,说书先生的话虽然都是市井传言,大多都言过其实,但对春风渡一说,却是真的。这门武功的确极其难学,一旦学成便跻身一流高手之列,从此鲜有敌手。谢天枢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在四十五岁之时终于练成春风渡。而楚墨白天赋惊人,仅仅以二十岁之龄学满出师,震惊天下。
春风渡的秘籍是公开的秘密,江重雪并非没有见过,也曾试着去练,以春风渡对春风渡,才有胜楚墨白的机会。
可惜他练不成。
昔日金刀堂内曾收藏不少武功秘籍,江心骨是个武学疯子,嗜武成狂,这些秘籍都是他用了各种手段得来的。江重雪从小耳濡目染,有幸一睹百家武功,看到有趣或喜爱的便埋头苦学,每每在几月之间,最多一两年内便可学成,金刀堂内所有人都视他为武学奇才,久而久之,他也认为自己于武学一门颇有天赋,因此引以为傲。
金刀堂覆灭后,他为门人收敛了尸骨,携了一本春风渡的秘籍日夜苦修,期望练成之后去找楚墨白报仇,却不想练到内息错乱险些走火入魔,只能将春风渡扔到一旁。他心里总还有些奢望,觉得把自家武功臻于化境,也可与楚墨白一战。直到那日在城头与楚墨白交手,他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他的武功与楚墨白相比,实在有云泥之别。
浮生阁阁主身姿如风,内力雄浑,仅以一管竹笛可敌千军,可御四方。
这便是春风渡。
江重雪俊秀无双的面孔慢慢扭曲成了一个古怪的表情,一撇头,金错刀扛上肩,极力忍下心中悲苦。转过头正迎上周梨那双灯火下颜色极重的眼睛,像能知晓了他的心事,轻轻看他。他注视了这丫头一会儿,心头的悲苦被浇上了一瓢凉水,逐渐缓和。
前方忽然传来剧烈声响,两人齐齐望去,看到十几把剑如展开的扇子,剑尖同时刺向谢天枢的致命处。谢天枢功夫了得,竹笛在手上如走马灯旋转,紧接着一横,迎上剑刃,持剑者受不住他的内力,往下一沉,数把长剑一同坠地。谢天枢袍子一掀,长靴往前一踏,那些剑都被他踩在脚下。
这十几人败了一仗,往两旁的房屋上一跃,迅速飞退。周梨正要松上一口气,忽然铮铮两声高音,刺破长空,把她一口气又吊了起来。她睁大眼睛,这是琴声,而非笛音,她学过琴,知道这两声分别为徵羽之音,音色很高,满满肃杀。她四面八方一望,没看到谁在弹琴。
谢天枢听到琴声,目光沉了沉,把头抬起,视线放得很远,定睛之处正是远处的高山峻岭。
人离得很远,但琴声犹在耳畔。
蛰伏在暗处角落里的毒虫听见琴声,欣喜地重整旗鼓,甩甩尾巴,再次倾巢而出。
谢天枢抬脚向前,路过他们时声音低沉,“跟在我身后半丈之内。”他横笛在唇,呜呜吹奏起来。笛声忽高忽低,琴声高他便高,琴声低他便低。
周梨用手捂住耳朵,这琴笛合奏之声太过催逼,她鼻子一热,有血流下来。江重雪为她运指封穴,快速在她身上轻拍了几处穴道,她眼耳口鼻一闷,像被堵住了一般,但不适感消失了。
毒虫紧随其后,绕着他们低声嗤叫,可慑于笛音的威力,胆怯地往前往后,晕头转向。路上尚有伏击者,出手鬼魅,然则无一人能逼近谢天枢衣角半分,他一手持笛,一手退敌。
走上山路,行路上雾气跌宕起伏,一条弯曲宽阔的大道直通山上,路中处处浓荫,开遍奇花异草,甚是簇拥,这些花草俱都颜色深沉,不知以何灌养,香气扑鼻。越往山上,雾气更加缭绕,树木繁杂,蓬蓬如盖,遮掉头顶月色,偶能从罅隙间窥见一轮明月。
走了近有一盏茶,树木渐少,眼前豁然开朗。袅袅雾气也随之隐退,露出品貌翠绿的修竹,迎风飒飒。一座小巧质朴的别院坐落其中,门口有块巨石,石上镌刻了无谢园三个斗大的字。
琴声到这里便愈发清晰,可见这弹琴的人就在无谢园中。
