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海平立时起身迎道:“二位仙子驾临,光照屋宇啊。”
等二女子低身回礼后,连海平又言道:“仙子快快入座。”
红衣女子一听立刻走到连海平身边,仪态万千地坐了下来。头上累丝嵌珊瑚的桃花步摇荡个不停,行动举止一颦一笑,尽现柔媚妖娆。
葛兹芳原地肃立许久,直到连海平眼神冷冷扫来,才缓缓挪步走到羊澄观身旁坐下。
那红衣女子提筷夹了一块火腿,送到连海平面前,娇嗔道:“今日桃花只做了个煨火腿,阁主委屈我这春日佳人了。”
连海平张口吃了火腿,笑道:“仙子自愿请缨,看来撷锦阁不得不在夏日专摆一次玄都宴了。”红衣女子一听咯咯笑个不停。
葛兹芳只斟了一杯酒,递给羊澄观,柔声说道:“玫瑰芬香馥郁,世人多恨其微俗,殊不知玫瑰酿酒却醇正甘甜,清雅无比。”羊澄观微微回礼才伸手接了,慢慢啜饮品咂滋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红衣女子面飞红云,越发放浪形骸,竟软倒身子直接倚靠在连海平肩上。连海平也酒至微醺,干脆起身揽住那红衣女子,向羊澄观说道:“为兄先去歇息了,澄观兄弟请自便。”
继而又沉脸对葛兹芳说道:“牡丹仙子,也请尽职履责吧。”说罢,揽着那红衣女子摇摇晃晃走了。
葛兹芳看她二人身影不见,也起身道:“公子请入内歇息吧。”
看羊澄观面上现出几分疑惑,她又轻声道:“公子若想得偿所愿,须得听小女子安排。”
羊澄观这才了然道:“悉听仙子指引。”
葛兹芳轻扯他衣袖,一路领着羊澄观穿堂过室,直进了一处清静内室,才猛地转身,将门紧紧反锁上。
二人闲聊几句,葛兹芳便吹熄了灯烛,摸索着走到墙边一处深阔大橱前。她打开橱门,又招手唤羊澄观过来。就见她一错身便进了橱内,羊澄观跟着进去,才发觉橱内竟连着一条暗道。
暗道逼仄狭窄,漆黑一片,只容一人侧身通过,羊澄观还没回过神来,忽觉眼前猛的一亮,缓了一刻,他才看清是葛兹芳在前边点了火折子。
在这微弱火光下,七拐八拐走了许久,葛兹芳停下脚步,举起火折子,左右寻摸一阵,又低头向前钻去,羊澄观忙矮身跟去。
葛兹芳轻轻推开一扇门,外面立时有人惊呼一声。二人刚侧身走出,就见一道寒光迎面劈来。
羊澄观推开葛兹芳,抬手一个格挡,哧一声被划破了衣袖。对面却惊叫道:“是你!”
定睛一看,面前手持梅花匕,身着茜霞裙的女子,正是鱼尺素。
让进二人,鱼尺素先是抓住羊澄观,问道:“你如何进来的?”又扫一眼葛兹芳,狐疑道:“怎的和这牡丹扯上了干系?”
羊澄观忙解释道:“多谢牡丹仙子指引,我才能来到此处。”
“你”,刚吐出一个字,鱼尺素瞧瞧葛兹芳欲言又止。
葛兹芳见状,了然道:“公子,小女子回暗道中等你,切记不要拖延太久。”随即转身退了回去。
看她身影彻底隐没于暗道黑影后,鱼尺素才关上橱门,问道:“你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羊澄观言简意赅,说明了偶遇雪盏、带她入撷锦阁一事,又说道:“雪盏日夜担忧,生怕你在撷锦阁中受人钳制欺侮。”
鱼尺素直听得眉头紧锁闭口不言。
见她云鬓插金钗,香腮施芳粉,难得现出几分女儿姿态,更兼面带忧愁,端的是一副芙蓉泣露美人图。羊澄观不禁瞧得心荡神摇,一时想伸手拂去她眼尾的泪光。听到鱼尺素一声轻叹,才瞬间清醒,止住了动作。
他轻咳一声,打趣道:“看鱼少东穿绸裹缎,住的也是雕梁绣户,想来莲花仙子是一上等美差。”
“哼!”鱼尺素拔下头上的金莲藕花簪,恨恨摔在地上,气恼道:“连海平这厮只会诓人,花言巧语骗我来,说要传授我荷花宴秘笈。谁知几日里我伏低做小,他却只给了一本上册,里头一字一句都与菜肴无关,通篇在讲植花栽木……”
羊澄观不禁眼带笑意,故作疑惑道:“只为菜肴而来吗?”
鱼尺素抿嘴不语,缓缓坐回到绣墩上。
“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羊澄观坐到对面方凳上,又说道,“每遇不平事,澄观只徒然气恼,比不得鱼少东侠义心肠。”
“你若想嘲笑,直言便是”,鱼尺素垂头道,“进来撷锦阁几日,我本想查明真相,谁知自己却被圈禁起来,坐卧行走都有人看守,连见桃樽一面也不容易。”
羊澄观接口道:“因为撷锦阁并非寻常闲园野舍,那连海平也不只是披芳连家的富贵闲人。”
鱼尺素疑惑道:“那他是什么人?”
