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凌文昏睡了半宿, 迷迷糊糊出了一身冷汗, 苏醒后映入眼帘的却是柳溪照的脸。他双手撑地艰难坐起, 稍微活动了一下四肢, 发现自己身躯虽然仍是乏力,但此刻意识远比昨夜清晰了许多。
此刻他身下布满了干枯的杂草, 身上的裘袍被解下当做被子盖在了身上,而柳溪照衣衫单薄蜷缩着身子正卧在自己身侧。
朱凌文依稀记得, 昨日他与魏怀泽追着一头孟支虎进了丛林, 进入林子后两匹坐骑突然受到了惊吓, 将主子抛下扬长而去,落马后又忽然冒出成堆的毒蛇将他二人团团包围。
他与魏怀泽首次突围不成, 立即朝入林的方向射出了一只信号箭, 阻止紧随其后的杨哲武靠近,命他先行返回营地搬救兵。
杨哲武先行撤退后,被围困的朱凌文和魏怀泽力战群蛇, 将身上配备的弓矢用尽后,又挥剑斩杀了数不清的毒蛇,无奈二人势单力薄,朱凌文还是被咬中了小腿。
半夜过去,他身上的蛇毒仿佛已解了不少, 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此时正身处在一个洞穴之中。
洞穴内的石壁缝隙满是苔藓, 洞中安静得只有水滴顺着钟乳石低落在地的声音。
昨夜奋战中被一尾毒蛇咬中后, 他的意识渐渐涣散, 昏昏沉沉中却隐约听到柳溪照在呼唤自己。
他勉强睁开眼,却正好看到柳溪照召唤出了金光结界,之后他便再次昏睡了过去。
昏迷前见到的场景历历在目,那般奇异震撼,在他脑海中不断重现怎么也挥之不去。
蜷缩在他身侧的柳溪照忽然打了个冷颤,嘴里迷迷糊糊说着梦话,嘟嘟喃喃说着:“仙神敕下,仙神,敕下…”。
朱凌文缓身凑近,望着身下那张足以倒众生的俊俏脸庞,像是质问也像是自言自语,沉声说道:“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柳溪照双目紧闭仍旧沉睡着,突然像是得了什么命令一般,嘴里重复说道:“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朱凌文神色一变,立即拔出柳溪照放在一旁的短刀,将刀尖对准了她的脖颈一寸寸靠近,似乎起了杀意。
前些日子,朱凌文奉圣武帝的旨意到梁王府册封魏家,那夜里宵禁时他曾与杨哲武悄悄潜入魏怀泽的紫竹别苑,想一探魏世子的病情虚实。
没承想,入院后他亲眼看到了诡异的百鬼夜行,更看到了柳溪照独自闯入别院寝殿,百鬼突然湮灭,第二日魏怀泽便神迹般康健无恙。那夜之后,朱凌文便格外关注这个“小侍卫”。
此番在苍龙山中莫名被群蛇围困,他认为绝非偶然,十有跟上次的百鬼夜行脱不了干系。
短短数天内,两次险境都被柳溪照轻松破解,这人委实强大得令人心生畏惧。
同侧而眠,朱凌文却对她一无所知,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闪着银光的短刀离柳溪照越来越近,她却嘟嘟喃喃仍是满嘴呓语,沉醉在梦境之中,似乎一点也没察觉到身侧之人浓郁的杀气。
朱凌文的双瞳漆黑,浓得像化不开的稠墨,他一向杀伐果决宁可错杀绝不错放,平生从未对何人有过多余的仁慈,但不知为何,对着身下这张脸却迟迟下不去手。
脑中天人交战,良久后,他还是选择放下了手中的短刀。
与此同时柳溪照突然惊醒,先是在冰冷刺骨的地上伸了个懒腰,之后才徐徐坐起。
片刻前她做了个梦,梦中一直有个清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命令般说道:“杀了他”。
柳溪照刚想问到底要杀了谁?突然就醒了过来。
见身侧的朱凌文已苏醒起身,她打了个哈欠道:“殿下你可算醒了!这一宿真是折腾死我了”。
朱凌文伸手指了指火堆旁掉落着几个药罐,故意问道:“你用那些救了我?”。
想到昨夜和临睡前的几次胡乱灌药,柳溪照干笑了两声,道:“错有错着,呵呵还是殿下福大命大!”。
朱凌文意味深长说道:“是吗?”。
柳溪照起身走到火堆旁活动了一下筋骨,继续道:“这个山洞入口狭窄内里宽广 ,既能避风又可躲雨,是这荒山野岭中最好的栖身之所”。
“还好我随身带着火折子,今夜又有幸觅得此处栖身,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要不然就算躲得过那群毒蛇,咱两也得冻死在这山里头”
即使身处荒山野岭,她仍有一种天地为庐的爽朗不羁,这点让一直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的朱凌文有些羡慕。
沉寂半晌后,朱凌文冷声问道:“若是今夜你与我死在了此处,甘心吗?”。
柳溪照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想了片刻回道:“我若是就这么死了家中的爹娘该多伤心啊,还有他…无论如何,我万万不能死,也不会死的!”。
朱凌文淡然一笑:“一个人心中的牵挂越多,就会越恐惧死亡”
见他神色有些感伤,柳溪照好奇问道:“难道殿下心中没有牵挂吗?父母,兄弟?妻儿呢?”
