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xpt4 > 科幻 > 攻玉 > 第 31 章

攻玉 第 31 章

作者:凝陇 分类:科幻 更新时间:2024-09-14 13:14:36 来源:就爱谈小说

滕玉意想了想, 在盘内写道最近你们师兄可在道观中摆弄过什么药粉

“这没有。”弃智仔细想了想,“师兄自从去岁去了大理寺,比从前忙了许多, 也就上回替安国公夫人招魂在观里多待了些时日, 除此之外, 已经许久不曾侍弄那些药草了。”

绝圣道“滕娘子, 你是想找出解毒的法子么可是师兄很敬重师尊,就算弄哑药也不会用观里的药草,我猜他多半是在外面弄的, 师兄身边一大帮膏粱子弟, 坊曲闾巷认识的异人也多,要弄些新奇的东西来玩,再容易不过了。”

滕玉意腹内燃起一线希望,不是道家之物就好说了,程伯认识的人也不少,要不要让程伯找人来试试不拘九流百家,只要能帮她解毒即可。

她又写道说到异人,你们时常跟师尊和师兄出门历练,见过的异士不少吧。

绝圣来了精神, 伸出三根胖胖的手指“不敢自夸,六岁半就开始在长安城走动, 至今已经快三个年头了。”

滕玉意故作震惊难怪小小年纪便这般有识见。

弃智腼腆地补充一句“青云观天下闻名,除了长安,外埠来我们观里的人也非常多, 我们从小跟在师尊身边,是见过不少能人异士,不知道滕娘子想打听什么。

滕玉意好,那么请两位帮我看看这种暗器。

她将托盘里的一副卷轴缓缓打开,灯火照亮一根细如雨丝的奇怪物件。

绝圣和弃智愣了愣“咦,这是何物”

滕玉意你们见没见过哪派异人用这种暗器

两人搜索枯肠“没见过,长安城三教九流多,但我们从来没见过谁用过这样细的暗器,这能伤人么”

滕玉意点了点画纸看着是细,出手却可削皮断骨。

绝圣惊诧地啊了一声“这该是什么做的”

弃智很认真地想了许久“我们见过最细的暗器是师兄的锁魂豸,但那东西本就是条虫子所化,师兄让它粗,它就得粗,让它细,它就得细,但它毕竟常年喜食蔗浆,到了我们观里后吃得好睡得香,身形比起百年前已经壮了许多了,现在最细的时候也粗如小指。”

滕玉意隐隐有些失望,程伯没见过这号人物,绝圣和弃智也未听说过这异术,看来此人要么不常使这功夫,要么不是长安人,否则凭程伯之能,早该打听出一些线索了。

光在托盘里写这几句话,已经费了滕玉意不少工夫,再要细打听,怕是到天亮都说不完,她迟疑了一下,满脸歉色把画轴卷起来叨扰了这么久,两位道长早该乏了吧不耽误道长歇寝,我也该告辞了。

弃智和绝圣忙道“今晚我们得提防尸邪上门,本就不该只顾自己睡觉,滕娘子过来看望我们,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两人絮絮叨叨送到廊下,台阶前的婢女提灯迎过来,滕玉意自己下了台阶,一个劲地催两人回屋。

等二人回了屋,她边走边想,绝圣和弃智虽年幼,但举止极规矩,想来与清虚子的教导脱不了关系。不知二人可有爷娘,总把师尊和师兄挂在嘴上,却从未提过家人,这样热情忠厚的性子,论理不该如此,难道是孤儿

她动了恻隐之心,迎面遇见程伯带着下人们送宵夜,近前启开盒盖一看,里头盛放着两盘洁白如玉的玉露团,另有一大碗热香四溢的杏酪粥。

程伯道“依娘子的吩咐,点心是道长爱吃的玉露团,粥是另辟素厨做的,半丝荤腥都不沾。”

滕玉意弃智道长手骨断了,吃不得发散之物,撤了杏酪粥,换两碗蒟酱露葵羹来注。今晚两位道长不能睡,明日恐会迟起,你们早上小心伺候,切莫吵着他们。

下人一凛,只知是贵客,没想到小姐这般看重,连忙打迭起精神下去准备。

程伯又说“娘子,圣人设酒馔款待老爷及几位重臣,听说宴乐甚欢,至今未散席,老爷派人传话说不一定何时出宫,让娘子早些安歇。”

滕玉意点点头,程伯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早就想问娘子,你下午出门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哑了嗓子”

滕玉意写道正要让程伯帮我想想办法呢。

滕玉意当晚睡得不好,醒来已过了辰时,搴开帘子迷迷糊糊一看,杜庭兰坐在窗前矮榻上读书。

滕玉意挣扎着坐起,又颓然倒下。

杜庭兰听到动静,含笑朝这边走来“醒了吧,姨父来问过你几回了,听说你未醒,让我们别叫你,还想睡么再睡就该晌午了。”

滕玉意揉揉眼睛,把怀中布偶塞回枕边,掀开帘子,慢慢趿鞋下床。

杜庭兰令春绒等人进来服侍,柔声对滕玉意道“你别闹脾气,姨父回来就好办了,我们把昨天的事告诉姨父,让姨父去跟蔺承佑交涉,蔺承佑再狷狂,总不至于连朝臣的颜面都不给。”

没用的。滕玉意净了手面,转身在杜庭兰手心里写道阿姐,蔺承佑十四岁的时候就敢揪吴侍中的胡子,他要是存心要刁难我,未必会把阿爷放在眼里。

杜庭兰错愕,吴侍中何许人也,三朝元老,门生广众,当年阿爷中进士的那场考试,就是由吴侍中主持的,阿爷说来算是吴侍中的门生,难怪他一提到蔺承佑就气不打一出来。

“那也该让姨父知道这毒是蔺承佑下的,总不能被他白白欺负。”

滕玉意此事因我诓骗青云观的痒痒虫而起,阿爷要知道蔺承佑无故将我毒哑,势必去找蔺承佑算账,万一闹到御前,蔺承佑说出我算计段宁远的事怎么办

杜庭兰迟疑道“他昨日都答应守口如瓶了,想必不会出尔反尔吧。”

滕玉意不答。

杜庭兰神色微变,点点头道“我明白你在顾虑什么了,就算蔺承佑信守诺言,圣人毕竟是他皇叔,知道侄儿欺负朝臣闺女,为了主持公道定会重重责罚蔺承佑,你是怕蔺承佑面上服软,心里咽下这口气,一来二去的,你自己吃亏事小,姨父跟蔺承佑结仇事大”

