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嘴角漾出微笑,却不回话,抬手夹取了一个玲珑包子,放在羊澄观面前。
那包子精致小巧,上面嫣红下面碧绿,也做成个莲花的模样。羊澄观入口一尝,不由得连连点头。
包子内馅儿虽然是寻常的肉末莲藕,但分外脆生爽口。嚼到最后,面皮又透出淡淡清爽果香,想来是用新鲜果子染就了这嫣红碧绿色。
羊澄观戏谑笑道:“仙子法术高超,竟叫包子这一等俗物脱了凡尘烟火气。”
佳人仍是浅浅微笑,又低头斟了一杯酒,径直递到羊澄观面前。
羊澄观伸手接了,那佳人却没后退,反而更凑近几分,半个身子都靠了过来。
只见她身上细葛衣微薄透光,映得其人细润如脂,粉光若腻,更有幽香伴着温热气息,若有若无阵阵来袭。
羊澄观心中一荡,暗叫大事不好,一时不提防,手已被那佳人轻轻握住。
假借放下酒杯,他拂开佳人纤纤玉手,三两步抢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户,才回身笑道:“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羊某无才无德,平白得仙子垂爱,只怕是要折福折寿。”
佳人端正了身形,浅笑道:“人意共怜花月满,公子,你我怎能辜负这良辰美景?”
羊澄观轻倚窗棂,笑道:“仙子真会说笑,今夜花虽正好,却不是牡丹,月虽犹在,却是一弯残月,良辰美景不是为你我而设。”
“没想到,公子竟是位正人君子”,佳人轻轻叹了一声,忽然收了浅笑,霎时面覆寒霜,冷冷道:“既是正人君子,为何到这撷锦阁来?”
羊澄观依旧笑道:“花神群芳宴声名远播,羊某平生所好不过口腹之欲,听说有佳肴美食,岂有不来之理?”
佳人冷笑道:“进得撷锦阁者,非富即贵,怎甘心为几样吃食大费周章?”
“羊某人非富非贵,只不过灶前一庖厨而已,毕生所学为的便是料理一饭一蔬。倒是姑娘,瞧你体貌素雅、行止端方,方才故作妖魅惑人的姿态,可是心甘情愿去做的?”
一句话问得那佳人垂头不语,片刻后才听她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命由人不由己。”声音低沉暗哑,几不可闻。
还没等羊澄观接话,她忽的抬头,又冷若冰霜道:“公子不要自谦了,既然进了撷锦阁,还与阁主称兄道弟,何须虚与委蛇故作客气呢?”
羊澄观听她质问,也沉声不语,随后又走到佳人面前,端端正正做了个揖,诚恳言道:“姑娘所言不假,羊某的确是别有所图。”
不顾那佳人讶异神情,他低声说道:“姑娘,实不相瞒,羊某前来是为寻人。”
那佳人喃喃自语般重复了一遍:“寻人?”
羊澄观回道:“不错,舍妹离家一月有余,连日来音信全无,跟随的下人回来报信说她被人领进了这撷锦阁,做了什么莲花仙子,羊某此番前来只为寻找舍妹消息。”
佳人嗤笑一声,言道:“撷锦阁之事由阁主一手掌管,阁主对公子青眼有加,以礼相待,公子为何不直接去问阁主?”
羊澄观摇摇头,诚恳回道:“自到了梧陵城,羊某向人打听撷锦阁,所遇之人要么讳莫如深,要么恶言相向。我也曾在门外递上拜帖,言明要寻人,却被哄赶出来。幸亏机缘巧合,得好心人指点,羊某才借飞英会进了这撷锦阁。如今,羊某也不敢随意声张,只怕一提寻人又被撵了出去。”
佳人冷笑道:“小女子何德何能,让公子初次相见便坦露心迹。”
羊澄观痛心疾首道:“羊某寻人心切,看见姑娘便想到我那音信全无的妹妹。想来姑娘与她一样,同是误入此地,也有亲人在外牵挂……”
“亲人?”那佳人重复一遍,低头轻蔑一笑,又说道:“令妹与我际遇是否相同,与我又有何干系?公子寻人也好,讨公道也罢,自有该去的地方,若不为饮酒作乐而来,公子请速速离去吧。”
羊澄观却又施一礼,言道:“虽然是初次相识,但观姑娘言行,羊某相信姑娘心存善念,必有善行。”
佳人背过身去,半晌不语,片刻后才低声说道:“怪道是兄妹,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人。”
羊澄观又惊又喜,道:“姑娘知道舍妹下落!她可还安好?”