周梨心有惊涛,难以止歇,总觉得很是慌乱不安,轻轻拉住了江重雪的手。两人随谢天枢入了无谢园。这园不大,一眼就可望尽,园中盖了一间茅草屋,样子并不精巧,却也拾掇得清爽,一点不见破败。周梨却不是先看这草屋,而是去看草屋前的一座墓碑。她还从未见过竖碑竖在屋子前的,也不造坟茔,甚是孤零零的。夜色太浓,又兼有人站在墓前,看不清上面的亡者姓甚名谁。
墓碑前立着的那人,通身紫衣,长发披拂,蓄了满身的月华,翻琴在手,弦弦铮然。这人只一道背影,却渗出浓浓邪气,乖觉异常,可他身形看上去却太纤瘦了,盈盈一立,竟站出了点弱不禁风的味道来,要不是知道哥舒城主是个实打实的大男人,就这么一眼看过去,还当是个女子。
笛声先停了,琴声把尾音一拖,也停了。
毒虫哗啦退下,以及这一路上藏在阴影里交头接耳的伏击者也一并消失不见。
独独留下他们四人。一人望着碑,一人望着望碑的人。江重雪和周梨只能互相望着,面上一片茫然。
谢天枢看见他身体较之前年更加清瘦了,就连发端都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白,不由深皱了一下眉头,开口道:“你近来身子可好?”
这人竖琴在侧,笑了笑,回他:“很好。你呢?”
周梨和江重雪同时一惊。哥舒似情的声音怎么这般怪异,像掐着喉咙说出口的,极细极尖,非男非女。江重雪按下心中诧异,都说哥舒似情练功练的自损其身,早就不是个男人了,这么一看,还真有几分可信。
谢天枢道:“我很好。”
“是么。”他叹息,万分的失望。
谢天枢闭口无言。
江重雪苦思冥想,记不得浮生阁与求醉城曾有过恩怨。浮生阁从不插手江湖上的纷争,而旨在修身养性,一门心思专研天下杂学,故浮生阁出来的弟子大多精通奇门遁甲,擅长诸子百家,就连星象命理、岐黄堪舆之术也不在话下,而谢天枢更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会的百家奇才,除了他年轻时曾与江湖第一美人有过一段爱情纠葛外,实在是个清心寡欲到没有任何茶余饭后供人消遣谈资的人。
这里谢天枢又道:“今天是七月十五,我来给她上炷香。”
墓前的人轻轻转过身子,“那你过来。”宽大的紫衣袖子荡了荡,手里就多了三根香,手在香上一拂,香即点燃,像三只幽亮的眼。他一手持香,一手垂在身侧。
这一转身,周梨就看到了他的脸。他有一张苍白清秀的脸,五官出乎意料的好看,可惜脸上敷着厚厚的铅粉,白得可怕,而且描了眉画了睛,不伦不类。
谢天枢上前接香。
周梨和江重雪一急,唤他:“谢阁主。”
恐怕此香有毒,又恐哥舒似情出手暗算。哥舒似情武功究竟如何其实并无人知,因为与他交手的无一存活,所以也就没人知道他的深浅,但从与他交过手的都是当世高手来看,他的武功想必深不可测。
谢天枢把香从哥舒似情手里接过,祭拜过后,供奉给了墓上的逝者。江重雪探长脖子想去看清墓上刻的究竟是何人名讳。能让谢天枢千里迢迢从浮生阁到求醉城来给这人上香,这人想必不凡,也许是某位已经作古的奇侠异士也说不定,只是这位奇侠异士为什么会葬在求醉城的地界上。还没看清,就听到周梨重重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只是一错目的功夫,哥舒似情已对谢天枢出手。
周围气劲强烈,两人身姿难分难解,快到肉眼不能分辨,只能靠闪过的衣影认人。一时激起千层浪,脚下泥土一一裂开缝隙,尘土飞溅。
作壁上观的他们看得目不暇接,但实际上这交锋短暂而迅疾,也不知是谁得手了,谢天枢和哥舒似情同时停下来。
那张十四弦的古琴每一弦都已崩断,气若游丝地垂下来,而哥舒似情嘴边有血,这血是黑色的,黑血源源不断地从嘴角流出。即便这样,他也依旧勾着笑,看向谢天枢时,癫狂又嘲弄。
谢天枢微一皱眉,收起笛子,左手去探哥舒似情的手腕,“你身上的毒更重了,让我看看。”
哥舒似情轻轻嗤笑,“你还在意我的毒吗?”