滕玉意颔首没错。

杜庭兰无言以对,圣人和娘娘向来疼爱蔺承佑,蔺承佑常在御前走动,有心给姨父使绊子的话,姨父也会头疼。

“你昨晚只说自己嗓子哑了,却不肯把中毒的真相告诉程伯,就是怕姨父知道后去找蔺承佑”

滕玉意点头他肯解毒的话昨晚就解了。事到如今,只能自己找出解毒的药方了。待会见了阿爷,阿姐帮我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他,只中毒一事需瞒着,别让阿爷起疑心。

杜庭兰摸摸滕玉意的头,目光比外头的春日还要柔和“放心吧,阿姐知道怎么说,我们姊妹许久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了,今日阿姐心里觉得很痛快,要是能顺利除去尸邪,改日去玉贞女观踏踏青可好。”

滕玉意一怔,意识到阿姐上辈子因为惨死没能见到来年的春光,这话从阿姐嘴里说出来,莫名有些酸楚,正要答话,碧螺掀帘进来道“小姐,老爷派人问你起了么。”

“姨父在何处”

“在中堂招待小道长。”

两人便往中堂去,进门就看见滕绍坐在上首,脱下了戎服櫜鞭,只穿一件暗赭色圆领襕衫,一贯的仪容俨雅,只是老了许多,明明不到四十岁,两鬓却生了许多白发,又因常常蹙眉,眉心已有了深深的纹路。

绝圣和弃智说到了尸邪的事,滕绍仍有些将信将疑“二位道长说的这尸邪是百年前的故去之人”

绝圣和弃智大概是熬了一整晚,神情有些委顿,强忍着不敢打呵欠“如今只是大致猜到了它的来历,究竟底细如何,师兄还在查。”

话音未落,瞥见滕玉意和杜庭兰进来,绝圣和弃智暗暗在心里比对,不愧是父女,滕娘子与滕将军不但相貌相似,看人时那种安静淡然的神态也几乎一样。

只不过滕娘子更狡黠活泼,滕将军却稳重如山。

杜庭兰拉着滕玉意欲上前行礼,忽觉拽不动,诧异回头,才发现滕玉意面色煞白。

“阿玉”

滕玉意手心冒汗,上一世她没能见到阿爷最后一面,赶去时阿爷已经咽了气,因为失血太多,阿爷身上的宝蓝色袍子被染成了暗赭色,方才冷不丁一看,误将阿爷今日身上这件当成那件染血的袍子了。

滕绍静静打量滕玉意,沉声道“玉儿。”

滕玉意定了定神,平静上前行礼。

杜庭兰面露微笑“姨父万福。”

滕绍温声道“早上我去杜府拜谒,你爷娘说你们姐妹昨晚一起回了滕府,姊妹间许久未见面了,既来了,不妨多住些日子,阿玉性子骄纵,正好让她多跟你这做姐姐的学些规矩。”

杜庭兰自谦了几句,滕玉意泰然拉杜庭兰到另一侧坐下。

滕绍看着滕玉意“程安说你昨日去参加诗会,回来就倒了嗓子”

绝圣和弃智心里七上八下,滕娘子深恨师兄,一定会将师兄捉弄她的事告知滕将军,不料杜庭兰道“妹妹说她昨天贪凉多喝了几斛蔗浆,诗会时在水榭里又吹了冷风,加上后头受了惊吓,突然就这样了,我想着妹妹前阵子本就舟车劳顿,一时风邪侵体也未可知,好在并无体热厌食之症,吃些疏散的方子就好了。”

滕绍喜怒不形于色,只默然端详女儿,杜庭兰不惯说谎,腹内难免忐忑。

滕玉意早已打定了主意,阿爷必定会仔细盘查,就算查到了什么,毕竟蔺承佑算计她的时候只有他两人在场,横竖她不承认就是了。

滕绍过了许久才开口“阿爷记得你小时候只要一伤风,总会嗓子肿痛,好几日不能说话是常事。这回你来长安途中曾不慎落水,虽说无恙,但因此落下什么毛病也未可知,昨晚一受惊吓,一并激发出来了也未可知。阿爷请了宫里的余奉御上门诊脉,他着手成春,极擅医理,趁这机会好好调养调养身子,把病根一并去了也好。”

滕玉意欠了欠身,表示晓得了。

滕绍不动声色看着滕玉意,兴许是错觉,女儿进来后明明一句话都不曾说,目光却不像从前那般冷漠。

早前得知玉儿落水,他心中忧惧至极,当即放下一切往长安赶,一路披星戴月,只用了十日就回到长安,没想到玉儿身体无恙,倒是段宁远那小子起了异心。

昨日回府后,程安已将女儿的所作所为都告知了他,说到用青云观的毒虫暗算段宁远时,他有些哭笑不得。

这孩子诡计多端,受了委屈必定加倍奉还。立场虽没错,手段却歪邪了些,论理这等事该由他这做阿爷的出面,玉儿却选择了自己出手,他愧疚心酸,想训导几句又于心不忍。

怪他这些年忙于军务,不能日日留在府中亲自照管,所以阿玉哪怕逢上这样的大事,也不像别的孩子那样自发求助于爷娘。

他掩不住眉宇间的愧色,拱手向绝圣和弃智道“敢问道长,滕某昨夜得知邪祟作乱之事后,临时调来了百余亲兵,现守在府外,可否将尸邪御于府外。”

弃智正色道“这东西与寻常邪祟不同,蛊惑百余人的心智不在话下,它若是想来,再多护卫都防不住,昨晚师兄在府内外设下大阵,也仅是压制它凶力而已。到时候贵府这些护卫别说御防,自相残杀都有可能。”

绝圣道“滕将军,师兄说了,与其做些徒劳之举,不如安心等它落网。当年东明观的盲眼祖师只带了两名徒弟就收服了二怪,尽管他老人家因此葬送了性命,但也说明对付尸邪不在人数众寡。”

滕绍眼角微跳,原本将信将疑,但昨夜成王府遭邪祟之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玉儿极有主心骨,若非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不会无缘无故延请青云观的道士上门。他人虽不在长安,但对京城之事一一知悉,只知清虚子道长近来不在长安,没想到此事竟惹来了蔺承佑。

他胸口乱极,面上却平静如水“昨夜仰仗世子和几位道长相护,玉儿侥幸整夜无虞,滕某感激不尽。若那尸邪真在打玉儿的主意,今晚会不会再来滋扰”

滕玉意往外看了看,窗前春物方盛,倏忽已近晌午了,蔺承佑这厮夸口说保她平安,可是到现在还不见动静,要是仍无对策,今晚怕是又会惊吓一场。

绝圣和弃智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尸邪通常晚间出来作祟,师兄早上回了府,此时大约在与东明观的五位道长想法子,倘或能找到当年东阳子布阵的残迹就好了,有现成的阵法参照,师兄不用做太多改动,就怕找不到,那就只能另想他法了。”