“我父亲有十一个儿子,轮不到我牵挂,我母亲虽然只有我一个孩子,但她早已离世,至于兄弟”
朱凌文语气冷冽,继续说道“若是我今夜暴尸荒野,最开心的恐怕就是我那些兄长了”
都说皇家无情,柳溪照对他所言并不感到多少意外,但没想到一向高高在上的睿王殿下,竟然愿意在自己面前吐露心声。
此时她已是睡意全无,虽然长夜漫漫好歹还有个大活人可以陪自己说说话,倒也是个消遣。
她往火堆里丢了几根树枝,继续问道:“那妻儿呢?以殿下的年纪应该早就成亲了吧?”
朱凌文面无表情,冷声说道:“我十五岁时被册封为亲王,同年便奉旨和御史大夫之女成婚了,这些年,膝下尚未有所出”
柳溪照只是随口一问,这回答却委实令她有些尴尬。
朱凌文见她面颊莫名有些粉意,沉默了片刻后问道:“柳公子家中娶了几房妻妾?”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柳溪照暗暗想道:“这位殿下怎么对我的事如此感兴趣了?”
干笑了几声才回道:“尚未成家…”
话音刚落,她听到洞穴入口处传来微弱的“咔哧”声,像是有人在洞口处徘徊,不小心踩到了掉落在地上的树枝。
她立即对尚未康复的朱凌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尔后迅速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短刀,弓着身独自朝洞口处走去。
寒冬腊月荒山野岭,林间伸手不见五指,这个时候敢在外头晃悠的要嘛是山间的猛虎野兽,要嘛就是那个贼心不死的妖道察觉到了踪迹,追到了此处预备再次行凶。
想到这柳溪照心里不禁有些发憷,此刻没有神器八爷护体,若是那妖道真的追到此处,便如同瓮中捉鳖,柳溪照和朱凌文就是插翅也难飞。
她摸黑走到洞穴入口,探出脑袋朝四周看了看,并未发现活物的身影。
担心那个妖道会再次召唤蛇群攻入洞穴,她硬着头皮重新回到了树林中,谨慎地扫顾了一番,确认周围没有任何蛇类的痕迹才稍稍安了心。
正准备返回洞穴,转身之际却有一道剑气突然从她身后刺出!
背后那人来势汹汹,一出剑便直取她的项上头颅。
危急时刻柳溪照没有多做犹豫,三两步踏上了身前大树的树干借力腾空转身,瞬间落在了那人身后。
这人身着夜行衣以黑布蒙面,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像是不想让人认出他的身份。
黑夜人刚要回身再刺一剑,柳溪照却先行将手中的刀出鞘,从身后抵住了身前之人的脖子。
银光掠过,一把短刀紧贴着黑衣人的脖颈,只要柳溪照的右手稍稍用些力,便能轻易将他割喉放血。
这个黑衣人刚才依令搜山时,意外发现了这个藏在林间的山洞,他故意在洞口发出声响,引洞中人自己走了出来。
不知此人是敌是友,他便先发制人出其不意地刺出了一剑,本想将此人制服后再审问,没料到柳溪照的身手竟然如此敏捷,轻易就扭转了局势。
今夜技不如人本该毫无怨言,但没想到自己头一回出师,便要死在这荒山野岭之中。
死到临头,他仰着头悲怆嚎道:“爹!娘!孩儿没用,孩儿给你们丢脸了!”
一听他开口说话,柳溪照霎时愣住了,迟疑了半晌问道:“你…你?”
见她迟迟不动手,黑衣人倒有些不耐烦:“你什么你?要杀要剐麻利点!婆婆妈妈的作甚?!”
“哟,你倒是个硬骨头?”
柳溪照已认出了身前之人,强忍着满腹笑意,故作腔调“是谁九岁还流哈喇子,十一岁还尿床的?”
“你?你?”
黑衣人顿时目瞪口呆,支支吾吾了一阵才试探问道:“你是啊…啊照?!”
柳溪照将抵在他喉咙上的短刀放下,笑着唤了声:“二狗子,别来无恙啊!”
语罢她又摸黑打量了二狗几眼,问道:“你怎么跑这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