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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 第123章 第 123 章

作者:凝陇 分类:科幻 更新时间:2024-09-14 13:14:36 来源:就爱谈小说

来人是刘秀林,镇海军赫赫有名的大将。此人与陆炎同为滕绍的左臂右膀,历来深得滕绍信赖。

他的话,比镇海军的一封公函还令人信服。

营帐外的将士们听说滕绍受伤,不由大惊失色,但刘秀林焦灼归焦灼,说话时却暗暗对蔺承佑使了个眼色。

蔺承佑佯装一惊“怎会突然遭贼人暗算滕将军伤得重吗”

“滕将军因为急着前来汇军,专程从蔡州城外的青峰山谷抄近路而来,岂料山谷上埋伏了不少彭震豢养的异士,那帮人也不知用了什么邪术,漫山遍谷都是阴兵,幸有缘觉方丈的两位大弟子相助,阴兵很快被我方击溃了,可滕将军还是不慎中了暗器,营中医工说暗器上头喂了邪毒,再不想法子,恐怕就要侵蚀心脉了,世子会破邪术,还请世子即刻同末将前去营救。”

蔺承佑二话不说令人牵马,上马后嘱咐自己的副将陈文雄“你带领将士们继续攻城,我亲自去接滕将军。”

直到后半夜,蔺承佑一行仍未返回。

少了主帅的指挥,神策军的攻势远不如先前凌厉,云梯们虽然架到了雉堞上,但彭震早就令人在城墙上做了手脚,不等攻城的士兵们跃到墙头,守城的士兵们就从事先挖好的孔洞里伸出长矛,齐力抵住云梯。长矛末端不但绑着勾子,还燃着熊熊烈火,兵士们防不胜防,只得狼狈撤离云梯。

陈文雄旋即派出千名精锐步兵,驱使着四十辆战车气势汹汹攻城。

战车外覆盖了厚厚的湿牛皮,既能防箭矢又能防火攻,发动攻击时,好比一座座坚固无比的移动铁堡。

怎知彭震又令人从墙头浇下滚烫的铜水,一下子灼破了战车外的牛皮,车中的士兵唯恐被铜水浇成皮开肉绽,连忙驱车退离城墙。

接连遭挫,神策军头一次产生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彭氏父子能够威震中原,并非浪得虚名,比起平地战争,彭家尤善守城之战,但朝廷只给神策军两月时限平叛,今晚眼看就要到时限了。

攻不下,他们就得旷日持久地耗下去。

耗久了,朝廷兵力上的威望,必然大受折损。邻近的山南东道和淄青本就与彭震有所勾结,倘若此次神策军不借平定叛乱震慑四方,这两藩也会对朝廷生出藐视之心,只有轻轻松松收拾了淮西道,才能顺理成章将两藩兵马尽数收归朝廷。

神策军的将士们抱着必胜的信念,一次次攻城,一次次被狙回,次数多了,再骁勇的兵士也不免心浮气躁。陈文雄见势不妙,不得不下令暂停攻城,吩咐军士们退回营帐中,一边休整,一边等待蔺承佑返回。

蔡州城墙上,漆黑的雉堞后,无数双眼睛静静窥伺着城外的军营。

之前城中兵器库失火,本是个攻城的绝佳时刻,成王世子却舍下部众绝尘而去,这说明滕绍的情况属实不妙。

更让他们满意的是,主帅一走,神策军的将士们很快连城也不攻了,可见这只军队表面上兵强马壮,实则如一盘散沙。

他们耐心窥伺着。

到了后半夜,城外再次有了动静,尘烟滚滚,一队军马回来了,然而仅有四五千之众,为首的也不是蔺承佑,而是之前来报信的刘秀林。

刘秀林脸色难看得像蒙了一层黄灰,一来就呵斥道“为何不攻城了”

陈文雄原本高高兴兴迎接援军,闻言不乐意了,他是神策军的高级将领,并非他镇海军的军士,他刘秀林有什么资格对他大呼小叫,上前打招呼时,态度便有些冷淡“世子呢”

“滕将军他没能救回来,世子忙着料理滕将军的后事,让陈某先率领部分援军前来攻城。”

将士们骤然听到滕将军的噩耗,个个都呆住了。

陈文雄又惊又悲“怎会如此连世子都没能救回滕将军”

“去得晚了。”刘秀林猩红的双眼瞪向蔡州城,“今晚我誓要将彭震的首级砍下。还愣着做什么,没有主帅没有援军就不会打仗了还不快随我攻城”

神策军的将士们一再被刘秀林呵斥,不免有些气恼“刘将军,神策军好像还轮不到你来指挥”

刘秀林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滚你娘的老子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时,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你们打不动,我们镇海军来打。”

一时之间,将士们叫骂的叫骂,劝架的劝架,全都乱了套。

蔡州城上的将士们跑回内城向彭震汇报。

“将军,神策军和镇海军的援军打起来了。”

彭震却毫无喜色“成王世子还没回么”

“没有。成王世子早就放话今晚要拿下蔡州,若非实在走不开,不会拖到现在还不回,看样子,滕绍已经咽气了。”

谋士们精神为之一振“将军神机妙算,早早就让无极门的异士们埋伏在半道上,不如此,焉能成功暗算滕绍。”

“将军,要出城,眼下是最佳时机。待到蔺承佑率领镇海军赶来,恐怕就不好走了。将军麾下仍有两万兵马,及早撤离的话,早晚有卷土重来的可能,继续在此地困下去,犹如龙翔浅底,一定会被朝廷耗尽元气的。”

正当部众们极力撺掇彭震趁势逃离时,议事堂的台阶前,一位身躯高胖的道士却自顾自观望天象。

有人问那道士“殷道长,你也帮着出出主意。”

彭震却问“镇海军派来的援军指挥是谁”

“刘秀林。他在城下叫嚣着说今晚要把将军的头砍下来,而且像得了失心疯似的,一来就与陈文雄等人干架,看这架势,镇海军和神策军会各自为政了。”

彭震阴着脸说“刘秀林跟随滕绍多年,并非有勇无谋的草包,他再伤心也不至于如此,多半是为了攻下城池故意使诈,你我先别妄动,且静观其变吧。”

彭震料事如神,半个时辰后,两军表面上靠互相叫骂吸引守城将领的注意,暗地里却派出一队精兵悄悄绕到西门外,把云梯架到城墙上,悄然发动奇袭。

殊不知彭震早有安排,刘秀林底下的将士们刚欲攻城,城墙上就冒出无数刺向他们,镇海军还未在神策军面前一展雄风,就吃了同样的大亏。

陈文雄受了刘秀林一晚上的窝囊气,见状少不了嘲讽几句,刘秀林气不过,一方面指使镇海军的数千援军全力攻打西门,一方面再次与陈文雄大打出手。

就在南门和西门外都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彭震当即立断下令撤离,打开北门悄然出城,准备沿着预先设计好的路线,一路往西北方向而去。

