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太爷兄弟间排行第二, 上头还有一个嫡亲的兄长, 然而那一房的子嗣乱世中择的主君兵败自尽, 原本是嫡支嫡脉的大老太爷为家族后代计便主动带了余下的儿孙归隐, 立誓三代不出, 在祖地耕读传家,林家的传承与族长之位便一齐交到了林老太爷这一房, 林氏族中子弟皆以林相为首。
不过林家子嗣不比其他江东世家兴盛,嫡支共五房,在京的唯有林老太爷一支, 便是林相及刚刚抵京的林二老爷一家。
林相入世辅佐明主君临天下, 林二老爷则自幼酷爱山水诗书,尤其爱字成痴,兼之他性子刚正不阿不喜世故人情,便不曾出仕,每日里泰半时间都是在手植的竹林中饮酒泼墨, 乃是当世大家。
能让不染半点俗世尘污的林二老爷捏着鼻子千里迢迢奔波上京的也唯有子女的终身大事。他的长女林心比侄儿林文年纪还大上些许, 一早便许配了舅家表兄做了王家妇, 随夫家入京报效家国, 小女林恬则比林斓还小了三岁, 这次林二老爷及妻子王夫人操心的就是林恬的婚配。
林恬随父母养成了闲云野鹤不受拘束的性子, 唯愿同父亲一样做个雅名传天下的女名士, 到京中这几日被母亲王夫人拿规矩约束得几近奄奄一息,听说大伯家的斓堂姐终于收拾妥当可以待客,便央着长姐林心陪她一起过府探望。
林心刚刚坐稳了出嫁后的第一胎, 已有小半年没出过府门,但因担忧林恬年纪小说话不知轻重,怕她们俩姊妹间起了口舌之争,且又担忧林斓和离之后心思郁结,她思量过后还是派人上门问了罗夫人和林斓的意思,得了首肯后才套车带了林恬一起登门造访。
细数起来,因林相一房离乡较早的缘故,两房子女以往见面的时候并不多,年纪小些的如林恬都已认不出几个嫡亲的堂姐堂兄,大些的林心林斓也不过对彼此模糊有些印象。
但林心十分喜爱这个聪慧开朗的堂妹,林斓也尊重这个温柔细致的堂姐,林心随夫家在京中走动时几次与林斓说话都十分融洽,姊妹二人感情很是不错,是以王家的马车一到门口,林斓便含笑亲迎了出来,一旁还体贴的备了乘小轿。
林斓还未开口,林心先抿嘴轻笑出声,却是坚持不肯乘轿:“斓妹妹饶了我吧,如今才不过三个来月,哪里就至于如此兴师动众?我太婆婆、婆婆也都说让我多走动一二才好,这轿子留个三五十年再给我用倒是使的。”
林心气色极好,步伐也依旧稳健,林斓侧首看了眼林嬷嬷,见她也微微颔首,便顺着林心的意思让人把轿子撤了下去,一回头却恰好对上林恬好奇的视线。
林恬正偷偷瞧林斓如何打理俗务分派丫头婆子,不想林斓突然看了回来,忍不住就红了脸,羞涩扭捏了一会儿,还是乖巧的上前行礼:“斓姐姐。”
林斓上一回见林恬还是八年前,当时二人一个是天天扮作男孩儿疯跑的假小子,一个是脸圆身子圆的小胖丸子,没想到一晃眼彼此都变了模样。
看着面前一身桃粉对襟褂配鹅黄烟罗裙娉婷少女款款福身,林斓不禁笑弯了眼,上前几步握了林恬的手,笑眯眯道:“恬妹妹,一别这么多年,我可真有些认不出了。”
她还记着最后一次跟林恬一起在祖宅守夜,林恬摇摇晃晃不倒翁似的走来走去磕了头,哭了小半夜,闹得祖父林老太爷都没了脾气,真没想到林恬这个小哭包长大后如此娇美可爱。
林恬却不记得自己儿时的糗事,一听林斓说话便莫名生出些亲近之意,下意识挽住了林斓的手臂亲亲热热的捧出自己新绣的香囊就要送她,急得后头跟着的嬷嬷直叹气。在主人家的门口就迫不及待的送礼,她们姑娘也算是京里独一份儿了。
林斓一怔便忍不住轻笑出声,觉得这堂妹果然得了二叔真传,一样的直爽不拘小节令人喜爱,开开心心接过那绣的不知是竹子还是草的香囊,夸奖起来也是真情实意,听得林恬愈发心花怒放,引林斓为知己。
她们两个相见恨晚,越说越投契,林心走在中间却是颇觉无奈,生平头一回知道两个爽利善谈的妹妹聚在一处会有何等威力,竟有点明白姑姑不时念叨女子当以贞静为要的心境。
为了守住本心,林心不得不一面在心中告诫自己一向对姑姑那一套说辞不甚认同,一面开口引林斓说起相府花园中的一系列变动。
自林斓出嫁后,相府内已有近一载不曾广邀亲朋大摆筵席,这次罗夫人为了让女儿能仪态万方的重归京城世家女眷的圈子可谓煞费苦心,请匠作府的大匠重新绘制了花园山水的景致后又连日动工,定要让这一次的百花宴名动京城。
