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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无良 177、夜香郎

作者:小夜微冷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4-09-14 23:51:34 来源:就爱谈小说

第177章 夜香郎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我关注着张韵微的细碎表情。

她有些局促不安,紧接着她开始打量我,似乎想要观察我到底会不会答应她的这个请求, 最后,她咽了口唾沫, 将遮挡在面前的珠子拨开,直接发问

“姑姑会答应么”

地牢阴寒,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身旁云雀瞧见后,忙去取了件披风来, 帮我穿上。

我懒懒地歪在椅子栏上,微笑着看向浑身发抖的张韵微, 伸出两根指头“丫头, 姑姑刚进来时,发现你有两个举动。”

张韵微眼珠左右乱转, 虚弱地挪动身子, 两腿艰难地并拢,端端正正地跪好, 做出恭顺之样。

我笑了笑, 接着道“按理来说, 寻常女子落到你这样的境地,不疯也得傻,你手指甲被拔光, 却忍着痛从破碗里蘸脏水,整理自己的仪容。”

我看向女孩的腿面“可同时,你却大剌剌地敞开双腿,毫不避讳地让宫人太监看到你血肉模糊的私隐, 甚至挑衅似的冲本宫大吼大叫,说出些污秽话,是想让本宫想起当年的不堪罢”

张韵微低下头,没言语。

我环视了圈空空荡荡的四周,笑道“今儿为了恭迎本宫来,黄大人特将抚鸾司清空了,想来那些什么木驴、枷锁什么的也搬走了。丫头,二十多年前本宫也曾被关入过内狱,知道在里头会遭遇什么,羞辱、虐打,更可怕的是永不见天日,有些人受不了折磨,疯了;有些人被活生生打死”

说到这儿,我闭上眼,深吸了口属于内狱特有的腐烂而腥臭的味道,寒凉从脚底涌起,一路向上,慢慢地包裹住我。

五姐撞墙自尽时,那脑骨崩裂的闷声萦绕在我耳边;

丽华死后,那张七窍流血的面孔,历历在目。

这是我一生也忘不了的梦魇。

我睁开眼,对张家丫头笑道“你是二月初被关进来的,至今已近百天。你身上遍布伤痕,被虐打到只剩一口气,可你什么都没有招,因为你知道,一旦说出点什么东西,小命立马不保,或者你还抱有希望,在等人营救,对么”

张韵微盯着我,没说话。

我知道猜对了,接着道“直到你听到,陛下要赐死你的消息,你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弃子,所以你提出见本宫,想给自己争取一个活命的机会,对么”

“对”

张韵微掷地有声地承认。

这丫头眼睛由混浊变得清澈,捂住口猛咳了通,等喘顺了气后,虚弱道“这天下所有人都恨我,不管我有没有招供,都难逃一死,独有姑姑您和小女有相似的出身、相似的遭遇、甚至相似的未婚夫,也独有您能从陛下手里拉回小女的贱命。所以小女决定将您引到此处,试上一试。”

张韵微小心翼翼地问“姑姑会看在小女如此可怜的份上,高抬贵手吗”

我还未说话,一旁立着的胡马和秦嬷嬷同时凑过来。

秦嬷嬷按住我的肩膀,皱眉摇头,提醒我莫要答应。

而胡马则甩了下浮尘,斜眼觑向张韵微,阴阳怪气地冷笑“你这贱婢在牢中隐忍到今日,想必全靠心里那点恨撑着,保不齐日后会反咬娘娘一口。”

张韵微望向我,问“姑姑,您会放小女一条生路么”

我淡淡一笑“丫头,姑姑让人给你清洗、更衣打扮,且早都同你说了的,是要你体体面面的走。”

说到这儿,我顿了顿,观察些小张氏的一举一动。

果然,她听到我这话,整个人如同被霜打了的茄子,瘫坐在地上,顺着冰凉的石壁滑下去,最终晕倒在地,头上的珠花也随之跌落。

她怔怔地落泪,苦笑了声,挣扎着重新跪好,给我磕了个头,良久,才道

“意料之中,小女叩谢娘娘赏赐体面。”

她盯着我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你和张素卿,真的太不一样了,如果你是我姑姑,那该多好。”