谢天枢看他:“你知道我是在意的。”
一阵无话,哥舒似情道:“真是感人。”
谢天枢说:“我知道,你一向不信我的话。”
“谁说的,”他笑,红唇微弯,“我信的,你这话我听了,也甚是感动的。”
周梨看看江重雪,面面相觑。
这……方才还斗得你死我活,怎么这一刻就变得亲络了。
哥舒似情还真听话地把手腕伸出。手背洁白若雪,指甲是淡青色的,腕子细细的一截,简直可称得上冰肌玉骨,女子比之亦不如。谢天枢并起三指去探他的脉搏,然而他还未搭上去,一簇粉末从哥舒似情的袖子上蓬开,谢天枢骤然收手,挥袖一挡。这是剧毒,沾上皮肤就会溃烂,吸进一口就能致命。
哥舒似情大笑掠出,待谢天枢转过头时,对面的江重雪与周梨已被哥舒似情抓住,他眸光顿变。
哥舒似情一手搭在江重雪的左肩,一手搭在周梨的右肩,只要他两稍有异动,脖子就会被他掐断。哥舒似情的发丝随风吹拂到周梨脸上,周梨不知哪儿来的胆量,慢慢向后看。
迎上了周梨的目光,哥舒似情竟对她笑了笑,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在她细嫩的颈边,摸到这底下轻轻跳动的暗青经络。周梨吓得三魂七魄离体,江重雪咬了牙反手朝哥舒似情击出一掌,被哥舒似情轻飘飘地接住了,一点力气都没费。他笑容可掬,指尖在两人面皮上滑下,“少年人的身体最是完美,用来给我练毒可好?”
谢天枢道:“他们与我并无干系,你不必为难他们。”
哥舒似情道:“既与你无干,那么正好,可叫我带回去细细处置、慢慢享用。”
这话听起来,像要把他们煎炒烹炸了。
谢天枢一语不发,长笛挥出,初次有了杀气。
哥舒似情提拎着他们飞身后退,慢条斯理地道:“你这么想救他们?”他声音怪异,阴狠地道:“你要救的人,那我就只能杀了。你可得记得,他们是被你害死的。”
说着便用手掐住了两人的脖颈。
谢天枢横笛吹奏,蕴含了春风渡,从每一个笛孔里渗出。
江重雪尚有一丝气力,艰难地回头,看到周梨面皮涨得青紫,快要不能呼吸。他眼底翻涌出鲜红的血丝,急中生智地抬起右脚,往后踢向哥舒似情。
哥舒似情要杀他们绰绰有余,但谢天枢笛声在耳,是他不敢小觑的,江重雪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没想到竟真的被他得手,哥舒似情手上一松,两人从半空坠地。他抱着周梨翻身一滚,扭过周梨的脖子检查,还好未有大碍。
周梨被勒了这好半会儿,眼冒金星,好不容易等晕眩过去了,就看到哥舒似情劈手一掌拍向江重雪的后背。她没有多想,把江重雪从面前推开,代他受了这一掌,正中她的胸口。她气血直接涌到喉咙,人往后飞出去,撞上一棵大树,咳了两声,呕出一口血。
“阿梨!”江重雪大叫一声,飞身扑来,也不顾身后的空门大露,给哥舒似情留下了绝佳的杀人机会。而那边,谢天枢拦住了哥舒似情,出手已不像先前留情。
周梨尽力地张开眼睛,看见江重雪焦急的脸在眼前晃,尚有力气地想对他说,只是有点痛而已,让他不必担心,可血糊了嗓子难以开口。
就在这时,一道巨大的黑影悄无声息地移过来,将两人覆盖住了。警觉到时,两人看到地上他们的影子与黑影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