为了不惊扰后城方向的敌军,这支部队撤离时连火把都未燃。

幸有孤星耀目,指引着他们前进的方向。

虽是弃城逃离,彭家军队却依旧维持着铁一般的纪律。

虽已功败垂成,彭震仍保有一名节度使该有的风仪和尊严。

就在这帮人静悄悄撤离时,四周突然亮出无数火把,伴随着漫天的箭雨和震天呼喝声,无数兵士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彭家军士猝不及防,不少人纷纷中箭从马上跌落。

领头的两位将领,正是滕绍和蔺承佑。

彭震的脸庞爬上一抹黑气,兵不厌诈,到底中了这小子的计。蔺承佑策马迫近,那胸有成竹的表情仿佛在说,“我说要在天亮之前攻下蔡州,那就是天亮之前。”部将们大惊失色,忙护着彭震往城池中跑。

“关城门”

蔺承佑弯弓搭箭,随手就将彭震身边一个道士模样的谋士射倒,口中高喝道“谁能生擒彭震,重重有赏”

“是”骑兵们应声震天。

先前为了迷惑神策军和镇海军,城中兵力大部分集中西门和南门,北门眼下只有寥寥数十个士兵在把守,不等彭震等人逃回城中,箭矢就如暴雨般凌空而来,墙头士兵纷纷中箭倒下,哪有余力放下铁桥。

不过一晃神的工夫,城门便告攻破。

两军将士欢然雷动,历经两月,辗转淮西诸镇,打过败仗也损过兵马,随着蔡州的攻破,平叛之征终于接近终点了。

彭家军心开始土崩瓦解,南门也变得不堪一击,陈文雄和刘秀顺利攻破城门,率领军士们杀入城中。

彭家人困兽犹斗,边打边退,边退边打,不久就退到了内城边缘。

一时之间,城中金戈与长戟交错,发出震心的声响。

陆炎等人忙着捉拿彭震,蔺承佑忙着对付城中的邪道们。

早前为了抵御城外的火攻,蔡州城上方突然袭来一场冰雹,可见城中有不少懂邪术的异士,万一被他们引来大批阴兵,屠城不在话下。蔺承佑弯弓盘马,箭无虚发,见一个擒一个。

擒拿完一众道士,蔺承佑又和缘觉方丈的两位弟子察看城中是否埋有阵法,不一会,果然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发现了阴煞阵,有此阵法,引来的邪祟非同小可,为着城中百姓安全,蔺承佑与两位法师逐一将阵法摧毁。

骤雨般的强攻下,城中的彭家残部很快化作一盘散沙。彭震身边那上千名死士,败的败,降的降,转眼间,彭震就成了孤家寡人,就当军士们要将彭震绑住时,滕绍和蔺承佑突然同时拍马从北门方向驰去,所有人都认为彭震已是瓮中之鳖,无人留意到一行人趁乱到了北门,领头的是一位头戴毡帽的男子,即将逃出城门,滕绍身下的战马疾驰如电,蔺承佑挥出银链,银链去如星矢,袭向男子的双足。

毡帽男子被银链缚得一顿时,滕绍的马蹄正好拦到了面前。

这时候,那边的士卒们也擒住了彭震,可当他们仔细看去,不由发出惊呼“将军,这人是假的。”

滕绍令人将毡帽男子的面皮撕下,果然这边的才是彭震。

陆炎等人叹服“不愧是关中一魁,兵临城下都能不慌不乱布局,彭将军这份心劲,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彭震最后一层伪装被撕去,只能束手就擒,然而他身躯如山,毫无惶惧之态,只冷冷睥睨着滕绍“兵无常胜,在我彭震举兵造反时,就预料过有这一天,败,不可怕。比起你滕绍这样的小人,我彭震好歹轰轰烈烈拼过一场,我且问你滕绍,你愧是不愧你我各踞一方,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但你暗中窥伺淮西道,为了邀功主动将我造反的消息告知朝廷,若非如此,朝廷岂能镇压得了我”

“愧”滕绍目如寒潭,“当今四海晏安,圣人仁厚开明,朝廷待你我一向不薄,忠义军的粮草军饷,是朝廷给的,淮西道节度使的封号,是圣人指任的,你食君之禄,本该荫蔽一方,却因一己私心,擅自发动兵变,是为不忠;兵戈不息,扰得百姓不宁,是为不仁。不忠不仁之徒,也敢喝问滕某”

这时,蔺承佑已将彭震身边一干人等悉数绑住,一番搜查后,果然从众人身上搜出不少法器和符箓,只是并未发现身材格外瘦小之人。

蔺承佑目光从左到右缓缓扫过一遍,冷不丁扣住其中一名贼眉鼠眼的邪道的喉咙“文清散人藏在何处”

那道士面孔紫涨,艰难地发声“他不是跟皓月散人在一处么我们跟文清散人可不是一路。”

话未说完,不知蔺承佑对他使了什么阴招,邪道身体猛一哆嗦,表情也变得狰狞可怖“我我说的是实话。文清散人有多矮小,朝廷又不是不知道,就算你把城中每个角落搜遍,也未必能找到那般矮小的成年男子。据我们所知,文清散人当年跟皓月散人并未逃出长安。”

蔺承佑面色直发沉,令人将一众降将押入囚车中,思量着翻身上马,对滕绍说“滕将军,彭震及其贼众盘踞蔡州城多时,说不定在城中做下了什么阵法,如今城池已攻下,不如将剩下的事务交由刘将军和陆将军料理,天亮之后,我等再来受降也不迟。”

“也好。”滕绍痛痛快快就应了。

走到北城门外,头顶天空一暗,阴云腾沓而至,众军士还未反应过来,手中的火把就齐齐熄灭了。

伴随着阵阵阴风,脚下的土地里发出诡异的窸窣声响。

“阴兵。”士卒门惊声道,纷纷拔出刀,惶然分辨周遭的动静。

蔺承佑策马护在滕绍跟前,扬手挥出数张符箓,符箓落到黑暗中,那诡异的风势蓦然顿住了。

明心和见性两位大和尚将手中念珠击向迎面袭来的鬼影。

土壤中钻出来的鬼东西并非一两个,而是一大片,那些**的双手抓住士兵们的脚踝,让人魂飞魄散,将士们开始发出悚然的惨叫声,仓皇间直往后退,一片混乱中,半空中忽然荡出一圈明润的金光,一张金色大网凌空落下,如轻羽,如衾被,密密实实覆到了地面上。

与此同时,蔺承佑驱出的符箓化作符龙,符龙一落地就分成两股,烈火熊熊,将那些刚钻出地面的阴兵们被烧得皮开肉绽。明心和见性一人拽着一半盘罗金网,继续压制底下的邪祟。

蔺承佑一边用目光寻找阵眼,一边扬声对滕绍说“滕将军,我和两位法师殿后,你和各位将军先走。”

滕绍深知轻重,应了一声“好”,借着火龙的光亮,率领部众们往外疾驰,只恨城门外又冒出无数邪祟,一下子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囚车里的彭家将士快意地笑了起来“殷道长果然有先见之明。城外无法埋下阵法,城中却可以大展拳脚,你们敢破城,就得做好吃亏的准备,这些阴兵来得正好,我等临死之前,好歹多拉几个人陪葬。”

