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事。”
秦无做出基本判断后, 抬手拿走散落在苏苒之发间的落叶,替她拢了拢发丝,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左右唢呐声是商和镇坟地的方向传来, 定然是镇中百姓驾鹤西去。跟他们无甚关系。
苏苒之现在已经大概接受亲爹坟墓消失的事实了。
在听到嘹亮的唢呐声后, 还能习惯性的作分析“听音调,应是喜丧。”
依照他们商和镇的习俗,只有七八十岁的福寿双全的老人死后,才能办如此大排场的丧事。
请乐师, 摆席面。
若是因病横死的年轻人, 丧事一般都是悄无声息的办了。
当初苏父的葬礼, 算不得喜丧, 镇上人来吊唁的很少。
停灵那七天大半时间都是冷冷清清的, 只有苏苒之和秦无跪在旁边烧纸。
最后头七回魂那天, 秦无还担心自己修行之人的灵气会冲撞到新鬼, 专门避开了。
但苏苒之还是没等到亲爹回魂。
现在想来,指不定那会儿他就不在了。
秦无揉了揉妻子的脑袋, 把刚刚整好的发丝扰乱, 同时也唤回了她的注意力。
他说“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日便去附近农户家借灶房一用, 把柿饼烙好。过两日便可带在路上吃。”
知晓秦无在故意岔开话题,苏苒之露出一个笑容“好。”
她该掉的眼泪, 在亲爹去世时已经掉的差不多。
这会儿心里其实没那么悲伤。但不小心被唢呐声勾起了回忆, 情绪还是会稍微低落一下的。
秦无细微之处的安慰,让苏苒之有些暗淡的眼瞳里一瞬间盛满了光。
不多时, 商和镇旁那陡峭的群山边上出现了两个身影。
走在前面的男子个儿挺高, 头发有一半束在玉冠内。
光看脸,一股矜贵之气扑面而来。
但他却抗了个不伦不类的大包袱, 在山崖边上健步如飞,看样子像是要逃荒。
苏苒之跟在秦无后面,叫到“你慢点走,伤口还没好全呢”
她刚刚不过换身衣服的时间,这人就把摘好的柿子全都打包背了起来。
又在苏苒之抢着背柿子之前,挑了个方向往山外走。
论跑的速度,就算秦无这会儿伤口没好利索,还背着偌大的包袱,苏苒之也不是他对手。
毕竟当初五年的野外生存,秦无大约有一年多都是在逃跑。
不跑得快点便会丢了小命。
苏苒之最后很无奈了,说“你背,我不抢着背,但是你走慢点啊。”
这时,秦无的速度才慢了下来。
主要是这边路不好走,一脚没踩稳就有可能滚落山崖,苏苒之才不想跟秦无在这种地儿比速度。
她连跳了五步才追上秦无,说“你伤口没事吧”
“无碍了。”
秦无伤口中虽然还有残余剑气,但已所剩无几,以他自己的灵力都能完全压制,不需要过多担心。
苏苒之松了口气“我去前面带路。”
这样遇到高低不齐的石块,还能先告诉秦无一声,让他做好准备。
两人快下到山脚下的时候,便看到周围百姓多了起来。
这里距离商和镇不远,有一方还算富饶的小村落。
有的背着柴火,有的给家里挑水,还有的拎着绑住了两只爪子的鸡,看样子打算去镇上卖钱。
百姓们看到秦无背后那鼓鼓囊囊的一兜东西,有些人好奇,而有人眼中则不禁流露出了羡慕。
“这都是什么啊,后生”
其实这话也就是问问,大家都能看出里面那是柿子的形状。
关于这种方言的问题,自然都是苏苒之回答。
她说“柿子,在山里头摘的。”
“哟,你们身手好,胆子大哟。”
“就是,山里的路可不好走嘞,里面还有狼,咱们村的年轻小伙子都不敢一个人上去。”
苏苒之闻言笑了笑“我夫君身手好,跟着他走我放心。”
秦无“”
有人跟苏苒之和秦无顺道,都是去附近村子的。
见他们面善,便想着多聊几句。
那位手上挎着竹筐,里面同样装着柿子的大婶对苏苒之说“相公身手好,那你可有口福了。山里头那些柿子平常没人敢摘,一定甜得很。你家相公也是个晓得疼人的。”
苏苒之见这位婶婶身上衣服虽然旧,但却浆洗的很是干净。
便想着跟人打好关系,说不定能租借人家灶房一用。
她笑着说“婶子摘得这些颜色红火,看着就甜。”
大婶果然被夸的眉开眼笑,说“都是我家那臭小子爱吃。今年我摘得多,用草绳和树枝串起来挂屋檐上,等冬日落了雪,就更甜了。”