张韵微头垂下,静等着死亡的到来,眸中已没了方才的神采,尽是万念俱灰。

我沉默不语,微笑着享受张韵微的这份绝望。

我说过,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不费劲;

我也喜欢和聪明人交易,一本万利。

我太知道小张氏为求存的这点伎俩和话术,不过她想拿捏我,还差了点道行。

我扭头,给秦嬷嬷使了个眼色。

秦嬷嬷立马会意,将伺候着的宫婢、太监和女卫军全都打发出去。

没一会儿,牢狱中只剩下我、秦嬷嬷云雀、胡马和黄梅,不知是不是人少了,这地方越发显得空荡死寂,鬼气森森。

“蝼蚁尚且偷生,更别提人了。”

我翘起二郎腿,指尖在腿面上轻轻点,笑道“丫头,你说得没错,这天下兴许只有姑姑我才能给你一条生路,机会是自己争取的,愿你这回能说真话,懂么”

张韵微登时楞住,眼里重新写满了希望,她胳膊撑住墙,重新跪好,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银牙咬住下唇,不住地点头。

我收起笑,皱眉问“你父亲是不是已经回长安了”

“是。”

张韵微承认。

我心里一咯噔,果然。“他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

张韵微神色复杂,摇头。

许是见我面上浮现出厌烦表情,韵微急道“我是真不知道真的我只知他回长安已有六七年,且早都娶妻生女。”

我皱眉“他是在澄心观和大皇子见面的这些年陛下的密探从未在道观附近发现过貌似张达齐的男人,他改头换面了”

“”

张韵微犹豫了,最终重重地点了下头。

“他他故意烧毁自己半张脸,饿得只剩皮包骨,他大隐隐于市,以倒夜香为生,因为只有夜香郎才能光明正大地走街串巷,接触上三流下九流的人。”

夜香

我脑袋嗡地一声炸开,猛地记起在一月底的时候,我得知公主和小张氏去了丽人行,匆匆前往的路上,就遇到一个倒夜香的粗野汉子撒泼,当时我为了息事宁人,顺手赏了那臭汉枚金戒指。

难不成,那人就是张达齐

我顿感一阵恶心,头皮阵阵发麻。

此时,云雀仿佛也想起来了,急忙蹲到我跟前,急得摇我的腿,咿咿呀呀地叫,眼里尽是惊恐。

“没事没事。”

我轻抚着云雀的头,安抚她。

随后,我轻咬了下舌尖,让自己镇静下来,凝神看着张韵微“张达齐既化作夜香郎,方便到各高门贵户走动,倒也不必亲自见要紧人物,澄心观的密道是开平十年建成的,从这时候起,他就开始亲自会见临川王了么”

“是。”

张韵微承认。

“这事萝茵和梅鉴容知道么”

我不禁攥紧拳头“梅鉴容是不是受人指使,故意接近的萝茵,后以私会为由,撺掇着萝茵修密室和密道”

“这倒不是。”

张韵微否认,许是精神不济,她几近晕倒。

我忙让秦嬷嬷去把杜太医唤进来,给她扎了针,连灌了数口汤药,这才把她弄醒。

张韵微手按住心口,疲累地喘着气“当、当年,我爷爷拼着性命为萝茵争取到袁家的亲事,为的是谁,咱、咱们其实都清楚。首辅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李璋小儿巴结都来不及,怎、怎会为了修密室,就授意萝茵和容郎私通。”

说到这儿,张韵微面带羞惭之色,欲言又止,耳朵都红了,低头咬牙道“我、我妒忌萝茵,也、也曾和容郎偷偷在一起过,拐弯抹角地问过他,有没有见过李璋容郎说,若是能巴结到王爷,谁还愿意当面首,伺候干涩无趣的蠢货我猜想,他多半是为了报复他老子毁了他仕途,这才千方百计地勾引萝茵。”

我对这话半信半疑,身子略微往前探了些许,紧着问“容郎可知本宫”

张韵微摇摇头“未曾听他提起过。”

我起身,在原地拧了几个来回,径直走到牢笼前,问“你知道张达齐和临川王说什么了”

“不知。”

张韵微真诚地望着我,定定道“他们每回在密室说话,都不叫我听,让我放风,做出行房事的动静和声音。”