话未说完,蔺承佑就利落朝城门底下的某一处射出一箭,那是一个黑洞洞的浅坑,箭一落,炸出一个膨胀的火球。

彭震和殷道士笑不出来了,那是阴煞阵的阵眼,里头埋着一具冤死者的尸首,冤死者死状极惨,散发无穷怨气,城门一破,阵法即会启动,不出一刻钟,这怨尸就能将方圆百里的邪祟悉数引来,熟料蔺承佑这么快就找到了位置。

阵眼一被烧,厉鬼们立时化作缕缕黑烟。

火把重新亮起,将士们慌忙察看四周,鬼祟消失了,阴风也停了。

刹那间,两军恢复了井然的秩序,刘秀林等人正感服蔺承佑本领出众,陆炎惊声道“滕将军”

蔺承佑回身望去,就见滕绍左臂上鲜血淋漓。

蔺承佑神色微变,急忙策马上前。今晚刚见到滕将军时,就觉得滕将军印堂发黑,为防出事,他寸步不离护在滕绍身边,但方才如果不将阵眼找出来,会有更多士卒和百姓遭殃,但就这是一分神的工夫,滕将军被一只怨气极重的煞鬼抓坏了胳膊。

滕绍面如金纸,很快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落下马。

陆炎和刘秀林等人急忙上前兜揽,将其抬到地上,蔺承佑将滕绍几处大穴都止住,顺势给滕绍喂下一粒清心丸。

“滕将军”

滕绍勉强开腔“先出城再说。”

蔺承佑令人将滕绍抬上马车,自己也上车察看滕绍的伤口,撕开伤臂上的衣袖一看,一颗心直往下沉。

从伤口来看,黑暗中抓伤滕将军正是阵眼中的那具怨尸,这怨尸阴气冲天,且行动速度极快,别说在黑暗中,就是亮着灯火也很难躲开,如今阵眼烧毁,怨尸化作一堆灰烬,但它留下的余毒非同小可。

好在点住了几处大穴,及时把毒素逼住了,蔺承佑抖出银链,施咒让虫子化为本体。

锁魂豸最讨厌给人清毒,但许是感受到了主人的那份焦灼,这回它痛痛快快缠到滕绍的伤臂上,大口大口吮吸余毒。

每吸出一点尸毒,就需耗损一点本体和主人的功力,不知不觉间,锁魂豸一身银鳞泛出青灰色,蔺承佑的头上也布满汗珠。

滕绍吃力地抬起另一只胳膊,试图阻止蔺承佑“世子切莫伤了己身。滕某恐怕是不中用了。”

“将军莫要担忧,不过中了点尸毒,清清毒就好了。”话说得轻松,但蔺承佑心里清楚,如不尽快将滕绍的尸毒除净,那伤口会慢慢溃烂全身,不出十日,滕绍必然毒发身亡,青云观藏了几味灵草,用来解尸毒有奇效,但因为极其罕有,别处是寻不到的。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护送滕绍回长安施行药浴,蔺承佑越想越焦心,留下锁魂豸继续为滕绍吸吮妖毒,自行下车安排。

平叛之征大获全胜,将士们归心似箭,蔺承佑留下刘秀林和陈文雄等几位大将善后,嘱咐他们安抚好蔡州城的百姓,然后依照原来的安排,率领两军将士回京领赏。

安排好这一切,蔺承佑点了一支急行军和四匹千里马,与陆炎一同护送滕绍回长安救治。

车上,滕绍精神头还算不错,但气色又差了几分,蔺承佑近前察看,不由浑身一僵。

他不在车上时,滕绍应该是无意识翻了个身,这一动,就露出了前襟领口的里衣。

虽然只有一角,但能清晰看见上头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箓。

蔺承佑如堕冰窟,忙掀开滕绍另一只胳膊上的衣袖,没看错,那是遁甲缘身经,怪就怪在上头的文字全是倒着写的。

这是一种罕见的自我惩罚之术,穿上此衣之人,死后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轮回。

蔺承佑震骇地看向滕绍。

“世子不必惊讶,这是滕某自愿穿上的。我早料到自己会出事。”

“滕将军”

滕绍勉强牵动嘴角“世子是不是也担心滕某会出事可今晚的事世子也瞧见了,哪怕滕某自己也尽力躲避危险,该来的还是来了,这伤势非同小可,我未必能挺得过去,我心里早有准备,所以事先就把这件衣裳穿好了。”

“滕将军,你知不知道这是逆写的遁甲缘身经”

滕绍闭了闭眼“滕某知道。只有这样,我的玉儿才有一线生机。”

蔺承佑喉头忽一涩。

滕绍微微一笑“世子如此担心滕某的安危,是不是早就猜到了真相玉儿她和我一样,都身中错勾咒。被人下咒时我年已四岁,故能侥幸活到成年,玉儿因在娘胎中就落了咒,断然活不过十六岁”

蔺承佑哽住了,虽然早就知道了真相,但滕绍眼中那深渊般的绝望,仍让他胸口酸胀莫名。

迟滞片刻,他哑声道“是因为南阳之战么”

这话狠狠刺痛了滕绍,滕绍颤抖着闭上双眼。

那些苦痛的回忆,就这样浮上了心头。

三十多年前,胡叛猝然发动兵变,以犁庭扫闾之势,接连攻陷河北诸郡县和洛阳。

一夕之间,神州震荡,狼烟四起。

攻陷洛阳后,叛军紧接着进抵灵昌,兵锋直指河南要塞陈留,河南全线告急。

滕绍的父亲滕元皓本在京中担任左武卫大将军,却在前不久,因为得罪权相被贬至河南。

叛乱发生时,他正奉命驻守南阳,身边只带着两个儿子,却将妻眷和小儿子滕绍留在长安旧宅。

惊闻此变,滕元皓让两个儿子带领将士们连夜对南阳一线的防御工事进行加固,自己则率领麾下部众前往支援陈留。

他们倍道兼行,唯恐去得晚了,没等滕元皓的援军赶到,新任的河南节度使罗轩就因不堪抵挡叛军的猛攻,举城投降了。

滕元皓惊怒不已,彼时朝纲混乱,朝政为奸相所把持,这位新任的河南节度使罗轩,就是奸相的某个远亲侄儿,此人胸无点墨不通兵务,阿谀谄媚的本事倒是比谁都强,据说他能如愿捞到河南节度使的肥职,只因此前为奸相觅得了一匹罕异的名驹。

罗轩到河南上任后,因为忌惮滕元皓的威望和才干,屡屡找滕元皓的麻烦,但直至今日,滕元皓才知道这罗轩比他想得还要脓包,身为一方节度使,不说与叛军对峙一二,竟主动打开城门投降。