滕绍大约也知道蔺承佑禀性乖张,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世子在清虚子道长座下受教多年,行事自己有他的章法,既让我等安心等候消息,那就依言行事。”

眼看不早了,滕绍吩咐程伯安排午膳,厨司知道两位道长是小姐的贵客,自是费心打点,等到饭菜上桌,满桌的甘脆肥侬,绝圣和弃智红着脸被请入上座,滕绍亲自作陪。

膳毕,滕玉意同表姐去绝圣弃智所在的小院说话,程伯却来找她“娘子,老爷请你到书房去。”

滕玉意心知阿爷定有许多话要盘问她,拿捏好如何应答,回房取了那卷画轴,随程伯去了书房。

进门就看到滕绍站在香柏木多宝阁前,背影一动不动,似已陷入了沉思。

滕玉意心口猛跳,上回她因为一场大梦想起许多前世细节,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回到父亲的书房找寻那沓南诏国的书信。

父亲一回府就检视多宝阁上头的山水屏风,莫非察觉了撬动过的痕迹。

幸而滕绍视线未在那山屏风上多停留,很快便转过身来“你坐,阿爷有话问你。”

滕玉意松口气,依言到矮榻前跽坐下来。

滕绍掀袍在对桌坐下“段府的事无需再理会,阿爷回了长安,余下的都交给阿爷来应对。”

滕玉意点点头,如愿退了亲,又出了一口恶气,她现在满意得很,早对段家一干人等提不起兴趣了。

滕绍迟疑了一下,又道“孩子,往后再遇到不顺心之事自管告诉阿爷,阿爷帮你拿主意。”

滕玉意没吭声,一双黑眸静若幽潭。

滕绍望着这双跟亡妻极为相似的眼睛,心里牵痛了一下,不动声色饮了口茶,状似闲聊道“近日外地百官进京述职,阿爷一位叫李昌茂的旧部也会调任回京,他的女儿名叫李淮固,小时候常跟你一处玩的,你还记不记得她”

滕玉意眼皮一跳,本来对这个人没甚印象了,但前阵子那场大梦让她想起好些事,记得前世在大隐寺那回,李淮固和她的仆人设局让蔺承佑误以为是他的救命恩人,被识破后,蔺承佑令其改名为李淮三。

滕绍只当女儿已经忘了儿时玩伴了,又道“往后李家也来长安了,你要是无事,可以常邀她到府中来玩,阿爷听说你昨日去参加诗会,心里很高兴,你初来长安,正该多与闺阁的小娘子多往来,你阿娘当年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也喜欢吟诗酬酢。”

滕玉意本来表情平静,听到这话眼里终于起了微澜,把脸转向一旁,目光倔强又冷淡。

滕绍看着女儿犹带着三分稚气的侧脸,舌根有些发苦“阿爷知道,这些年阿爷有许多未尽之责,把最得力的程安和端福留在你身边,无非是怕你受委屈。退亲这件事你没做错,可你毕竟还是个孩子,如果不得不使些腌臜手段,那也该由阿爷来筹谋。你阿娘爱你若宝,当年亲自教你启蒙,是希望你将来良知良能,而不是把智谋用在”

滕玉意眸中燃起两小簇火苗,飞快在托盘上写道女儿身子不适,敢问阿爷教训完了吗若是教训完了,女儿要回院歇息了。

滕绍目光复杂,每回都是如此,只要提到亡妻,女儿的身上势必如刺猬一般竖起根根尖刺。

他沉着脸道“阿爷不是责怪你,这事换作是阿爷,绝不会让段宁远好过。阿爷是怕你走了歧途,把好好的心性养歪了。”

滕玉意哼了声我心性正得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段宁远都羞辱到我头上了,还指望我饮恨吞声吗

滕绍眯了眯眼,不知从何时起,父女两个总是没法坐在一起好好说话,哪怕他有心缓和父女之间的那份冷疏,有心与女儿说几句体己话,最终也会因玉儿的抗拒,闹得不欢而散,他心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涩然道“是,这些不怪你,说来都是阿爷的错,你初刚及笄,心境本该宽闲些,但不知从何时起,你开始事事都自己拿主意,要是阿爷照管周到,你又怎会如此外头这些风霜雪剑,本该由阿爷来替你遮挡。”

滕玉意愣了愣,想起上一世阿爷死后那双不甘心闭上的眼睛,鼻根莫名发酸,身上那暗自竖起的坚锐鳞甲又慢慢软化下来。

滕绍略有所觉,改而问道“程安说你那日在那家叫彩凤楼的妓馆逗留整晚,这又是何故。”

滕玉意把小涯剑搁到桌面上为了它。

接下来她花了大半个时辰,把始末缘由写给父亲看。

滕绍带兵多年不知见过多少异事,听到女儿的遭遇仍觉惊愕,他拿起小涯剑,用指腹轻轻拂过剑锋,只见青色翡翠身,通体碧莹,迎光一照,连细丝般的纹路都无。

“剑是好剑,只是来历不详。”

滕玉意东明观的道长说此剑的来历,当年青莲尊者找不到趁手的法器,临时用手中玉笏制成,上回在竹林中遇邪,多亏了这把剑才能救下表姐,昨晚在成王府,尸邪似乎也颇忌惮这法器,而且它认主,换别人使唤就没灵力了。

滕绍沉吟不语,这种认主的上古神器他亲眼见过,成王蔺效那把赤霄剑便是。

听说当年太祖皇帝在一众孙辈中最喜欢蔺效,临终前特地将此剑赐给孙儿,成王自得赤霄后便日日携带,换旁人根本无法拔剑出鞘。

滕绍试着拔了拔女儿的小剑。剑倒是了,但或许是错觉,方才环绕剑身的那种温润光芒,顷刻间就黯淡了几分,把其交还给女儿,被女儿一抚,小剑重现其光。若非亲眼所见,就算有人将此事告诉他,他也只当是齐东野语,究竟为何找上了女儿,一把不请自来的上古神器,也不知是吉是凶。

“所以你就是那晚在彩凤楼遇到了尸邪还因此跟青云观的道士相熟了”

滕玉意颔首。

“包括蔺承佑”

滕玉意自然,除尸邪便是他起的头。

滕绍打量滕玉意一晌,在书案前来回踱了几步“你恐怕只知蔺承佑是圣人的亲侄儿,不知道他母亲成王妃是圣人的师妹,当年圣人未认祖归宗时便养在青云观,清虚子道长历尽千辛将其养大,成王妃聪慧心善,从不嫌弃师兄愚鲁,圣人在外那些年,成王妃对师兄百般维护,圣人几度蒙难,正是成王妃与当时的澜王世子舍命相护。所以你该明白了,对圣人而言,清虚子和成王夫妇是他至亲的亲人。