韵微狞笑了声,眉一挑“不、不过也能想来,不就是谋夺储君那回事么。对了,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两年前他们见过面后,李璋口里喃喃念叨着一个叫常煨的人,后来我问萝茵,认不认识这人,萝茵说是个带兵的将军。”

我转身,望向胡马和秦嬷嬷等人,对上了,这两年李璋明着修大藏经,实则是为了讨好拉拢常煨,加上年初凌霜那事,李璋前前后后有步骤地哭诉、撺掇朝臣为他说话,暗中纠集中下层官员和文生攻讦睦儿,果然是有人在背后教。

越想越起火,得亏李昭看重偏心睦儿,处处限制着李璋,否则照着这甥舅俩一套套的把戏,早都把我们母子生吞活剥了。

我恨得重重地甩了下袖子,冷声问“还知道什么”

“再不知道了。”

张韵微显然被我的怒气吓着了,身子猛地一颤。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黄梅大步走上前来。

黄梅给我行了一礼,将我扶到椅子上坐好,随后“次郎”一声拔出绣春刀,她咬紧牙关,面颊的肉猛跳了几下,手上用力,生生将绣春刀插入地上的石缝儿中。

“张姑娘,本官希望你能老实交代知道的一切”

黄梅眼神犀利,冷声道“不怕告诉你,陛下之前怕你在招供前被人暗害,特意叮嘱过本官,你的一餐一食必须验过,确认无毒后才能给你端去,饶是抚鸾司严防死守,还是查出三次水饭里有相生相克的毒物,如今娘娘开恩,给你一条活路,本官希望你别犯傻。”

“真的就这些了。”

张韵微双手成祷告状,面带急色,忽然噗嗤一笑,眼泪夺眶而出,对我苦笑“姑姑,十年前我是棋子,如今是,将来也是,您想想,我爹他已经生了新的女儿,我这种名声、身子都毁了的孩子还重要么”

说到这儿,张韵微绝望地看着我,却强撑着在笑“姑姑,我的人生一眼望到头了啊,我坐了十年牢,十年啊,女人有多少个十年”

我心里一阵酸疼。

过去我总是自怨自艾,怨恨被张素卿羞辱,悔恨跟了梅濂的那十二年。

可两相比较,我竟不知如意和韵微到底谁更可怜。

这个小姑娘前十五年知道自己会是表弟的妻子,在我和睦儿没出现前,她的前程就是准太子妃准皇后,便是连李昭都曾心疼地感慨了句,张家这个大家闺秀忒辛苦,练琴练到十个指头流血发脓都不停。

后十年,她人和心都被困在了澄心观,不论将来李璋和睦儿谁当皇帝,她的结果都不会好,确实,一眼就望到了头。

有时候我发现,不知是不是和这些年夫宠子孝、日子美满有关,曾经浑身是刺、冷血心狠甚至有些市侩精明的我渐渐变了,内心平和了很多,宽容了很多,甚至还生出了对人对事的怜悯。

“好,我相信你把知道的全说了。”

我看向韵微,柔声道“当年你姑妈将我装进麻袋里,我靠自己走了出来,丫头,姑姑希望你也能走出来。”

末了,我问她“长安你不能待,我可以把你送去象州,你去寻你哥哥罢。”

“不。”

张韵微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身子直往后缩“我、我不去,我不想再接触张家男人。”

正在此时,只听甬道传来阵细碎匆忙的脚步声。

没一会儿,从远处走来五六个太监,为首的宦官三十出头,貌相文秀,身穿玄色圆领补服,头戴纱帽,是秉笔太监蔡居。

蔡居疾步行到我跟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行礼,他扫了眼牢里身着嫁衣的张韵微,一怔,并没有再表现出多少惊异,眉眼皆笑“奴婢给娘娘请安。”

“嗯。”

我淡淡地应了声“你来做甚”

蔡居弯着腰起身,他手一挥,立马有个小太监端着个漆盘上前来,盘中赫然摆着一条折叠好的白绫。

“回娘娘的话,那会儿公主又闹了回自尽,陛下生了好大的气,说不用等到小皇孙周岁宴结束,让老奴现就送小张氏上路。”

“知道了,你把东西放下罢。”