那佳人顿了一顿,仍背身回道:“知道又如何?撷锦阁进来容易出来难,小女子不是真神仙,自身尚且由不得自己,哪里顾得上救济他人?公子若要寻人救人,还是另觅能人吧。”
羊澄观仍是继续央求,说道:“善念善行,天必佑之。姑娘救人,焉知不是救己?羊某别无诉求,只求姑娘先带个信,告知她,家人兄长已从京城前来寻她。”
那佳人闻言犹如被定了身,泥塑木雕一般不动不言。羊澄观也不催促,只静静候在一旁。
过了许久,那佳人终于转过身来,轻轻点了个头。
是夜,羊澄观搬了一绣墩,坐靠在窗边闭目养神。碧纱橱内,贵妃榻上,佳人静静独坐了一晚。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就听楼下叮叮当当铃儿轻响。佳人忽然悠悠站起,款款玉步走到羊澄观面前。
羊澄观立起来恭恭敬敬作揖行礼,双眼微眯,笑道:“姑娘有何吩咐,洒扫还是叠被,小生恭听指教。”
佳人猛地收了嘴边浅笑,顿住脚步,迟疑许久才轻声说道:“小女子姓葛,名兹芳。”她又顿了一顿,声音放轻几分,说道:“若不告知公子,怕有一日兹芳也会忘了自家名姓。”
“兹芳姑娘”,见她神色哀戚,羊澄观正要出言开解,不想门外铃声已到近前,叩门声哒哒响起,有女子唤道:“仙子,时辰已到。”
兹芳姑娘看了羊澄观一眼,随即转身向门口走去,口中念念有词,羊澄观模模糊糊只听清楚两句:“不入浊世凡尘染,情愿枝头做花仙。”
等兹芳姑娘随着铃声飘然而去,又有紫衣女子叮叮当当鱼贯而入,撤了昨夜酒菜,重新布上一套杯盘碗碟,又叮叮当当鱼贯而出。
只剩一人上来行个万福礼,娇声道:“公子,早膳已备好。”
羊澄观道了声谢,便落座提筷去吃。那紫衣女子一直在旁侍候,不住地盛粥夹菜。
粥是碧莹莹一碗荷叶冬瓜薏米粥,瞧上去平平无奇,入口倒是清爽甘冽,的确是解酒佳品。小菜也只有两道,一个似是成节藕带浇了芡汁直接端了上来,入口一尝,却是浸透高汤的白玉蕈捆了黑发菜,鲜香滑嫩,余味无穷。
最后是一个莲花盏,里头盛着的米皮白如雪花,薄如蝉翼,裹着满满的鲜果、菌丝和莲藕,酸甜脆生,极是爽快清口。
羊澄观边吃边笑,惹得那紫衣女疑惑道:“公子这般喜笑颜开,可是遇着什么喜事了?”
“昨日在下得偿所愿,飞英会夺魁,净友宴赏味,还有仙子亲赐福泽,这还不是天大的喜事?”羊澄观双目流光满溢笑意,看得那紫衣女脸飞红云,不敢答话。
羊澄观又问道:“每月花神宴,胜者难道不都是我这般喜不自胜么?”
“自然都是高兴的,只是有人阴晴不定,笑完了又忽然怒气冲天,说阁主……”紫衣女猛然住了嘴,随即尴尬一笑,转而说道:“公子趁热快些吃吧,阁主今日还要请您游园赏景呢。”
羊澄观也不再戏弄她,三两下吃完,便随她出门,一路回到外苑。
进了安置好的住处,雪盏正坐立不安等在那里,一见羊澄观便一连声追问,是否见着自家主人鱼尺素。
看她双目通红满脸疲倦,想是一夜未眠,羊澄观忙告知昨夜种种见闻,只隐去那牡丹仙子妖魅惑人一节不谈。听说牡丹仙子愿带信给主人,雪盏这才稍稍安心,坐下喝茶吃了口点心。
羊澄观刚洗漱停当,新换了一身竹青凉衫,就听铃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推门一看,果然又是几名紫衣女子列队前来,请他赴约游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