“后来圣人登了极,心性一贯良厚,不但对清虚子道长倍加孝顺,更将成王夫妇视为血肉挚亲。成王夫妇近年来云游天下,圣人便亲自教导蔺承佑和太子,两家小儿之间,互相以兄弟姐妹相称。

滕玉意托腮不语,阿爷素来寡言少语,今日为何突然跟她说起这些。

滕绍又道“蔺承佑是皇家子弟,本就金尊玉贵,加上这层关系,性情再骄狂些也不奇怪,或许是太顺遂,老天也生妒,此子长到八岁时,不慎中了蛊。”

中蛊滕玉意忽然想起那回在彩凤楼外,蔺承佑扮成一位白胡子的云游老道,她无意间在他后颈见到一块淡金色的印记,当时还奇怪那是什么,竟是中蛊的痕迹

她好奇写道他中的什么蛊

滕绍长眉深蹙“关于此事,百官均不知情,要不是蔺承佑每年发作一次慢慢走漏了消息,至今都瞒得死死的。据说蔺承佑蛊毒发作时头痛欲裂,身边离不了克制蛊毒的丹丸,而且心性被蛊虫所害,很难对小娘子动情动念,想是因为这个缘故,历年来想与成王府结亲的士族重臣不知凡几,蔺承佑却一直未定亲。清虚子道长为此不知想了多少办法,这回出外云游,听说就是为寻访解蛊药方而去。”

滕玉意先是点头,忽又觉得不对,假如这蛊毒如此了得,前世成王妃为何会把自己的画像给儿子看她早听说这对夫妇正直善良,儿子病还未好,想来不会主动替儿子议亲。

她越想越疑惑,或许是借命而生的缘故,怎么好些事与记忆中的前世都不一样了。

滕绍说完这番话,转头看女儿探究地看着自己,他负手停步道“阿爷为何跟你说这个,是因为”

他哑然,居然不知从何说起,这话本该由做阿娘的来教导,怎奈蕙娘早逝,他久历戎行,想充当一回阿娘却力不从心。

昨晚他去宫里赴宴,御史台一位叫苏兴旺的大臣因为喝得酕醄大醉,不小心在御前吐露了醉话,说女儿自从在御苑见过蔺承佑一面,回来便染了相思疾,无论爷娘如何责骂,女儿都非蔺承佑不嫁,他们夫妇想了许多办法,女儿却始终念念不忘,而今病得奄奄一息,只求圣人帮着赤绳系足。

圣人温言安抚苏兴旺许久,还将自己的奉御指派给那位小娘子治病,可议亲一事,却委婉回绝了。

滕绍当时旁观,记起自己也曾见过好几次蔺承佑,这小郎君幼时就俊俏爱笑,大了更是生得丰神隽美,惹得长安城这些小娘子心生倾慕,再寻常不过了。

今日回府听到女儿与蔺承佑往来,他心里也是一惊,不怕别的,就怕女儿也会像那位大臣的女儿一般

他斟酌着道“你初来长安,多结识些小伙伴不算坏事,两位小道长天真忠厚,往后可常与他们往来,不过阿爷有句话想提醒你,一俟除去了尸邪,莫再跟蔺承佑有什么牵扯了。”

滕玉意错愕,阿爷绕了一大圈,竟是担心这个,别说跟蔺承佑再有牵扯,光听到此人名字就心头火起。

她冷哼一声,提箸写道阿爷多虑了,我对蔺承佑避之不及,蔺承佑也很是瞧不上我。此事过后,我们俩绝不可能再有交集。

滕绍看女儿非但不愿多提蔺承佑,就连听到他名字都是一脸嫌恶,其中缘故不必多猜,估计是女儿与蔺承佑性情不对付,想来女儿历来有主见,未必会如苏家女儿那般动辄生些绵绵情思,便晤了一声“你明白阿爷的顾虑就好。”

滕玉意将那幅画卷取出,在滕绍面前展开阿爷见过此人吗

滕绍起先未答,端详片刻方狐疑道“未曾见过,此人是谁”

滕玉意写道说来有些荒谬,我曾梦见这人谋害我,梦境异常逼真,连续几次都是如此,我醒来害怕,就把此人的相貌画了下来。

滕绍面沉如水,抬手将画轴拿到手中,光凭这样一幅画像,委实看不出来历。

滕玉意又画阿爷可见过这样的暗器

滕绍目光一寸寸在画上移动,最终缓缓点头“见过类似的,在异地的军中,但与琴弦差不多粗细,绝没有画上的这般细。”

滕玉意大失所望,阿爷几乎见过世间所有兵器,连他都无头绪,线索岂不要断了。她飞快写道此人凶悍,迟早会加害于我,还请阿爷尽快找到其下落,否则我寝食难安。

滕绍细细打量女儿神色“一场梦罢了,世上也许根本没有此人,玉儿,你何至于这般害怕”

滕玉意心里鼓声大作,面上却尽量装得坦然自从得了这把宝剑,我做过好几回灵验的梦了,前阵子我梦见表姐会遭难,还梦见一位姓卢的会高中进士,这些都一一应验了。之后梦见我被此人害死,难免会发怵。

滕绍的目光深邃敏锐,仿佛能照见人心,凝视女儿半晌,点点头不再往下追问“好,阿爷定会早日查到此人的底细。”

滕玉意这才放了心,又写道此人绝非善类,懂异术,而且一出手既能害死武林高手,阿爷日后若遇到此人,自己千万要当心。

滕绍有些惊讶,女儿竟对一场梦如此较真,而且不像担心自己,竟像在担心他的安危。然而不等他回答,女儿便淡淡捧回托盘,径自往外走了。

滕绍想起妻子刚亡逝那一年,党项和吐蕃进犯,凤翔一带军情告急,朝廷急调他的镇海军前去援助,路途迢迢,边陲苦寒,孩子太小不便随军出征,他再三权衡之下,只能把女儿送到杜府。

数月后班师回朝,他不顾满身尘沙去杜府探望女儿,女儿却仿佛不认识他似的,死活不肯相见。

他无计可施,颓然回到中堂,默然坐了良久,无意间一抬头,就看见小小的身影飞速一闪,追近前,原来女儿偷偷藏在门外,忽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脸颊上犹有泪痕,被他发现后扭头就跑,神情倔强又倨傲。

他追过去把女儿抱在怀里,父女俩蹲在夕阳的残照下,许久不曾说话,这场景烙在他心上,几乎凝成了一道疤。多年过去,女儿脸上神情始终不曾改变。他望着女儿的背影,温声道“好,阿爷知道了。”