灵昌、陈留相继失守,这意味着整个河南很快就会成为胡叛的囊中之物。

滕元皓愤懑地注视着陈留城上方的叛军旗帜,夕阳西下,他和身后两万援军的影子被暮光拉得老长,面对全面失守的河南,每个人的心境都是那样的仓皇和无力。

滕元皓知道,他眼下只是一个小小的南阳守将,纵算再不甘心,也已然无力回天。

他急忙率军撤回南阳,叛军昼夜行军,定会趁势南下,南阳一郡是由关中通往江南富庶之地的重要门户,为了保障帝国的后方粮仓,无论如何都要守住南阳。

滕元皓刚率领部将赶回南阳,十几万叛军就追上来了,轰轰烈烈的守城之战,由此拉开帷幕。

然而,当滕元皓连夜部署守城事宜时,突然意识到一个致命的问题。

这场叛乱来得太突然,城中囤粮不足。

其实在一月前南阳城中尚有囤粮七万石,身为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将,滕元皓知道粮食对南阳这样的要塞有多重要,自从来南阳上任后,一直有意积攒囤粮。

然而前不久,濮阳等地突然闹起了蝗灾和饥荒,新任的河南节度使罗轩唯恐朝廷责怪他吏治无能,非但不肯向朝廷求援,还将这消息隐瞒下来,又因怕饥馁的百姓们闹事,强逼着滕元皓借调五万石粮给濮阳等郡县。

不久之后,叛乱发生,这么短的时日内,南阳城根本不及将这五万石的缺口补上。

剩下这两万石粮食仅仅能支撑一两月,城外叛军已至,再要运粮已经来不及。

粮不够,如何与叛军抗衡

滕元皓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主意,那就是将城中百姓沿密道送出去。与此同时,从密道外运些粮食进城。

南阳历来是河南要塞,城中密道挖了足有十年,出口远在城南的数里之外,只要能走出密道,无论是去往谯郡等地,抑或是逃亡江淮,总比困守在一座囤粮不够的城池中要强。

滕元皓当即下令,让部下指引城中百姓出城,并嘱咐优先护送孩子和女人出城。

当将士们与城外叛军浴血奋战时,百姓们的撤离工作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短短十来日就遣散了近十万百姓,邬震霄等副将也悄悄从城外运来了近万石粮食。

但就在这时候,敌方援军发现了这条秘密通道,为了抢夺这密道,叛军将密道出口的百姓和士卒屠杀殆尽,滕元皓听闻此事,不得不抢先将密道封死。

唯一的出城口没了,剩下的四千多名百姓只能留下来。

好在又运来了一万石粮食,加上粮仓原有的两万石,收紧裤腰带总能挺过去。

滕元皓一面沉着应战,一面耐心等待援军和补给。

但滕元皓万万没想到,此后的近半年,任凭叛军如何攻打南阳,朝廷都未给他派来一支援军。

南阳城,像是被世人遗忘在了角落里。

很长一段时日,滕元皓和两个儿子都处于消息封闭状态,直到有一日,他们从城外叛军将领的口中知道,关陇等地相继失守,朝廷分崩离析,百官仓皇逃命,没人顾得上位于中原一隅的南阳城。

听到这消息,滕元皓虽然悲愤莫名,却没有绝望。

他相信,只要坚持下去,他和他的部队总会等来支援的。

抱着这样的信念,滕元皓继续死守南阳。

为了攻下南阳,叛军相继调换了三名统帅,十来万叛军前仆后继,最后竟折损了一大半。

相应地,滕元皓和城中将士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作战中,南阳的三万精兵良将,折损得只剩下数千人。

关键是,城中的粮食也吃得一粒不剩了。

到了这当口,城外的叛军们反倒不再焦躁,因为他们知道,南阳城已经陷入绝境,他们要做的,就是等滕元皓和其部下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就在这时候,滕元皓派出去的一支敢死队冒死杀回城中,并为滕元皓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附近的州县来了两支军马,一支是朝廷新派任的河南节度使刘觉,一支是前来支援河南的老将秦丰寸。

刘觉已经到谯郡附近了,听说秦丰寸也在赶来的途中,敢死队已经向对方求援,相信不出半月就会来援军前来营救的。

滕元皓和将士们备受鼓舞。

南阳城外的敌军或许也怕夜长梦多,开始发动猛攻。

滕元皓和将士们抱着援军马上会赶来的信念,表现得比之前更加晓勇。

在守城将领们的殊死抵抗下,敌军又一次被击退。

可南阳城的将士却没有获胜的欣喜感,三万石粮食只坚持了四个月,早在几日前就找不到充饥之物了,城中的老鼠麻雀等活物被他们尽数吃光,连树叶和野草也拔得一干二净,有的将士为了果腹,甚至挖土来吃。

滕元皓望着面黄肌瘦的将士们,心中油煎火燎,这样下去,不出两日南阳必定告破,那么他们此前所付出的种种努力,全都会化为乌有。

但所有人都知道,南阳城绝不能失守。

叛军们眼馋的不是南阳城,而是南阳城后方的江南财赋重镇,敌方的铁蹄已经踏遍了北地和关中,假如被他们拿下江南,意味着他们将得到大笔的粮饷和数不尽的财宝。

那一刻,江山社稷将正式改换门庭。朝廷的援军已到达了邻郡,只要再坚持些时日就好了,但将士们都已饿得拿不动兵器,如何坚持下去

思索间,滕元皓迟缓地将目光投向街巷中一位病弱的老人,城中囤粮不足,每人分到的粮食有限,不久之前,他还曾将自己的粮食主动分给这位老人,但眼下

老人病入膏肓,本就活不了几日了。

滕元皓内心剧烈挣扎着,犹豫了许久,终于缓缓下了城池,走到老人身边。

滕元皓回来的时候,脸上还沾着老人的血,他的脑海中,满是老人从惊讶到恐惧,继而变为怨毒的眼神。

那目光像一支毒箭,深深扎中了他的心。

滕元皓木然告诉自己,以那些胡叛的惯有作风,南阳失守的那一日,江南诸镇的百姓会面临灭顶之灾,到时候死的不仅是南阳城中的这些将士和百姓,而是数十万百姓。老人、女人、孩子,健壮的,年幼的

那将是一场巨大的浩劫。

只有这样想,滕元皓心里才能好过点。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战士们早已饿绿了眼睛,这种事只要开了头,就再也收不住了

就这样,南阳城又苦苦支撑了两个月,滕元皓等人心中的信念,就是刘觉和秦丰寸一定会前来支援他们。

但直到两个月后,刘觉和秦丰村都没传来半点动静,滕元皓回想上回死士所说的话,朝廷指派了两位节度使,分别由两位宰相推荐,一个在河这头,另一个在河那边。或许两人都忙着夺回洛阳,并不想分兵给南阳,尤其是守在南阳城外的叛军足有十万之众,要驰援就得抽调大批兵马。

军士们听到这消息,心底的信念终于开始动摇。

江山社稷已经濒临绝境,这几个朝廷派来的将领还忙着打自己的算盘。

滕元皓却鼓舞士兵们说,即便是为了守住江南门户,刘觉和秦丰寸也不会坐视南阳危亡的。刘觉或许正全力攻打洛阳,秦丰寸兴许刚到临郡。

两月过去,将士们再次开始忍饥挨饿,眼看城破在即,滕元皓为了向距离南阳最近的秦丰寸求援,连夜派邬震霄带领数十名骑兵拼死突出重围。

但是这一去,邬震霄就没有再返回。

城破的那一刻,滕元皓手握长刀立在城墙上,顶天立地毫无惧色。将士们痛哭不已,并非怕,而是恨。滕将军铁骨铮铮,守城这半年,以卓绝的智慧和坚韧带领他们无数次击退敌军,哪怕朝廷派来一支援军,哪怕那只援军只有数千之众,他们也不会一步步走向绝境。