羊澄观一字一顿,念出几个字:“东都独乐园。”
鱼尺素一听不禁心头大震,轻声道:“你是说衡山王……”
羊澄观又讲起两日里赴宴的各种见闻,又叫鱼尺素惊怒交加,喃喃自语道:“原来撷锦阁里的花仙,做的是这般营生……”
忽然她想起一事,问道:“你和那牡丹是从何处进的暗道?”
羊澄观将方才暗道内外的情形细细道出,鱼尺素惊得一下子站起来,快步走到香炉前,一口气吹灭了正冒青烟的安息香。
鱼尺素恨恨道:“原来撷锦阁中竟有四通八达的暗道,这几日,我在睡梦中总觉得有人在床前窥探。但任凭我使尽力气,双眼也无法睁开,想来这安息香中也被人下了药。”
羊澄观皱眉道:“自我进了撷锦阁,连海平言行举止算得上是礼遇有加。趁他对丰乐长庆楼还有几分忌惮,你不如痛快亮出身份,早些离了这是非地。”
鱼尺素深叹一口气,说道:“倘若这撷锦阁真如你所说那般龌龊,专以美色结交仕宦巨商,又勾连东都独乐园,你我当真能轻易全身而退?”
闻言羊澄观也是一阵沉默,片刻后才说道:“是澄观疏忽了,先前两位莲花仙子先后殒命撷锦阁,这阁中主人行事奸狠阴毒,断没有放过知情人的道理。”
二人四目相对,瞧着对方焦眉愁眼,半晌没有言语。
忽然,鱼尺素收回愁容,斩钉截铁道:“既然脱不了身,那我就留下看戏,看看这披芳连家到底有什么手段。”
羊澄观劝道:“这撷锦阁花神一事,不比厨下赛刀工拼火候,内里凶险异常,你我不应恣意妄为,还是尽早脱身,回京再寻法子破这铁壁铜墙也不迟。”
听他一番话,鱼尺素却难得冲他嫣然一笑:“羊公子何故变了性子,数月前,奉上剧毒的河豚给官家品尝,尺素还当羊兄不畏生死呢?”
羊澄观却被问得一脸诧异,只嘴边还余下一丝尴尬浅笑。
不等他回话,鱼尺素收了笑容,又是一副冷清疏远的模样,轻声道:“其实撷锦阁种种诡异我和桃樽早已察觉,我二人早商定,若能出得这宅院就伺机逃走。至于雪盏,也请羊兄好生照看,告知她我一切安好。”
羊澄观正欲接话,就听外面砰砰有人砸门。鱼尺素忙拉开橱门,将羊澄观推了进去,才整整衣冠,去应声开门。
刚开了一道细缝,就见一团红影使蛮力冲了进来。鱼尺素被撞得连退几步才停下,抬头一看,来者竟是那桃花仙子。就见她双眼迷蒙,眼角双颊染上了红霞,已是醉得不清,神色却趾高气昂。
那桃花仙子拢拢松垂的鬓发,斜眼瞧着鱼尺素骂道:“这个时辰了还不去睡觉,点灯熬油的做什么?”
看她借醉撒泼,鱼尺素只冷脸相对,并不回话。
见鱼尺素神情漠然,她越发怒不可遏,继续骂道:“先生给你几分颜色,还真跟那牡丹一样拿乔,当自己是官家小姐。进了这阁里,谁比谁高贵多少?过几日先生新鲜劲儿过了,有你好果子吃!”
骂完了打个酒嗝,晃晃身子,她又换了张语重心长的面孔,一字一顿说道:“我这做姐姐的,骂你也是为你好,不然最后吃苦头的还是你。先生的真手段,你还没见识过呢。前一位莲花仙子可是眼睁睁看着美酒佳肴在面前,却一口也吃不着,整个人活活饿了五天……”
鱼尺素闻言大惊失色,忙追问:“她是饿死的?”
桃花仙子正要开口答话,却被窗外飘来的一阵浓烟呛了个正着,立刻骂道:“定是那神神道道的梅花又作怪了。每日里动不动烧衣服烧书,烟熏火燎的,也不怕点了满屋子的木头!”言罢一步三扭,摇摇晃晃出了门,骂骂咧咧地向着浓烟来处去了。
将门关好,听得外面没了动静,鱼尺素才回到橱前开了门,羊澄观竟还在里头。
二人互换个眼神,羊澄观轻声说了一句:“你多加小心。”便回头进了暗道。
鱼尺素坐回窗前,凝视着烟雾袅袅,若有所思许久。
作者有话要说:
想写这个花神的故事,是因为在博物馆看到了康熙爷下令烧制的十二月花神杯。
这种形制的瓷器学名应该叫“十二花卉纹杯”,第一次把“诗、书、画、印”在同一器皿上并用,每只杯上绘一种应时花卉,指代历史上的著名女性,并题上相应的诗句,惯称“十二月花神杯”,特别得康老板的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