滕玉意脚下微滞,旋即快步迈出门槛。

当日下午,滕绍推拒了府外递来的各类帖子,亲自选了数十名精壮的卫兵,让众卫兵环守于府内外,自己则挑了一把雪光威迫的长槊,以槊杵地,端坐于中庭内。

绝圣和弃智布置完九天降魔阵,几乎使尽了半身功力,又把每一个角落都贴上了符箓,喘吁吁回到松涛苑。

进门就看到滕玉意和杜庭兰坐在庭前一大丛翠竹前弈棋。

竹影森森,几乎把日头遮挡了大半。

“滕娘子,杜娘子。”

杜庭兰笑着起身“两位道长,世子殿下和东明观的道长可来了”

绝圣和弃智摇摇头。

“也没递消息”

绝圣道“没有。”

弃智扭头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应该快来了。”

“对对对,说不定在路上了。”

杜庭兰掩不住满脸忧色,滕玉意却拉了绝圣和弃智近前,令婢女给绝圣和弃智上茶点,亲自教他二人下棋。

下了一局又一局,眼看太阳缓缓西沉,期间婢女们几次过来传话,蔺承佑等人始终杳无音讯。

等到程伯也来打探消息时,滕玉意忍不住放眼眺望,天际的橘色红霞渐次被一种寂静广阔的幽蓝色所取代,再捱片刻就要天黑了。

绝圣和弃智益发焦急,哪还有心思下棋吃点心,盘腿坐到廊庑下,一边高举镇坛木,一边喃喃诵咒。

滕玉意也缓缓放下棋子,凝神屏息,如临大敌。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从天色擦黑等到皓月当空,别说尸邪了,连只苍蝇都没能飞进来。

滕绍依旧镇守在中堂,程伯带人四处点灯,阖府上下严阵以待,每个角落都有护卫巡逻。过了一阵,滕绍为了方便滕玉意同两位道长在一处用膳,特令人将晚膳送到内院。

绝圣和弃智急匆匆扒了口饭,重新回到廊庑下,前头布阵已经耗了不少心神,目下为了防备尸邪突袭更是时刻不敢懈怠,时辰短还好,久了对神智无疑是一种摧残。

捱到戌时初,绝圣终于支撑不住了,率先打起了盹。

弃智眼皮掀开一条缝,低声唤道“绝圣,绝圣。”

绝圣猛地惊醒,试图强打精神,然而困意来了挡也挡不住,没多久又开始东倒西歪。

滕玉意和杜庭兰怕打搅二人守阵,先前特地留在屋内,听到动静出来一看,只见一个昏昏欲睡,另一个困得直揉眼睛。

滕玉意忙让婢女打了水,拧湿了巾栉给绝圣和弃智净面,两人拾掇了一通,好不容易才驱散了睡意。

杜庭兰笑道“道长一定累坏了,昨晚一宿未睡,换作大人都熬不住。”

绝圣讪讪的,跑到庭前打起拳来,滕玉意盘腿坐到廊庑下,提箸在托盘上写道不如我们说说说话吧,你们猜今晚尸邪会不会来

弃智本来想点头,仰头看了看天色,又不确定了“尸邪破阵后急需增长凶力,若是盯上了某个目标,等不了太久很快会下手,但它邪性非常,不能以常理来论断。妖经上说,尸邪动手前很讲究。”

滕玉意讲究它会吃人的皮肉么。

弃智小声说“它动手前喜欢先蛊惑人心,除了它本身心性残忍,还因为这样方便它攫取心魄,被它相中的猎物,临死前会被蛊惑得伤心欲绝,或是嚎啕大哭,或是愧疚悔恨,在这种情境下被捕杀,往往魂魄零碎,连轮回的资格都没了。”

滕玉意浑身一个激灵。

杜庭兰瑟瑟发抖“怪不得那晚在成王府那般吓唬人,原来是为了先摧残阿玉的意志,好个狠毒的邪物,害人一世不够,还要害人生生世世。”

“所以才叫尸邪嘛。”弃智叹气,“滕娘子,你还记得那晚卷儿梨和葛巾见过的幻境吗卷儿梨见到了她亡父开的胡饼铺,葛巾娘子见到的则是一座荒废庭院。”

滕玉意点头。

“那应该是她二人记忆中最阴暗脆弱的部分,尸邪以此做出幻境,为的就是牵引出猎物最痛苦的记忆。”

杜庭兰听到这,终于想起到底哪里不对劲了“等一等,照这样说,彩凤楼的卷儿梨和葛巾娘子被尸邪盯上在先,尸邪尚未得手,为何撇下那两人,改而来寻阿玉了”

滕玉意怎敢让阿姐知道自己是借命而生,一声也不敢言语。

弃智道“这一点我和绝圣也没想明白,要么与滕娘子用剑伤了金衣公子有关,金衣公子毕竟是尸邪的同伴,它先找滕娘子估计有寻仇的意思。”

绝圣奔上台阶道“还有一种可能,尸邪在耍戏众人,猎物共有三个,各自分散而居,连师兄都没法确定尸邪究竟先要猎谁,人力毕竟有限,无法面面俱到,如此一来,既让猎物们惶惶不可终日,又累得师兄疲于奔命,我怀疑今晚师兄之所以迟迟未至,就是因为彩凤楼那头出了岔子。”

这倒是有可能,那晚尸邪闯入成王府时,符箓虽未,小涯却几度示警,今晚小涯剑却一直平静无澜。

弃智步罡踏斗,力图捕捉风中每一丝邪气“没准今晚尸邪真不会来了,但即便如此也不可懈怠。”

这时院外忽然传来喧嚷声,众人原就心弦紧绷,当即全神戒备。

绝圣和弃智喝道“出了何事”

下人进来“回两位道长的话,方才正房里的灯突然熄了,须臾又亮了,程伯已带领护卫前去察看究竟。”

滕玉意只觉得后颈掠过一阵阴风,正房是爷娘的寝居,这次她回京,特地将阿娘的遗物一道运回,除了自己日日要摩挲的那些,大多收在正房。

杜庭兰大惊失色“莫不是尸邪来了,昨晚成王府也是无故熄了灯。”

绝圣和弃智跑到一东一西站定“当心中了调虎离山计,我等不能擅离此地。”

杜庭兰喝道“程伯若有消息,速速过来回话。”

下人应声而去,庭院中的人个个惊惧不安,好在没多久程伯来了,他进院回话道“娘子勿要担忧,正房的确熄了两盏羊角灯,但经老奴仔细察看,是因灯油耗尽所致,傍晚老奴令人将满府角落都点上灯,一时灯油不济,没来得及补上灯油就熄火了,现已添上了,方才老爷亲自四处检阅,正房里外均无外贼闯入的痕迹,老爷还说他待会亲自守在松涛堂外,今夜不离开半步。”