苏苒之正要开口询问借灶房的事情,大婶又说“你俩看着年岁小,不知道有孩子没小孩可一定得在饭后才能吃柿子,不能吃多,不然要生病嘞。”
苏苒之“”
不知道为什么,她所接触的嫂子和婶婶辈的,只要知晓她成亲了,说起夫妻间事与孩子都这么豪爽。
之前沈姑姑那句行房事又不知道从记忆里的哪个犄角旮旯被翻起,惹得苏苒之咳了两声。
秦无偏头看她,苏苒之避而不见。
她赶紧把话题往正轨,说“我知晓了,多谢婶子。只是我们俩家乡离得比较远,这么多柿子难以带回,不知婶子能否租借家里灶房一用,烙成饼也好带一点。”
“租这我倒是能跟婆婆说一下。”婶婶抓住关键词。
顿了顿,她又说,“你的口音就是咱这地儿的啊,怎么会远”
苏苒之看了下秦无,没说话,用眼神示意自己远嫁了。
婶子倒没再多问关于娘家的事情,苏苒之又说“是租没错,不知二十文可够”
婶子和善的笑道“成,我婆婆应该会答应。烙饼的话,我家里还有两碗细面粉,糯米粉也有”
“我们都买。”
“好嘞,不够的我去村长家借。”
苏苒之适时说到“我夫君姓秦,我姓苏,还不知道婶婶贵姓”
“我姓张,托个大,叫我张婶就行。”
秦无和苏苒之跟着张婶进入她家小院,跟她身上干净的衣服一样,院子里也被收拾的整整齐齐。
看着就很简单舒服。
张婶家丈夫去地里忙活,公婆都在家,带秦无一个外男进来也无妨。
若是她家没人,这么做是要被说闲话的。
张婶的婆婆头发花白,看起来年纪挺大。
她刚正在后院喂鸡,闻声便走到前院来。见秦无和苏苒之气质不凡,本以为是府城来的大人,哪想到居然是借灶房的。
张婶在婆婆旁边低语几声,说了这两人借灶房会给钱,二十文呢。
婆婆犹豫了一下,让苏苒之和秦无先给钱,随即便答应了。
苏苒之和秦无进入院门右侧单独避出来厨房。
这儿虽然低矮,但从案板到碗筷都洗刷的很干净。
张婶进来给两人拿了碗和活面盆,还把面粉和糯米粉都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就在院子里洗衣裳,两位客人一会儿要什么,喊我就是。”
顿了顿,她想到什么,赶紧补充道,“但是一个半时辰后,我男人干活回家得吃饭,还请两位给我留些煮饭时间。”
苏苒之都一一应下。
烙柿子饼的步骤不难,先把柿子皮儿剥干净,瓤跟糯米粉和少许面粉混合均匀,再放到锅里煎熟就好。
全程不需要放糖,因为柿子本身的甜味就很充裕了。
秦无给柿子剥皮儿,苏苒之和面,两人分工明确。
和好面后,两人一起把面团分成小份,再均匀的揉几下,保证面团口感筋道。
大约半个时辰的功夫后,一个个橘红色的小团团就被揉好。
苏苒之把这些均匀整齐的码在案板上。
期间,苏苒之听到那位婆婆来来回回往堂屋门口跑了不下十几趟,估计是看外男跟自家媳妇儿有无任何接触和交流。
最后婆婆像是喂好了鸡,索性就搬了个凳子坐在堂屋口,看着自家儿媳妇儿洗衣服。
张婶背对着堂屋,对此毫无察觉。
只是她洗一会儿就要咳嗽两声,看样子好像抱恙在身。
苏苒之微微有些咋舌。
她是在路上看着张婶身上衣服干净,但却补丁不断,这才提出了租灶房的想法。
哪想到她家婆婆这么严肃。
秦无见苒苒走神,自己把她手中的面团接过来,专心的揉着。
张婶的婆婆观望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跑来院子里想要瞧上一两眼具体情况,她坐在堂屋里只能看到自己啊儿媳。
婆婆站在院子里,透过灶房的窗户偷偷往里看了一眼。
没料想居然看到那位眉目英俊的男子揉面,而女子在一旁洗了手后托着腮帮子看他忙活。
最后烙饼子也是秦无一手来的。
苒苒喜欢吃,这一点秦无早就发现了。他寻思这自己多做些好吃的,苒苒应该会很开心。
婆婆“”放在村里有男人这么疼老婆,她一定会来句没出息。
但看着秦无和苏苒之的情况,她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甚至连腹诽都要做不到。
“娘,你忙完了,去歇息一会儿吧。”
张婶洗完衣服,才看到她婆婆出来了,赶紧尽孝道扶着婆婆。
婆婆被儿媳这话叫的一个激灵,正要回去,可还是没忍住又往灶房里看了最后一眼。
恰好苏苒之转头,抬眸也看向她。