我给秦嬷嬷使了个眼色,让她去接漆盘,谁知蔡居并未交出。

“蔡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我有些生气。

瞧见我神色有异,蔡居腰弯得更深了,谄媚笑道“娘娘,陛下谕旨,让奴婢了结了小张氏,如今各位宗亲皆已入宫,陛下特将羊家的小姐也宣了来,说让您带羊小姐去选套首饰,嘿嘿,陛下爱宠您,也让人将您八弟、四姐接入宫,各位主子正在翊坤宫等着您呢,烦劳嬷嬷和姐姐伺候娘娘回宫更衣”

就在此时,胡马上前一步,扬手扇了蔡居一耳光,声音太响,在这漆黑空旷的地牢显得尤为刺耳。

胡马大口朝蔡居的脸吐了口唾沫,斥骂“什么东西,竟敢冲撞娘娘,做起了娘娘的主”

蔡居先是大怒,可在我跟前到底不敢发出来,立马跪倒在地,爬到我跟前,此时,他白腻的侧脸浮现出清晰可见的指印,眼里含着泪,慌道“求娘娘明鉴,老奴万万不敢冲撞您,是、是陛下让老奴缢死小张氏的。”

“呦。”我懒懒地歪在椅子里,阴阳怪气地冷笑“蔡公公如今当了秉笔,真真是好大的官威哪,拿陛下吓唬本宫这么着吧,待会儿本宫就带着这条白绫回宫,亲去找陛下聊聊蔡公公的忠心。”

蔡居闻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连连以头砸地,额头很快就见了血。

这回倒不用胡马掌掴,他自己左右开弓,用力扇自己耳光,涕泗横流“娘娘恕罪,求娘娘恕罪,老奴并非成心冒犯您的。”

我剜了眼他,接过秦嬷嬷递来的香露,抿了口,顺便扫了眼众人。

胡马高昂着下巴,冷眼看着蔡居,而张韵微仿佛被吓到了,双臂抱住腿,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其实我心里清楚,太监是皇帝亲近之人,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因着保张韵微,我其实犯不上同蔡居计较,太掉价。

只是我猛地想起方才来抚鸾司的路上,胡马同我讲过这阉货为讨好奉承睦儿,偷摸掉包礼哥儿玉璧一事,加上怀孕情绪不稳,实在是生气得不行。

“去”

我冷冷喝了声“给本宫跪到抚鸾司正衙门口,好好地反思一下什么是谨言慎行,什么是侍奉主子的分寸”

蔡居听见这话,下意识扭头看向胡马,他忙爬到我脚边,哭着磕头“奴婢有罪,多谢娘娘开恩,老奴这就去领罚。”

说罢这话,蔡居跪着往后撤,给我磕了个头后,忙退了出去。

不多时,地牢又恢复了安静,可我的心却有些乱。

我用手指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摇头一笑,看向惊魂未定的张韵微,叹道

“丫头,你也瞧见了,姑姑今儿能保你一次,可不能总逆反陛下,望你日后真能忘了长安的一切,安分守己地过日子。”

张韵微用袖子抹去眼泪,挣扎着跪好,给我磕了个头“小女万死难报姑姑大恩。”

“嗯。”我点点头,柔声问“你有没有想过去哪儿”

张韵微低下头,哽咽道“天下之大,无小女容身之处,也无真正关爱小女之人。不过小女幼时有幸,得朱九龄先生指点过两年书法,他与我父”

张韵微立马改了口“朱先生与张达齐早年交好,是个豁达心善之人,想必敢收留我。”

“嚯。”

我掩唇轻笑“你倒连去处都想好了,也罢,本宫会安排人暗中送你去江州。只是丫头,姑姑还是怕你心生怨怼,回长安做糊涂事,为保险起见,姑姑会派个婢女去贴身伺候你,人呢,一年一换,随时给姑姑上报你的近况行踪,你能接受么”

张韵微听到这儿,激动得大口呼吸,胸脯剧烈地起伏,头如蒜捣地给我磕头“多谢姑姑、多谢您小女来世结草携环,也要报答您活命之恩。”

我莞尔,扶着秦嬷嬷的胳膊起身,抬步往外走。

谁知没走几步,身后忽然传来张韵微喊我的声音。

“姑姑。”

“嗯”我停住脚步,问“还有事”

“那个”

张韵微犹豫了片刻,哽咽不已“之前小女糊涂,撺掇着萝茵去洛阳暗害瑞王,对、对不起。”

我笑了笑,并没有言语,径直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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