未几,院外再次传来脚步声,滕绍亲自率护卫来了,令人将松涛苑围了个密不透风,自己则持槊屹立于门外。

众人望见滕绍高大修长的背影,当即松了口气,滕绍是心雄万夫的名将,平日上阵杀敌,谈笑间斩馘数千都不在话下,哪怕只着常服,也有一股神威凛凛的肃杀之气。

滕玉意仍蹙着眉,杜庭兰想了想道“昨晚成王府熄火后,满府的人均打不开火折子,若真是尸邪来了,岂能轻易点亮油灯兴许真是灯油不济,如今姨父都来了,莫要自乱阵脚才是。”

经此一遭,诸人再无闲心叙谈,夜凉如水,渐渐起了风,杜庭兰头一个受不住,悄悄拢了拢披帛。

滕玉意当心表姐着凉,拉着杜庭兰进了屋。

绝圣道“滕娘子,杜娘子,你们若是乏了,不妨小憩一会,昨晚我和绝圣只在矮榻上打坐,不曾上床安寝。”

杜庭兰和滕玉意对视一笑。

杜庭兰低声说“这两个小娃娃真有趣。”

旋即扬声道“多谢道长美意,不过我和阿玉不觉得乏困,略坐坐就好了。”

弃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绝圣,滕娘子和杜娘子又不像你随便找个地方都能打盹,里外这么多人,她们便是想睡也睡不着的。”

绝圣咕哝道“我就是关心一下,碍着你什么事啦你好啰嗦,比师尊他老人家还啰嗦。”

“你、你你敢对师尊大不敬”

滕玉意极乐意听他二人拌嘴,谁知吵了几句就不吵了,她有些乏味,左右无处可去,干脆把棋盘挪进来,与杜庭兰手谈一局,很快有了困意,勉强托着腮,脑袋却止不住往下磕。

杜庭兰道“乏了吧要不你睡一会,阿姐伴着你。”

滕玉意点点头,听外头风平浪静,便伏到桌上假寐,恍惚间杜庭兰替她盖上了件东西,身子慢慢有了暖意,她睡意益发酣浓,没多久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胳膊和脚酸麻得出奇,滕玉意迷迷糊糊惊醒,打算换另一边胳膊枕,刚抬起头,意识到耳畔极为安静,倏地坐起一看,屋里只她一人,杜庭兰不见了。

滕玉意背上瞬间出了一身细细密密的汗“阿姐。”

唤完才发现自己能开腔了,怎么突然突然能说话了。

她惊疑不定,慌忙找出屋去,杜庭兰不在廊庑下,不,不止杜庭兰,连绝圣和弃智都不见了。

滕玉意心知不对劲,难道在做梦掐了把胳膊,钻心般地疼,情急之下摸向衣袖,好在小涯剑还在。

滕玉意稳住心神,紧握剑柄道“小涯。”

话音未落,小涯剑开始发烫,滕玉意心中一喜,压低嗓门道“快出来,我有话问你。”

不料小涯剑很快又变凉了,滕玉意始料未及,心知这回大不寻常,一边惴惴环顾四周,一边缓步下台阶,程伯不见了,春绒碧螺不见了,刹那之间,整座滕府就只剩她一人了。

滕玉意心底生出种错觉,仿佛自己又回到前世那个可怖的夜晚,对面潜伏着深不可测的陷阱,所有的挣扎不过是徒劳,那人铁了心要他们的性命,无论她逃到何处,都别想躲过这场灭顶之灾。

她努力稳住心神,慢慢往外踱步,阿爷就在门口,只要阿爷还在,一切都好说。

她低声喊道“阿爷。”

院门口阒然无声。

“阿爷”

还是毫无声响。

滕玉意心直往下沉,阿爷耳力过人,听到她的喊声必定会应答。

这情形太诡异,滕玉意手心满是汗,就算满府的人都跑了,阿爷总不该弃她不顾。

难道阿爷遭遇了不测她腿颤身摇,一步一步往外腾挪,绝望的情绪弥漫开来,忍不住再次喊道“阿爷。”

走到门口一抬眼,滕玉意眼睛定住了,只见院门外的一块山石前站着两个人,高大挺拔的,赫然是滕绍,另一位则是身形窈窕的女子。

今晚月莹无云,月光照下来,洒得满世界银辉,这女子婉约芳姿,身上穿着鹅黄丹云霞经纬锦裙。女子柔声细语,正轻抚着滕绍的脸庞。

滕绍喉结滚动,定定望着女子,像是已经痴怔了。

滕玉意骇然打量那女子,绝不会看错,那张脸在月光下清晰可见,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嘴角、熟悉的鬓发,就连耳朵下的那颗朱砂痣也一模一样。

她牙齿打颤,想过去仔细看,无奈双腿如同灌铅一般沉重,只见阿爷缓缓半跪下来,抱住女子的双腿失声痛哭“蕙娘。”

女子像是很伤心,弯腰将滕绍的头搂入怀中,愈发恸哭不止。

滕玉意身子一晃,怔怔朝女子走去,女子身上有种温柔入骨的气度,听到了滕玉意的脚步声,慢慢转过头,见是滕玉意,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柔和地舒展开来。

滕玉意眼中的泪珠已经摇摇欲坠,面容可以作假,眼神却骗不了人,这世上只有阿娘会这样看她。

滕夫人哽咽难言,朝滕玉意伸出手“阿玉。”

滕玉意眼泪淌了下来,这场景她曾梦见过许多回,真成了真却让她不知所措,她的阿娘回来了,她抽噎着迈开大步,迫不及待奔过去“阿娘。”

滕夫人泪水扑簌簌往下掉,张开双臂等女儿入怀。

滕玉意痛哭着扑入母亲怀中,母亲身上的裙子她前几日整理遗物时才见过,熟悉的蕙草纬锦纹路,与阿娘的名字暗暗相符,遗物都收在上房,那是阿娘独有的标识,她闻着阿娘襦衫上清幽的气息,眼泪滂沱而下。

就算是一场梦她也认了,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她有多思念阿娘。

滕夫人搂紧丈夫和女儿,眼泪很快就沾湿了衣襟,滕绍像是因为太伤神未注意到女儿也来了,非但一言不发,更没看过女儿一眼。

滕玉意听见母亲的哭声,心都揪成了一团,攥紧母亲的双手,呜咽着道“阿娘,你过得好不好我该不会是做梦阿娘,女儿听话,阿娘别再走了好不好。”

滕夫人颤声道“好,阿娘不走了,阿娘往后陪在你们父女身边,再也不同你们分开了。”

滕玉意耳边嗡嗡作响,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她的头,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一边拼命抹泪,一边语无伦次对滕绍道“阿爷,你听到了吗,阿娘以后都不走了。”