直到被敌军砍下头颅,滕元皓仍凝视着长安城的方向,像在拷问,又像在沉思,但目光中的那份坚定,从头到尾没动摇过。

回忆完这段往事,滕绍已是双眼猩红。

蔺承佑的心情跟面色一样沉重,南阳之战的真相除了残忍,还透着无限辛酸。

滕老将军一腔热血为国效忠,但直到临死那一刻都没能盼来朝廷的粮食和兵马。

其实当年南阳城一破,淮南立即有另一支朝廷援军赶来了,这支部队足有四万之众,趁叛军尚在休整之际,一举夺回了南阳城。只要再坚持两日,滕老将军和其部将们就能获救,可惜这些事,滕老将军再也没机会知道了。

英雄流血不流泪,滕老将军是抱着遗憾牺牲的。

“得知真相后,我常在想,当年换作是我守南阳城,我会怎么做”滕绍声音暗哑,“一旦南阳失守,战火会蔓延大江南北,到时候遭殃的是数以十万计的百姓,平叛也会变得愈发艰难,但城中的四千多百姓又何其无辜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也想活下去,我想他们临死之前一定恨透了我阿爷,否则何以宁愿魂飞魄散,也要诅咒滕家的后人不得好死。”

蔺承佑久久缄默着,四千多人的刻骨怨恨,化作了一股难解难消的强大咒怨。

施咒成功的,绝不仅仅一人。落到滕老将军头上,祸及的是滕将军和滕玉意。

不论滕家后人愿不愿意,命运的绳索早已悄然锁住了他们的咽喉。

即使改换命格,等待他们父女的,也将是一次次的“死于非命”。

忽然之间,蔺承佑的心口梗得很难过。

这件事,到底是谁的错

但平生头一遭,他无法找出答案,这样一段椎心泣血的往事,这样一场惨烈至极的兵祸,哪怕他身处其中,恐怕也没资格评判对错。

涩然思索了一会,蔺承佑将目光移向滕绍的那件里衣。

“滕将军是想将所有的咒怨引到自己身上,所以才提前准备了这件逆写着遁甲缘身经的衣服”他眼中有了然,更多的是悲凉。

滕绍表情沉涩,俨然早已下定决心“早在这次出征之前,就有高人卜出我会遭遇不测,就像玉儿前世经历过的那样,我照旧会死于三十八岁这一年。弄明白错勾咒的真相后,我便开始设法为我和玉儿破咒,但有人告诉我,咒怨只有靠咒怨来化解,我死时穿着这样一件衣服,便会魂飞魄散无回,错勾咒只能影响三代人,如果我能一个人揽去最重的咒怨,落到玉儿身上的就会相应地减轻许多”

说到此,滕绍闭了闭眼“我跟蕙娘一样,只希望玉儿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或许是提到了妻子,滕绍的嗓腔微微颤抖。

那一年,妻子因为夜间做噩梦的事整日心神不宁,为了消灾降福,蕙娘许愿说只要路过佛寺都会入内烧香拜佛。

那回他带妻子和玉儿回扬州,妻子看到渭水岸边的佛寺,就让他下令泊船,说要进寺烧香,在寺中,蕙娘碰巧遇到了智仁住持。

智仁和尚与旁人经历大不同,出家做和尚之前是个道士,据说他早年常跟几名道友四处除祟,斩杀过不少邪物。

人届中年时,智仁忽然对佛门心生向往,索性遁入空门,潜心钻研佛理。

智仁和尚慈眉善目,一双肥耳长可及肩,蕙娘看他天生异相,便向他请教自己噩梦缠身的事。

智仁和尚问蕙娘是从何时开始做噩梦的,梦中又见到什么。

蕙娘说怀女儿时曾做过噩梦,但生下女儿之后就不做了,女儿满四岁生辰时,她曾到宝莲寺为父女俩点消灾降福灯,不料这灯一点,那噩梦又来找她了。

智仁和尚说从未听说点祈福灯会惹来冤祟的,怀疑蕙娘的女儿中了什么诅咒,凡是为这孩子祈福的行为都会遭致反噬,蕙娘之所以又开始做噩梦,就是因她为父女俩点祈福灯的行为惹来了怨气。

蕙娘虽不肯相信滕王两家祖上做过什么坏事,但最近的种种遭遇的确让她觉得匪夷所思,得知智仁和尚兼通佛理和道术,便求教智仁和尚可有破解的法子。

智仁和尚答应帮蕙娘问问当年的道友,还说让蕙娘将那些供在宝莲寺的祈福灯撤回,假如蕙娘从此不做噩梦了,那就说明这孩子身上果然带咒。

离开菩提寺时,蕙娘照例在佛前许愿,只是这回没再为丈夫和女儿祈福,而是为她自己祈求,她许愿自己事事顺遂,所谓“顺遂”自然就包括了夫君和女儿的平安。

回到扬州后,蕙娘将供奉在宝莲寺的祈福许愿灯改为给自己祈福,当晚果然没再做噩梦。

为此,蕙娘再一次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中,这期间她不断给菩提寺的慧仁和尚寄信,可直到半年后,蕙娘才再次收到智仁和尚的回信。

蕙娘拆开智仁和尚的信一读,头顶仿佛浇下一盆冷水。

说到此处,滕绍的眼中满是悔恨“可恨我那时候对此全不知情,无论蕙娘怎么问我,我都斩钉截铁说滕家祖上从未做过不好的事,蕙娘从我这里得不到真相,只能自己苦寻答案,当时她过得有多煎熬,我根本无法想象。”

基于丈夫的话,蕙娘对智仁和尚信上的话半信半疑,可是没多久她不但又一次滑胎,并且从邬莹莹的口中听到了南阳一战的真相,滕夫人才知道,她梦中见到的那些累累白骨是从何而来。

蕙娘犹如掉入了炼狱中,梦中那些老百姓的幽幽恨意让她不寒而栗,每次从梦中惊醒,她都会惊惧良久,原来那不是索命的冤祟,而是一种诅咒。

焦灼了几日,蕙娘很快拿定了主意,过去一两年她问过不少僧道,只有这位兼通佛理和道术的智仁和尚说出了症结所在,这天下除了智仁和尚,恐怕没人能帮助他们父女了。朝廷正急召镇海军前去攻打吐蕃,丈夫为了商议军情经常不在府中,她唯恐丈夫此次出征会出意外,便连夜去信请智仁和尚来扬州帮忙化咒。

智仁却说爱莫能助,然而架不住蕙娘一再去信求助,到底心软了,他将另一位道友想的法子告诉了蕙娘,这位道友是沧州悠游观的道长,早年曾帮着一户人家化解过错勾咒,虽然最终并未成功,但从那之后,道友知道此咒或可用骨肉至亲的福报来抵消部分孽障,但前提是得做一场法事,而且这场法事极不好做,需僧道合力。