苏苒之看向别人的目光跟看秦无的很不一样,虽然依然温和,但却因为没有情绪显露,看起来稍微有些漠然。
婆婆立马撇开眼神,不敢与之对视。只能慌忙对着儿媳说“好,扶我去歇息。”
柿饼熟的很快,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六十来只柿饼全部被煎好。
这些柿饼被秦无用灵力包裹着,倒是不会给包袱上沾染油渍。
最后,张婶过来算了面粉和糯米粉的用量“面粉是自家的,五文;糯米粉我按照去镇上买的价钱,给两位算十二文,成吗”
此前已经给过二十文的租借费,这会儿苏苒之又补了十七文。
临走前,张婶擦了手送两人出门。
见她洗完衣服整个人咳的有点虚弱,苏苒之斟酌着她的身体情况,给了她三颗火槐花。
“此物乃治愈风寒所用,食之有异香,片刻后才散。”
婶子有些不大好意思“啊,这是给我的吗”
她伸手接了过去,“我这风寒是陈年老疾了,年年秋冬都这样,感谢您。”
张婶自己也吃过槐花麦饭,见状并不觉得火槐样子古怪。
再加上苏苒之有功德在身,本身说话就给人一种天然的信服力,张婶一点也不担心这会是什么毒药。
苏苒之把火槐交给她,自己便和秦无往山洞的方向走。
这边张婶因为苏苒之话语的影响,下意识的把火槐放到嘴里。
当即,火槐化成一股暖流从她喉口流入。
几乎就是火槐消失的一瞬间,张婶后背发劲冷的感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暖洋洋的感觉。
感知着这宛若神迹一般的药效,张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定是遇到了仙长
她赶紧追出村子,却发现不过须臾的功夫,苏苒之和秦无已经走出老远。
又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两人的背影就隐没在山林里,看不真切了。
这会儿,张婶身体上已经散发出槐花盛开时的淡淡清香。
花香虽淡,却能飘散很远。
尚在村里的百姓们都忍不住出门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婶婶,你身上怎么这么香啊”
“这味道好好闻啊”
“嫂嫂,这是去镇子上买了啥好东西”
张婶一大把年纪了,还是第一回这么被人围观。
就连她公公婆婆的出来了。见散发香气的人是她,两人都愣了一下,但也反应很快的赶紧把她拉回屋子里。
“怎么回事这香味”
张婶忙把苏姓仙长赠予她火槐的事情说了一遍,补充道“我现在身体很暖和,再没有后背无故发冷的感觉了。”
说着,她还让婆婆帮忙把后背缝上去的几层布给取下来。
“之前不断加厚衣服,但还是干啥都冷。现在我都要被热出汗了。”
婆婆愣了愣,说“真、真的是仙人”
儿媳的身体她是知道的。她还专门带着儿媳去镇上看过大夫,但大夫说这是坐月子落下的病根,没法根治。
现在,这算是根治了吗
张婶忙把她摘柿子回家途中,看到苏苒之和秦无从半山腰下来的事情说了一遍。
“最后我追到镇子口,看着仙长们走得很快,又上山了。那么高的石头跳一下就能上去,好像飞上山的。”
说到这里,她不禁想到自己最开始说的育儿经,不禁脸色一红。
难怪当时苏仙长没什么反应,神仙在这个年岁应当还不会生孩子的吧。
婆婆听闻后倍感失望,但却有抱着一线期待,拉着儿媳的手问“那些火槐,你全吃了”
“吃了。是儿媳的罪过。”
“仙长让你吃的,没什么罪过。只是,仙长们把这些柿饼吃完了还会再来吗”
张婶一脸无奈“”她也不知道啊。
婆婆知晓仙长们再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了。
她现在很后悔,当时怎么就没胆子再大一点,跟那位仙子说两句话呢。
她其实可以帮仙长们烙饼,她会做的花样可多了。说不定仙长们一开心,也能赏给她一颗灵丹妙药。
毕竟,她老寒腿多年了。
本来都不想着治愈,但若是仙长们出手,她这病定能治好的。
可现在仙长们已经走了,来年还不知道会不会再来。
哎。