滕绍对女儿的话语置若罔闻,依旧沉浸在悲苦的情绪中,滕玉意的心猛然一缩,看看滕绍又看看滕夫人,嘴唇颤抖起来“阿娘,你还要走吗。”

滕夫人眼里布满了哀伤,抚着滕玉意的发顶,哭而不答。

滕玉意脑中一空,从狂喜到绝望,只是刹那间的事,这种打击何其残忍,几乎一瞬间碾碎了她的五脏六腑,她怔怔低头,呆呆地又抬头“阿娘,我、我舍不得你,你别走好不好,求求你了,阿娘。”

她揪住滕夫人的衣带,像个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滕夫人的目光叫人心碎,话语却很残忍“阿玉,阿娘又如何舍得你但阿娘与你们阴阳永隔,由不得阿娘不走啊。”

滕玉意整个胸腔都被掏空了,这感觉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一下剜着心肝,她望着那张温柔可亲的脸,迟缓道“阿娘,你方才为何哄我”

滕夫人哭道“因为阿娘做梦都想回到你们身边。”

滕玉意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冲母亲张开双臂“阿娘,那你再抱抱我。”

滕夫人含泪俯下腰,滕玉意哽咽着贴上去,突然面色一沉,从袖中夺剑而出。

剑锋出其不意刺向滕夫人,滕玉意含泪颤声道“阿娘岂会故意折磨女儿你分明是怪物,敢假扮我阿娘,我同你拼了”

滕夫人的眼泪还挂在腮边,居然不躲不避,指甲如樱桃般殷红欲滴,霎时暴涨数寸,面上浮现诡异的微笑,探手就抓向滕玉意的心口。

正当这时,背后传来尖锐的鸣镝声,凌空射来一道金色箭矢,笔直射向滕夫人的眉心。

滕夫人双眼往上一斜,撇下滕玉意去捉那古怪金箭,可就在这时候,又有一道银光四射的链条飞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住了滕夫人的脖颈。

尸邪两手扣住银链,眼神变得凶暴无比,然而它没来得及将链子扯裂,一下子就被拖离了原地。

有人狂喜道“捉住了捉住了”

“祖师爷保佑没想到老道有生之年竟能捉住尸邪”

“还是世子这法子好,若非忍到现在,能引得尸邪中计吗”

“哈哈哈哈哈,它为了惑人心智忙着设陷阱,不提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底还是中计了吧,我看它往哪逃。”

“滕娘子,你不知道为了保你毫发无伤,这一晚我们熬得多辛苦”

却听蔺承佑道“你们聒噪够没有,快布阵”

滕玉意伏在地上喘息片刻,抬头望去,就见夜空中纵来数条身影,矫健如兔,来回穿梭,团团将尸邪锁在当中。

蔺承佑背着箭匣子,从树梢上高高飞纵而下,袍角翩翩,迅如鹰隼,到了近前手腕一翻,两指间竖起一张黄光幽幽的符箓,直往尸邪额头拍去。

尸邪挣扎得益发剧烈,眼看蔺承佑到了跟前,它两手握拳透爪,阴气瞬间暴涨,颈上的锁魂豸竟断成七八节,如银星子一般迸向四周。

众人面色大变,滕玉意也是目瞪口呆,她见蔺承佑使过几回锁魂豸,记得这东西攻无不克,没想到竟能被尸邪生生挣断。

“吱哇吱哇”怪叫声中,锁魂豸摔落开来,俨然被斫断的长蛇,东一节西一节,在地上扑腾不已。

蔺承佑面不改色,非但去势不减,反将指间的符箓催得亮若火烛。

尸邪抬起手来,两臂僵如木棍,欲要掐住蔺承佑的脖颈,但终归迟了一步,符箓拍到额头上,它瞬间一动不动了。

空气里弥散开一股浓浓的腥秽气,五位东明观道士精神一振,立即分散而开,各执一剑,口中喃喃有词。

蔺承佑抽出了手,口中“呼哨”一声,地上的锁魂豸飞快合拢成团,重新化作一条银蛇,软绵绵爬了一段路,停在了蔺承佑的脚下。

蔺承佑俯身将其揽入手中,拨弄它两下“别哭了,先到我怀里养养。”

锁魂豸耷拉着脑袋,很快停止了抽噎,爬到蔺承佑胸前拱了拱小主人的前襟,倏忽不见了。

滕玉意擦了把冷汗,转而打量尸邪,哪是母亲的模样,这女子看上去顶多十五六岁,峨髻双鬟,颜色明媚,脸蛋小而圆,嘴唇红润饱满。

如果不知它底细,单看它这幅天真模样,准会将它认作少不更事的世家少女。

滕玉意咬牙爬起来,刚才那幻境差点把她的心肝肺都碾碎了,一切都是假的,蛊惑的只是她的心智而已。早知道尸邪手段了得,没想到可以如此逼真,

等她看清尸邪身上的衣裳,愈加怒不可遏。

尸邪居然穿着阿娘的那条丹云霞锦裙,之前上房的灯曾无故熄灭,想是这东西为了迷惑她进房窃取阿娘遗物去了。

东明观五道喃喃诵咒,剑端迸射出五道雪光,尸邪被困在阵中,连头发丝都动不了。

众道既惊又喜,先前那一幕让人冷汗直冒,滕娘子如堕梦中,随时可能性命不保,尸邪为了攫取猎物的心魂,全副心神都放在折磨猎物上,筹谋了一日一夜,终于等来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蔺承佑只求一击得中,生生忍到最后一刻才动手。

这小子正中带点邪气,行事与寻常的道家人大不相同,可如果不是比邪物心肠还坚硬,焉能成功捕到尸邪

滕娘子更出乎意料,谁能想到她都哭得肝肠寸断了,还不忘暗算尸邪。

蔺承佑从背上箭囊取出一根金色长笴,一边搭箭拉弦,一边缓缓往后退去“滕娘子,你心神不稳,先回屋,要是不敢走动,躲到我身后也可。”

五道嚷起来“滕娘子,方才我们一直埋伏在附近,为了能成功抓住尸邪,看着尸邪进府也不敢妄动,估计贵府被尸邪暗算的人足有数十人,一下子醒不了,烦请你去把绝圣和弃智唤醒,让他们给众人喂符汤。”

滕玉意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

她看了眼蔺承佑,自己哭哭啼啼的模样,想必被他们看见了,顾不上计较这些了,尸邪太难对付,她既然自愿作饵,早该有所准备。

饶是如此,滕玉意仍有些不舒服,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骤然被人窥见了,像身上的盔甲被公然剥离,露出里头柔软脆弱的部分。