智仁还告诉蕙娘,从她女儿的命格来看,大约五岁左右会遇到一个改变命运的转机。

这转机,是另一个福大命大的孩子带来的。假如蕙娘想做这场法事,时机必须在女儿五岁前,过了五岁这个坎,再怎么祈祷也无用了。

说到此处,滕绍移目看向蔺承佑,深沉的目光中,清晰可见感激之意。蔺承佑心里有如刮过一阵狂风。

“前一阵,我总算找到了隐居在山中的智仁和尚,智仁和尚在听说玉儿能预知后事后,便猜到她曾经历过一世。为此他叹息了许久,说蕙娘甚有佛缘,第一世的法事,为玉儿求来了一个借命的契机,但也因为借命重活,让玉儿和我困在了这个重生的魔咒里。在这重来的第二世,蕙娘依旧义无反顾用自己的福报为我和玉儿祈福”

滕绍骤然哽咽失声。

这一次,蕙娘终于为他和女儿求来了一把上古神剑,但因为“前世”有人帮玉儿逆天改命,施法者和玉儿会不断遇到妖魔鬼怪,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一场劫,也是一场机缘。那把剑能斩妖除魔,如果玉儿不惧艰险,说不定能借除魔为自己消除孽障。

“智仁和尚告诉我,当年蕙娘弄明白缘由后,立即回信给他说她愿意做这场法事,她说先不论管不管用,既然找出了噩梦源头,总要试一试,而如果提前将此事告诉丈夫,以丈夫的脾性,非但不可能同意做这场法事,还会将智仁和尚当作妖言惑众之辈赶出去。”

事关父女俩的安危,蕙娘不敢轻易冒险,至少在做法事前,她暂时不能将此事告诉丈夫。

智仁和尚郑重告诫蕙娘,她的寿元本就不剩几年了,假如她用自己的福报为丈夫和孩子挡灾,死亡很可能会提前至今年。蕙娘却说,长命百岁又如何,叫她看着自己的孩子和丈夫相继死于非命,她会比死还难过。她愿意把自身的福报捐给他们父女,不信换不来一点回报。

做法事前,蕙娘整日为女儿添置小衣裳和新首饰,因为女儿晚上总要阿娘抱着睡,她甚至亲手给女儿做了一个布偶,碰到身子爽利的时候,还会亲手带孩子做甜点。对丈夫,蕙娘却着意疏远,因为她怕法事若是成了,自己会早早离开他们父女,夫妻越情浓,丈夫会越伤心。丈夫越伤心,她会越难过。

做好这番安排,蕙娘从容等待那场法事。

眼泪从滕绍眼角无声滑落下来,浸湿了他的衣襟。

“这诅咒是针对我父亲的,要惩罚,也该冲着我来,只恨我无力对抗这命运,最终连累了我的妻儿,得知真相后我常在想,我和蕙娘一生未做过恶事,为何会有此遭遇咒怨源自南阳一战,但父亲和那些枉死的城中百姓,又做错了什么”

他想恨,竟无人可恨。

蔺承佑心里异常酸苦,面对这种堪比泥淖中挣扎的绝望,言语上的宽慰,显得何其无力。

滕绍望着虚空的某个点,忽然凄恻地笑了笑“我问智仁和尚,蕙娘求来的这把剑,能不能帮玉儿化解身上的咒怨智仁和尚却说,虽说玉儿用小涯剑除了不少邪祟,咒怨可能仍未消解,因为我印堂发黑,最近定有劫难,除非我此次出征平安无事,才能说明此咒已破。于是我提前准备了这件咒衣,这是世上最恶毒的自我惩罚之术,唯有如此,方能化解世上罪恶毒的咒怨。只有我也落得永世不得轮回的下场,方能为玉儿挡完这咒怨。”

话音未落,滕绍忽然重重喘息起来,蔺承佑一惊,滕绍脸色在迅速变差。

中尸毒之人情绪不该大起大落,毕竟这样会促使毒素快速蔓延。方才滕绍说起往事时,蔺承佑屡次想打断,但滕绍一心要用自己的死为女儿挣来一线生机,并无求生的意志,智仁和尚的话应验了,滕绍父女身上的咒怨仍在,打从今晚被怨尸伤到的那一刻起,滕绍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滕将军。”蔺承佑忧心如焚,扣住滕绍的下颌将一粒护神丹塞入滕绍口中。若是身上带着六元丹就好了,六元丹解妖毒有奇效。可惜师公回长安之后尚未调配此药,而他平日不离身的那一瓶,又在紫云楼对付树妖那回,全数分给了昏迷不醒的杜庭兰等人。

想到此处,蔺承佑有些怔忪,滕玉意拼死从树妖手下救下的表姐的性命,但也因此提前分完了六元丹,致使滕将军中毒之际没有余药再为其施救,这岂不都是冥冥中注定

眼看滕绍状况越来越差,蔺承佑忽令停车,下车到另一辆负着辎重的马车上取来一件东西,快速回到滕绍身边。

打开包袱,里面是一盒蜜饯和一叠妆花缎。

“滕将军。”蔺承佑扶起滕绍,示意他看妆花缎里的那件物事,“这是阿玉让人送到军中的包裹,六月就从长安送出来了,但因为这两月镇海军和神策军辗转各地,直到昨晚我才收到,一共两样东西,一样是她亲手做的蜜饯,是给我的。另一样是给滕将军的,滕将军,您好好瞧瞧,这是阿玉亲手为你做的夏裳。”

滕绍泪眼定定凝视着面前之物,那是一件佛头青的夏裳,针脚有些粗陋。

蔺承佑托起夏裳上的衣袖,以便滕绍能看清楚上头繁复的花纹“我不知道阿玉做这件衣裳花了多少时日,但看这上头的一针一线,她一定倾注了不少心血,她知道军中炎热,衣裳越轻软越好,做了衣裳送到军中,无非是想让父亲少受些暑热,滕将军,阿玉心里有多记挂父亲,您还不知道么”

滕绍鼻翼翕动,透过泪雾打量衣裳。

“父亲出征,阿玉一定盼着父亲平安归来,若看到父亲的尸首,阿玉心里会有多难过,滕将军想想就知道了。阿玉她已经没了阿娘,若是再知道滕将军为了替她解咒落得个魂魄无归的下场,就算她能长命百岁,这一辈子恐怕都无法释怀。滕将军,您和滕夫人对阿玉的疼爱,比我想得还要深,但阿玉对您的爱,未必逊于你们。滕将军坚毅过人,走到这一步,也是别无选择,但事情未到最后一刻,未必没有转机。”

“就算为了阿玉,也请滕将军务必要支撑到长安。”说罢,蔺承佑郑重其事将那件夏裳披到滕绍身上。

滕绍含着泪光闭上眼睛,这衣裳柔软如丝,让他想起女儿幼时白嫩的腮帮子,回忆一帧帧涌上心头,让他的心变得跟布料一样柔软,沉默良久,尽管他已是气若游丝,仍吃力地颔了颔首。