村里熟悉的邻里都围过来敲门,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张婶一家原本不想说,但村长也寻着香味赶来了,他们只能把事情全都说出来。
自此,商和镇旁边的荒山里住着俩仙人。他们偶尔会在十月,背着柿子下山来找村民借灶房一用,顺手还会赐下灵丹妙药,治愈百姓身体的传闻便流传了下来。
苏苒之回去途中发现自己的功德又多了很小一丝丝,全是张婶他们村人的信仰之力。
这可能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
苏苒之微微摇头一笑,跟秦无并排走着。
两日后,秦无身上的伤完全好了。
他们也该离开此地回家了。
秦无把晾干的柿饼打包装好,苏苒之觉得这儿的鱼好吃,顺手捞了两条打算带在路上吃。
因为兴阳府的奇山环抱地形,他俩想要回云水镇,只有一条路能走。
那就是绕到商和镇坟地那边,顺着来时的小路返回。
今儿是第三日,喜丧的流水席面依然摆着。
每日早晚定时吹唢呐,前去祭拜的人到了今儿还是络绎不绝。
苏苒之和秦无在山里偶尔都能听到有人哭丧的嗓门很大。
现在他们越往外走,各种祭拜声就听得更是明显“王老爷子可是咱们商和镇的大人物,此次选择落叶归根,真是咱们商和镇之幸。”
旁边有人附和“就是啊,虽然说先生些年在兴阳府买了房产住过去,但若不是他老人家专程回镇子给我们启蒙,我恐怕也考不上秀才来,我要给先生磕头,还请先生原谅我赶来晚了两天。”
“张秀才大德这份心意老爷子定然收到了。”
苏苒之没听出别的,她嘴里嚼着一个字王。
亲爹那处墓碑上也成了王姓之人的坟墓,不知道两者有没有联系。
想到这里,苏苒之路过坟地时,打算过去看一眼。
只是,没想到这回居然遇到了从长川府同路回来的那位夫人和女童。
倒不是说苏苒之一眼就能从人群中认出她们,主要是那小姑娘正被奶娘抱在怀里,在人堆里挤着,眼尖的认出了他们。
小姑娘头上绑了一条白色的布条,是代表孝子贤孙的意思。
她这个年纪显然不能理解生离死别,倒是跟着同族人被吓哭了几次。
这会儿刚睡醒,歪着脑袋寻找娘亲在哪儿。
冷不丁就扫到了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好看姐姐。
小姑娘给奶娘指着说“奶娘,漂亮的仙人姐姐”
小孩子清脆的童音盖过周围喧嚣,直接传进苏苒之和秦无耳中。
苏苒之循声看去,隔着众人给小姑娘点了点头。女童立即笑开了,一脸的兴奋。
苏苒之没去跟前打扰,转头给秦无说“太巧了。”
不过所有细节也都吻合上了。此前两拨人分开时,夫人路上说过自己要回老家探望生病的父亲。
而且她先带着女童回兴阳府,恰好这位过世的王先生也是居住在兴阳府,死后才选择落叶归根,回来商和镇下葬。
这可能就是缘分。
但就算这么巧,苏苒之和秦无还是没有主动结交的打算,左右回去时候他们不会再同路了。
苏苒之只想去第七排第三个坟包处看一眼就走。
就算亲爹坟已经不复存在,她还是得看一眼。
不然下次再来,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她和秦无刚走到附近,就听到有人在交流。
说话的是一个熟悉的女声,正是那位沿途偶遇的夫人“二哥,我给大伯上香,你带我来这里干嘛记得大伯的坟头不在这里啊。”
“一直都在这里,你远嫁多少年了,不记得也是正常。”
夫人很惊讶“这里我记得是苏家的坟位”
商和镇给族人众多的家族分坟都会按片儿分,让家人葬在一起,也好让死后的族人互相照应。
苏苒之听闻后愣了愣,她跟秦无对视一眼,心中只剩一个念头。
――这下走不了了。
没想到这位夫人居然还记得苏家坟墓的区域。
她兄长闻言啧了一声,奇怪道“苏家此前确实是苏家的坟。苏长山、苏长石和苏长海先生们都活得好好的。这里坟墓单独空出来一个,他们家不要,正好那会儿大伯没了,就葬在这里。”
夫人跟兄长一交流,感觉更懵。
她完全不知道是自己记忆错乱,还是哥哥忘性大。
她拧着眉,问“苏家你怎么只说三个人。最出名的、咱们商和镇鼎鼎有名的苏长河苏大侠,你们都没印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