她眼睛涩痛,脸上泪痕未干,为了掩饰自己,只能若无其事清嗓子,结果发现出不了声,刚才误以为能开口,不过是尸邪造成的幻境而已。

她心中牵挂阿爷和表姐,急忙环顾四周,没能看到阿爷的身影,难怪幻境里阿爷始终不曾跟她说过话,想来也是尸邪作祟的缘故。

滕玉意拔步往松涛苑跑,就在这当口,见仙趔趄了一下,阵法随之一乱,好在他旋即站稳了,尸邪倒是一动不动,眼睛却滴溜溜乱转。

蔺承佑已将弓弦拉满,笑着打量尸邪“你就是尸邪久仰大名。地下待得不舒服了,想跑出来透透气可惜你撞上了我,让你蹦哒了两天,今晚就给我从哪来回哪去。”

尸邪在阵中兀自挣扎,突然眨巴着眼睛,冲蔺承佑喊道“哥哥。”

滕玉意一愣,这分明是阿芝郡主的声音,错愕看过去,尸邪长相未变,但神态语气与阿芝一模一样。

蔺承佑似乎也怔了一下,尸邪泪光莹然“哥哥,我是阿芝。你答应了教我骑马的,你怎么不理我呀。我怕,哥,你快来抱我。”

滕玉意打量见美等人,只见他们个个大汗淋漓,想来各自为幻境所困,她是领教过尸邪手段的,不由暗道糟糕,本已决定离开,又掉头就朝蔺承佑奔,不行,她得去提醒他,要是连他也中计,今晚别想降服尸邪了。

蔺承佑神色古怪,一瞬不瞬望着尸邪,或许是蔺承佑心神受了干扰,尸邪起先动弹不得,逐渐双臂可以放下来了,它跺了跺脚,嘟嘴道“哥哥,你是不是还生阿芝的气上回我打翻了你的宝贝,哥哥不是都罚过我了嘛”

滕玉意冷汗直冒,恨不得马上跑到蔺承佑跟前,然而阵中的尸邪大哭起来,眉眼也越来越像阿芝。

蔺承佑手中的弓弦虽然不曾放下,箭,却迟迟未射出。

“阿芝”一步步走近蔺承佑,抽抽嗒嗒道“我想吃阿娘亲手做的玉涵泥,哥哥上回给阿芝做的玉涵泥不好,都变成焦炭了。哥哥,我饿,你带我回家。”

它越走越快,速度比滕玉意快得多,腮上挂满了晶莹的泪珠,再跑几步就要投入蔺承佑的怀抱了。

滕玉意咬了咬牙,提裙发足狂奔,忽听一声锐响,那箭离弦而出,金光闪烁,正中尸邪的额心。

尸邪不提防,身子往后一倾,接连踉跄了好几步,回到了阵中。

蔺承佑冷笑道“你凑近点正好,省得我费力气。”

滕玉意大松了口气,尸邪抬起胳膊,欲将金箭从额心上拔下,可是那箭仿佛长入了肉中,无论如何拔不下来。

尸邪凄楚地看着蔺承佑,忽又换了一副腔调“小哥哥。”

奇怪这回虽也是小娘子的嗓音,语气却与阿芝大不同,声音也更稚嫩。

蔺承佑无动于衷,迅速抽出第二支箭,再次拉满弓弦。

尸邪却道“小哥哥,我救了你一命,你却打算要我的命么”

蔺承佑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面色大变,尸邪垂下脑袋,幽幽叹气道“那年你在临安侯府落水,是我救了你,你给我吃梨花糖,还说要带我去找我娘,结果你转头就不管我了。小哥哥,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找我,没想到再见面,你却打算取我性命。”

蔺承佑面无表情,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一下。

滕玉意脑中忽然有些混乱,当年她也来过长安,但那段记忆,活像被人凭空抹去了似的。

要不是前几日那场大梦,她也不知道有个女娃娃救过蔺承佑,蔺承佑多年来一直在找寻那个小娘子,只恨人海茫茫,始终未有音讯,都猜那女娃娃要么年纪小小就没了,要么根本不在长安。

想不到尸邪窥探人心到这等程度,只听尸邪娇声道“小哥哥,我想把那包梨花糖还给你,你却让我走开,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为何这样待我”

蔺承佑半晌没反应,目光分明有些迷离,滕玉意疯跑了几步,马上要搭上蔺承佑的肩了,可没等她推搡他,第二支箭离弦而出,一下子射中尸邪的右胳膊。

“你就是这样蛊惑人心的”蔺承佑满脸轻蔑,“我倒是高看了你。”

他不等尸邪再次开口,迅速射出第三箭和第四箭,一箭中了左胳膊,另一箭正中腹心。

最后他将第五支箭搭上弓弦,对滕玉意道“滕娘子,你站着干什么到我身后来,它奈何不了我的。”

滕玉意借着月光看了看,蔺承佑神情轻松,额角上却沁满了细细密密的汗,奈何不了他这话恐怕只能哄他自己。

蔺承佑似有所觉,瞟了滕玉意一眼,随后若无其事拉满弓弦,这回对准的是尸邪的喉咙。

滕玉意本打算去找表姐和阿爷,一时又拿捏不准了,万一尸邪把蔺承佑的阿娘阿爷阿姑阿舅都扮上一回,不知这厮还能不能扛得住。

眼看蔺承佑要射第五箭了,滕玉意权衡再三,只好站到他身后去。

作者有话要说 蒟酱露葵羹一种很清淡的羹汤。王维有诗“蔗浆菰米饭,蒟酱露葵羹”。说的就是这种汤。

下一更明天晚上八点,一万多字没特殊情况都是日更,有事会提前请假

存稿是几个月前写的,再看会发现很多要修改的小毛病,所以每次发出来之前还得改一改。

光修一章存稿就得半个小时,要是字数多的两、三章并在一起发,甚至要修个把钟头。

我下班以后时间不多,还得抽时间码新章,有时候深感修改存稿特耽误时间,今天休息,一口气修改了四章存稿,先发一章出来今天这章16000多字,四更合一,后面三天总算可以专心码新章了,耶耶。

我算知道了下篇文一定全文存稿再开,而不是只存44万字当然下篇文是校园悬疑,短,没那么多字。;

全文存好以后,一定再从头到尾修改一遍,这样下篇文连载的时候,我就可以专心存下下篇文了嘿嘿。

本章给大家补个红包,感谢小伙伴们。

下一更明天晚上八点,一万多字没特殊情况都是日更,有事会提前请假

下一更明天晚上八点,一万多字没特殊情况都是日更,有事会提前请假

下一更明天晚上八点,一万多字没特殊情况都是日更,有事会提前请假

天才本站地址。小说网阅读网址,,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