去往青云观的途中,滕玉意空前沉默。

绝圣和弃智甚少看到滕玉意神色如此凝重,也不敢贸然搭话。

一路上,滕玉意腕子上的玄音铃时不时响几声,铃声倒是很轻微,这说明外头的邪祟法力低微,绝圣和弃智手捏符箓,掀开窗帷往外看,夜色深沉,街上不时可见邪祟飘荡而过。

滕玉意自顾自出了一回神,突然觉得不大对劲,往日绝圣和弃智见到邪祟就收,今晚这一路却始终没有出手的意思。

她问二人“街上既有邪祟,为何不收不怕它们侵害附近百姓吗”

绝圣摇摇头“不能收。街上这些只是些游魂,他们生前是良善之辈,死后做鬼亦不害人,之所以徘徊不投胎,多半是怀着未竟之志,我们只能帮着做法事帮它们超渡,却不能贸然将它们打得魂飞魄散,这样做太损阴德,会大大损伤自身修为的。”

滕玉意又问“我记得上回尺廓现世时,道长他老人家因为怕尺廓闯入城中,早带领众道友绕城布下了一圈御邪网,这些游魂法力并不高强,照理是闯不进城中的。”

弃智忧心忡忡“应该是有人暗中破坏了某一处的御邪网,长安城池这样大,光城门就有十几个,每日进城出城的人那样多,有的是机会弄坏御邪网。只要出现一个漏洞,游魂和邪祟就会有隙可钻,就算我们找到那处缺口,也防不住那帮人破坏另一处。”

滕玉意点点头,看来这是有人蓄意要搅风搅雨了,依她看,多半就是皓月散人的那位主家了,不过说到这个,她有点想不通“它们既不能害人,法力又低微,把它们引进城又能如何”

忽听弃智道“滕娘子,你没发现那些游魂一直跟着咱们的犊车么”

滕玉意忙掀帘往外看,时值半夜,街衢巷陌空荡荡的,一眼望去什么也没瞧见。

弃智忙帮滕玉意打开天眼。

滕玉意再次睁开眼,就看到街上满是影影绰绰的鬼影,它们不远不近地追随着犊车,却因畏惧着小涯的剑光不敢靠得太近。

“头几日我和绝圣就发现滕府附近的邪祟和游魂比旁处要多,但因为师兄在府里设了结界,那些东西也不敢随意擅闯,滕娘子,我们觉得它们跟今晚这些游魂一样,对你的兴趣非常大。”

滕玉意放下窗帷暗想,这事真蹊跷,就算她历来容易引邪祟,从前也没见这样成群结队的游魂。

思量间,忽听帘外端福恭敬道“道长。”

往外看,果然是青云观的犊车,与清虚子一同前来的,还有东明观的五道。

五道咋咋唬唬的“清虚子,当年我们东明观驰名长安的时候,你们青云观还是一座土胚呢别人怕你,我们可不怕你。你深更半夜把我们叫出来,到底要做什么这满城的冤魂是不对劲,可你凭什么说这跟错勾咒有关,你且说说,中咒之人是谁那人又是如何引来这么多邪祟”

见喜不忿“就是。都在街上转了一个多时辰了,你不睡觉我们还要睡觉呢。旁人中错勾咒,又与我们有什么相关今晚就算您说破了天,我们也绝不会踏进青云观的大门。”

绝圣和弃智跳下车“师公,这么晚了,您老怎么来了。”

滕玉意看看清虚子又看看五道,看这架势,竟像是专程来找她的,她忙上前打招呼“道长。”

清虚子白眉一竖“时辰不早了,你们几个为何还不回府”

又用拂尘甩了甩绝圣和弃智的额头“天有异象,你们两个为何不劝说滕娘子待在府里,这一出来,碰到的是些游魂野鬼也就算了,万一碰到尺廓,凭你们两个的本事,确定能应付得了吗”

滕玉意忙赧然向清虚子赔罪“不关两位小道长的事,是晚辈有急事需出门一趟。其实这几月我们从不在夜间出门,今日是例外,正要去找道长告知此事。”

清虚子怔了一下,大约看出滕玉意面色比平日难看,点点头,换了一副温和的口气“罢了罢了,外头不清净,有什么事到观里再说。”

五道却不肯动了,望着滕玉意,满脸错愕“清虚子,你说的那位身中错勾咒之人就是滕娘子”

滕玉意自是无心作答。清虚子也没接茬。

见天恍然大悟“难怪滕娘子总遇到邪祟,原来是”

想来知道中咒之人多半没有好下场,他目光闪了闪,后头的话没再往下说。见喜等人也都面有异色。

这时候清虚子和滕玉意几个早已各自上了车,五道急急忙忙跟着上毛驴。

“慢着。老道,我们跟你一起回青云观。”

绝圣傻乎乎道“前辈们肯去青云观了”

见天笑嘻嘻“别人也就算了,谁叫中咒之人是滕娘子呢,上回我们在彩凤楼我们打赌输给了滕娘子,人情还没还呢,帮着出出力就当是还人情了。”

绝圣弃智心里一暖,乐呵呵挠挠头。

回头一看,滕玉意也在托腮微笑,绝圣和弃智悄声说“难怪师公和师兄有事没事都会想起五位前辈,大约也知道他们心肠不坏。瞧,真有事的时候,前辈们好像从来没推脱过。”

滕玉意敲敲车壁正要同五位道长说几句话,对面又来了一列人马,领头的那个也是熟人。

绝圣弃智讶笑“宽奴大哥。”

今晚怪热闹的。

宽奴驱马近前,先下马同清虚子道长和五道行完礼,随后便对犊车上的滕玉意和绝圣弃智说“先前王爷和王妃看满城都是游魂,放心不下滕娘子,便让人去滕府问安,怎知滕娘子和两位小道长都不在府中,连程伯也未回。王爷王妃唯恐出什么岔子,便让小人带人沿着崇仁坊往南找,王爷王妃自己也从府里出来,往城北方向找去了。”

滕玉意吓一跳,今晚找邬莹莹打听当年往事,不宜让旁人知道,所以她暗中部署时,并未同成王府的人打招呼,没想到竟惊动了成王夫妇。

她脸庞有些发烫,忙下车道“劳王爷和王妃记挂,下回绝不会如此了。”

宽奴笑说“滕娘子既然跟道长在一块儿,我们就放心了,小人这就去给王爷和王妃报信,滕娘子和几位道长先走一步,稍后王爷和王妃也会赶去青云观。”

滕玉意应了。上车时有些纳闷,清虚子道长集结了这么多人一同去青云观,又一再提到错勾咒,莫不是想到什么法子为她化咒了

她听着外头五道等人的说话声,又想想今晚这一路遇到的人,胸口莫名像涌入一股暖流。

又想着,如能顺利攻下蔡州城,蔺承佑和阿爷也快回来了吧。几月前托程伯送出去的那个包裹,想来应该送到了蔺承佑和阿爷的手里。

蔺承佑那么挑嘴,那罐蜜饯也不知他爱不爱吃。她为了清洗果子上的绒毛,手都泡皱了。

那件夏裳阿爷穿着可还合体滕玉意在心里掐数着蔺承佑和阿爷回来的日子,自从得知了南阳一战的真相,她才知道阿爷这些年背负了多少东西,她现在有许多话想对阿爷说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男人的呼喊声“救”