堂姐妹三人一路走来,花园里处处皆是忙碌走动的奴仆下人,林心问起后林斓便细心为她说起园子里的布置,遇上不甚熟悉的盆景花卉则有一旁侍弄的仆婢上前解答,连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的林恬都惊叹于景致之秀美精巧,想要在旁作一幅工笔图。
林斓自然一口应承下来,引二人去正院拜见过罗夫人后就携手回了花园,命人取了笔墨纸砚任林恬使用,又将原本设在花厅的席面挪了过来,她与林心分宾主坐下,吃茶赏景看林恬作画。
林心有孕前也常出门做客,可以说已对京中各府的吃食酒水如数家珍,不想林斓这儿忽然多了好几样吃食,做工虽不算别致,入口却觉香甜馥郁,十分可口,她不知不觉就多用了几块,直到隐隐有了饱腹之感才惊觉自己似乎是开了胃口。
准备的吃食能合林心的胃口令林斓很是开心,她见一旁跟着的王家嬷嬷喜上眉梢,便笑着添了一句:“难得心姐姐喜欢,我这就让人去抄了吃食方子来,权当是我这个做姨母的一分心,心姐姐不要嫌弃就好。”
林心有孕后确实胃口不佳,饮食上清减了不少,引得婆母丈夫担忧不已,见林斓诚意要给,她也就没有假意推辞,爽快的应了下来:“既如此我便先谢过妹妹,咱们一家子姐妹也不必多说那些谦词,我那里有个厨子果子酒酿的极好,回头送两坛来给妹妹尝尝。”
王氏自酿的果酒堪称江东一绝,有人曾以百金相求而不可得,林斓也极爱那一口,闻言笑眯了眼:“那倒是我沾了便宜,拿关北的市井吃食换了琼浆玉液。早知道心姐姐爱这一口,我回京的路上就该再多收罗些小吃方子,回来隔三差五找你换一回。”
林斓笑的灿烂明艳,林心却是心下一惊,尽量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她半晌,见她确实不曾流露出黯然神伤之意才稍稍松了口气,只是依旧不敢随意开口。
堂妹的脾性她这个做姐姐的也略有所知,晓得若非实在不如意,林斓绝不会闹到和离归家的地步,所以林心写了帖子上门时就想着尽量绕过刘家和关北那一截,免得惹人伤心,却没想到无心之下竟是林斓先提了起来。
林心一向是温柔细致的性子,她总怕林斓是强颜欢笑,不由小心翼翼看了许久,等后来见林斓真的是毫不在意,提起北边的风土人情还颇有兴致,林心才渐渐放下心来,觉得堂妹天性豁达,之后应当是不会为那起子嘴碎的小人恶语所伤。
林斓又连着向林心荐了几样吃食,林心都十分捧场的一样用了一些,一面吃还能听林斓说些搜罗方子时遇着的奇人异士,相处十分和乐,连旁边专心作画的林恬都在收笔时觉出了一分饥饿,想要落下题款就过去一道用饭。
不想她刚刚提笔,园子门口就有脚步声纷沓而来,一众仆妇小心的抬了座人高的玉山进来,玉质莹润雕工细腻,近看才能察觉是由一整块玉石依皮色纹路雕琢而成,实乃不可多得的无价之宝。
林恬不禁看得呆了,回过神时笔尖的墨已经滴在了画上,留下了一处瑕疵,林恬却顾不得心疼,只瞪大了眼睛瞧雕刻大家的功法技艺。
打头的仆妇正是罗夫人身边伺候的郝嬷嬷,她恭敬的对三位姑娘行过礼,方含笑禀道:“方才六殿下派身边的张公公过来,说是去岁他没能给姑娘好生庆贺芳辰,恰日前得了这一座玉山,觉得此物与姑娘有缘,便遣人送了来。”
林斓已有月余不曾听过贺芝的名字,不知怎的听着竟有几分耳热,她不自在的别开眼不说话,一旁的林恬却两眼发亮,猛地攥住了林斓的手:“斓姐姐,我觉得这个人品行绝佳,堪为你之知己!”
玉乃君子之饰,林恬与其父一样爱玉成狂,一见有人给林斓送玉就觉得此人可为至交,滔滔不绝引经据典,若她是林斓想必今日就要与贺芝义结金兰,听得林心恨不能拿食箸敲敲这个傻妹妹的脑门,好瞧一瞧里头都装了些什么。
林心自幼与舅家表哥青梅竹马,嫁人后琴瑟和鸣,几乎是立刻便瞧出了林斓眉眼中那一点淡淡的羞涩腼腆与莫名的懊恼回避,偏偏她不开窍的妹妹还在那里喋喋不休,林心几乎不忍再瞧林斓的面色,只胡乱岔开话,强拉着林恬见过罗夫人后就将她送了回去。
林恬意犹未尽不甘不愿的走了,林斓却不敢同母亲罗夫人细说贺芝的事,只能随口扯了个头晕的借口躲回了自己的倚岚院,将软枕当作贺芝小声骂了半晌。
蒹葭宫里,虞美人耐心为廊下养的八哥喂过水,便有一宫婢上前回了贺芝将那座玉山送到林相府上一事。
虞美人不置可否,旁边捧着鸟食的美貌婢女忖着自己侍奉多年的身份乍着胆子问了一句:“娘娘,那斓姑娘可是二嫁之身,咱们殿下人中龙凤,是不是有些不般配?”
作者有话要说: 林斓:离都离了,还不让谈恋爱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