声音异常急促,只短暂地响了一声就似被人捂住了。

端福忙止住车,犊车旁的大队滕府护卫们察觉到了附近的危险,也静悄悄抽出了武器。

那是一个拐角处,青云观的犊车和五道的毛驴早就拐过街角了,故而未听见这声短促的呼救。

滕玉意和绝圣弃智却听见了,三人屏息凝神分辨着那方向的来源,绝圣和弃智全神贯注侧头静听,不安道“那声音怎么那么耳熟。”

“是严司直。”滕玉意面色发沉,蔺承佑对这位同僚历来极为信重,万一严司直遇到了危险,他们绝不能坐视不理。

她谨慎地掀开车帘,压着嗓腔对端福说“先让长庚带人去瞧瞧。”

长庚等人很快就返回车前,肃然说“娘子,出事了。那边一位大理寺官员遭了袭,小人上回在世子身边见过那人,娘子应该也认识那人。”

滕玉意心口猛跳“你们追上道长告知他老人家此事。”

说完与绝圣弃智下车前去察看,那是一条陋巷,附近没有灯火,对方得手后,已经飞速撤离了。

长庚一来就带人排查完左右,现在巷子里外全是滕家的护卫。

长庚和端福在前提灯照路,滕玉意和绝圣弃智快步往里走,一直走到最深处,端福等人才停下了,一看到地上的身影,绝圣和弃智的呼吸就变得又粗又急。

“严司直”绝圣和弃智急步奔过去。

严司直身上仍穿着大理寺低阶官员的绿色官袍,仿佛一片枯叶般,静静地倒在巷子深处。

滕玉意夺过长庚手里的灯笼,几步跑上前,望见严司直的脸孔,呼吸不由一滞,依旧是平日那张年轻平和的脸庞,但严司直瞳孔涣散,嘴角挂着一抹鲜亮的涎液,那痴傻的神态,与往日看上去截然不同。

绝圣和弃智惊怒交加“这是这分明是被人夺了魂魄。”

弃智拔腿就往外跑“我去告诉师公”

滕玉意恨声问长庚“可瞧见那帮人的模样了”

长庚遗憾摇头。

滕玉意咬了咬牙,二话不说扶起严司直的肩膀“快,先把严司直送到青云观再说,道长他老人家说不定有办法。”

弃智正是油煎火燎,忙帮着抬人,不等绝圣跑出去,街口传来脚步声,清虚子和五道也闻声赶来了。

“出了何事”

“大理寺的严司直被人暗算了。”滕玉意急声道。

五道倒抽了口气,头几回办案他们没少跟严司直打交道,对这位年轻官员的印象很不错。

清虚子撩起袍袖,迅速掀开严司直的眼皮,一望之下,老人的表情就凝重起来。

“三魂不附体,快送青云观。”

一伙人刚把严司直移到犊车里安置好,严司直嘴角忽然溢出一抹鲜血,绝圣和弃智大惊,手忙脚乱用帕子帮着抹血,滕玉意心知不好,急声唤道“端福、端福。”

端福进车厢察看,默了默,木讷道“应该是之前被人强行喂了毒药。”

“快问问道长可有解毒的法子。”

端福脸色沉重,跳下车“像是断肠草。”

滕玉意心口一凉,清虚子上车看过之后,果然一句话未说,只从袖中取了一粒雪莲丹塞入严司直口中,便催犊车重新赶路。

“师公,这毒能解么。”

“恐怕来不及了。”清虚子干脆留在车厢中照看。

车厢里一默,绝圣和弃智强忍着泪意道“别、别慌,观里有不少解毒的良药,师公您一定有法子的,端福大叔,麻烦把车驱得再快些。”

滕玉意却拦住端福“余奉御善解天下奇毒,快让长庚以阿爷的名义去尚药局请余奉御。”

“老爷不在京城,长庚没有老爷的随身信物,未必请得动余奉御。”

清虚子便要摘下自己的药囊递给长庚,哪知滕玉意已将手中的玉佩递过去“用这个去请”

那是上回蔺承佑离京前特地给她留下来的,至今没用过一次,没想到今夜给严司直用上了,蔺承佑绝不会愿意严司直出事的,希望这块玉佩能为严司直带来活下去的契机。

交代完这一切,滕玉意才看见清虚子也拿出了药囊,不过车里的人都顾不上这些了,救活严司直才最要紧。

犊车如离弦的箭,飞快朝青云观奔去。

半路,清虚子让绝圣和弃智检查严司直身上是否还有别的伤势,就在两人检查严司直的双足时,滕玉意无意间看到严司直的靴底贴着一张残缺的笺纸。

滕玉意一讶,忙将那张笺纸撕下来,笺纸上头黏了点胶泥,故能紧紧粘在严司直的靴底上。

滕玉意微讶摩挲胶泥,口中对清虚子道“道长您看。”

先前他们已经搜过严司直的身,并未在严司直身上瞧见胶泥,想来那帮人谋害严司直后,顺便把他身上的所有物件统统搜走了。

靴底的这一小块笺纸看上去毫不起眼,当时又是在黑灯瞎火的巷中,故而未被发现。

清虚子眯了眯眼“把灯移过来。”

滕玉意忙把笺纸凑到灯前,岂料纸团上头并无字迹,那是一张白纸。

绝圣和弃智大失所望,滕玉意却望着笺纸思索,胶泥和笺纸绝不可能同时跑到靴底,这绝非偶然,那时候严司直应该已经察觉了危险,怎会做些无意义的举止。

白纸、白纸滕玉意心中一动,再次将笺纸对准灯火,这一回终于在纸上看出了点端倪。

上头有些潦草的痕迹,像是用指甲划的,乍一看很不起眼,但细细辨认一晌

“岷山严四。”滕玉意惊讶道。

绝圣和弃智忙凑过来帮着确认“还真是这四个字。这是何意”

弃智惶然说“听说严司直是岷山人,这是指他自己么”

滕玉意蹙了蹙眉,在那样紧急的关头,留下自己的字号又有何意义

不,这一定是指别人。

当时严司直身上未带笔墨,遇到紧急情况只能用指甲写字,但他又怕这纸条被那帮人搜走,于是处心积虑将其藏到靴底。

清虚子竭力思索“严司直未必是家中四郎,这说不定是他在岷山的某位亲戚。”

“噫,难道这位亲戚与案件有关么”

绝圣和弃智一头雾水。

滕玉意心惊胆战地想,这线索他们看不明白,但蔺承佑一定知道含义。

这个纸条,是留给蔺承佑的。

想必严司直很清楚,即便他没能逃出毒手,他的尸首也会被送到大理寺去。

蔺承佑既是他的同僚,也是他的朋友,一定会亲自为他做尸检。

只要这紧固的胶泥不干涸,这一小块笺纸就觉不会从靴底掉落,那么只要蔺承佑总有机会看到

严司直在用这种方式给蔺承佑留下最后的线索,哪怕那帮人异常狡猾,严司直也做到了。

滕玉意缓缓将目光投向严司直,目光中满是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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